9 第九章（1 / 1）
在幽暗潮湿的太湖龙宫，绝少见到阳光，除非哪一日世间被炎炎的烈日刺的滚烫，才可能有一缕两缕纤细的光线透到水下，照射出幽蓝的水中漂浮着的一个一个细小的埃尘。我喜欢用身体去接住那薄薄的日光，哪怕那光已黯淡到不能在我苍白的躯体上留下任何形状的光斑，也会温暖我的周身。当流水哗啦哗啦地迎面扑来时，我会幻想到和煦的春风。
龙宫没有四季，只有一片一片青地诡异草木和美得妖艳的白梅；龙宫没有阴晴，日复一日单调的天气，模糊了岁月的流逝。在龙宫有鲜少回宫，出现在我们这一群渴望着蜕变的鱼女面前的三太子，他的偶然归来是我们所有鱼女的日出，他的恬淡笑容是我们所有人的春风，他是我们所有人存在在那个地方的理由。
在世间晃荡了那么久的我，终于意识到如果没有三太子的存在，龙宫是一个多么冰冷的深渊，而从今以后，我的三太子再也不会出现……所以，我开始留恋凡尘，我犯了所有修行者的大忌，贪恋凡尘。
我爱上了尘世的一草一木，尽管是秋冬之际，大部分的事物都开始糜烂，腐败，毫无生机，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地可爱而富有感情；我爱上了人世间的天空，尽管她阴晴不定，时而落下霏霏淫雨，沾湿你的衣襟，时而艳阳高照，晒得你虚脱无力，但我却迷恋着这极端的对比，她的一起一落都能牵引我的情绪。
就如此时，一直阴沉的天空，终于从遥远的他方飘来了滚滚的青云，在我们的头顶蔓延它的势力。云是不可能遮挡住无处不在的天空的，但有时却足够扰乱人的心。本来一直跟在我身旁不远处的慕蟾宫，一勒缰绳，驭马靠了过来，柔声道：“秋练，天快下雨了……”
“你会晕云，那你会不会晕马？”昨天，慕蟾宫在领我逛他家园子的时候，冷不丁问了一句。我懵了一下，想了片刻，摇摇头：“我可从来没有骑过马啊！”
“果然呢……”慕蟾宫有些得意地用他手中的扇子，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羞得我大恼，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敬他。“可惜，可惜，若是我们骑马回来，不就可以看到秋练在马上的英姿了吗，只不过……”慕蟾宫语气一转，四处瞧了瞧，才又在我耳边道：“若是秋练站在马的旁边，半天不敢上去，岂不是要惹别人笑话了？”
“慕蟾宫，原来，你不过是变着法地在嘲笑我晕云，不敢骑云的事……”我故意忿忿道，还转过脸去，不看他，可心里却明白了为什么他要花上半个多月的时间带我边打道回府边游览各地了。
“若是怕别人说，那，我们明天去骑马。”
“骑马？”我眼里流转一轮光波，被慕蟾宫纳入眼底，他露出宠溺的笑容，如三月的春光，温暖我的心房，“驾驭坐骑的方法其实大同小异，你若是会骑马，下次应该就不会对那薄薄的一片云产生惧意了。”
原来，他竟是要教会我骑马，以锻炼我的驽云之术。我的心像先被狠狠挖去一块，然后又被什么不知名的事物给添满了，一时间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怎么？你难道怕了？”慕蟾宫不知好歹地插了一句，“你放心，我家有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很温顺，一定不会把你摔下来的。即使秋练亲亲被马踢了下来，不是还有我吗？尽管往我怀里跌，我拼了命也会接着你的。”他又眨了眨他那溢着桃花的凤眼，满是调情。
“谁要你拼命……来接啊！”这句话一出，我脸上已飞满红霞，赶紧话锋一转，“尽管把你们家最烈的马牵来，看谁怕谁啊！”
尽管如此，今晨出发的时候，慕蟾宫还是给我牵来了那匹枣红色的马，说什么也不肯换。把我扶上了马后，他自己背着包，说是装的干粮，翻上一匹黝黑的骏马，跟在我的身旁。
选择今天在他家的后山闲逛，也许不是个明智之举，太阳一直躲在浓重的云朵后面，天空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高是低。迎着阴湿的冷风，萧瑟的落叶飘得到处都是，如零落的飞花，到处都显示出落寞的滋味。不过，当我坐在马上踟躇而行，听马蹄在厚厚的一层枯黄落叶之上踏出沙沙的声音，竟也觉得万分惬意，心中更垒满了掩饰不了的愉悦，还好慕蟾宫一直跟在我身边靠后的地方，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否则又要嘲笑我了吧。
我低下头，抿着嘴，吃吃地笑，我是第一次这样自由地驰骋与天地之间，就算我们的速度像驴拉磨一样地慢，就算天气是乏味的压抑，我还是如同被牢笼的小鸟，意气飞扬。就是以前在云上飞行，也没有这样的畅快自在。我开始轻轻哼起了小曲，以自以为身边人听不见的声音……直到云青青兮欲雨……
“天快下雨了，要回去吗？”慕蟾宫沉着声音问道。他面上似有潮红，眼神涣散，语气有些凌乱，像是大病了一场，憔悴不堪。他这样子吓了我一跳，急忙问道：“你怎么了？”我刚才光顾着自己的心情，却不曾注意到身边人的变化，他，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慕蟾宫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飞快地否定，沉默了片刻，又冲我媚笑道：“秋练，你刚才的歌声让我想入非非啊……”
我大窘，轻啐了他一口，随即转过脸去，瞄向远处的风景，却是什么也没看在眼里。
“要回去吗？”慕蟾宫的言辞里怎么好象有急切的意味，我没有细想，只轻轻地回道：“难得出来一次……”
慕蟾宫竟不再说话，只拿他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看，那黑珍珠一般的瞳犹如深潭，不可见底，看得我迷失了方向，也只能呆呆地与他对视，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存在于何方天地。慕蟾宫终究没有让这样的沉默持续太久，他的眼睛突然如满溢的圆月那样清澈，明净，一扫方才的黯淡，嘴角又浮起了我最熟悉的笑意，扬起手里的鞭子，往那一直温顺的小马屁股上用力甩了一记，“如此，秋练可要坐稳了！”
那马受了惊，猛地一抬起前踢，长嘶一声，发了疯似的朝前奔去，我大骇，赶紧一把攥住缰绳，将半个身子伏在马背上，咬牙切齿地叫道：“慕蟾宫，你……”
“秋练，就分开那么一小点距离，你也舍不得了，别哭啊，我这不是来了吗？”话还未落，他人已经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身后，双手越过我的身子，捞过缰绳，娴熟地驾驭起马儿。
“你怎么……”我红了脸，想要忽视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笨笨地问了一句。
“你不是想要体验一下驰骋的快感吗，你一个人以老驴拉磨的速度骑，怎么可能体会的到，我们两人同乘一匹马，怕是要快的多了。”
我不再说话，安心地靠在他肩上，任由雨开始大颗大颗地砸在我脸上，是那么地畅快肆意。
我们两人在大雨里急驰，两个人都没有讲话，眼里全是雨滴，耳中都是雨声。我在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却又骄傲任性，不肯低声下气松口。
认清了自己的心思，我不禁耻笑起自己，我犯了什么错，要如此患得患失呢。难道说是自己在后悔违背了对三太子说的永不离开龙宫的誓言吗？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出让自己心安理得留在三太子身边的理由，也实在想不出离慕蟾宫离得远远的理由。我是贪慕人世的繁华，才决心修道的，那么大慈大悲的菩萨能否允许我这只小小的鱼精满足一下自己的私欲，在花花世界里游荡一遍呢。仙界的时间对于人世来说，犹如静止不动，那我趁着三太子眨一下眼睛的工夫，来世间走一遭，应该无伤大雅吧。阿弥陀佛……
秋冬的雨和春夏的雨不同，打在身上，冰冷而刺痛，我下意识地往身后的温热之源靠去，才发现，自己身后那个一贯油腔滑调，唧唧喳喳的人今天竟也是出奇地沉默。我轻晒一声，现在，心里想到那个人，也会让我觉得温暖。
我轻轻地靠着他，就这么在雨里走下去，甘之如饴，谁也不愿开口去打破寂静……直至人困马乏。
“秋练，你累吗？”慕蟾宫用低沉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询问我。
“我倒是不累，怕马是早已乏得厉害。”我们身下的马早已经是拖着沉重的马蹄，一搭一搭地跺着，不时地张大鼻孔，从里面喷出一团团温热潮湿的白气，看得我心里可怜，“那边山脚下似乎还有遮蔽的地方，不如，我们到那里歇一下脚吧。”
那山洞不大，内里曲折，岩壁却十分光滑，像是经过刻意的打磨。慕蟾宫将马安顿好后，在洞里拾了些碎枝，生了一堆的火，半明半灭的火堆旁，我们对坐着。慕蟾宫凝望着我，一直不语。我忍不住开口道：“你今天怎么像个闷葫芦似的？”
“有吗？”慕蟾宫的答词令我大失所望，还好似不自在地转过脸，移开视线。我按下心中的尴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山洞的深处此时竟透出一点幽光。像是受了蛊惑，我站起身来，朝里走去。
“秋练！”慕蟾宫猛一下子站起身来，拖住我的手，似有千钧之力。“不早了，该回去了。”
“可是，雨还没停！”此话一出，我就暗骂自己笨。我们身上早已湿透，还怕被雨淋么。
“不要紧，我们可以在雨中等雨停……”慕蟾宫不由分说，拉着我出了山洞，当淅沥的雨点重新落到我身上的时候，竟一扫在洞中窒息的烦闷。
“慕蟾宫，等一下！”我弯下腰，从地上的草堆里拾起一件从慕蟾宫的包袱里落出的饰物，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支头簪。“为什么你会带簪子出来？”
慕蟾宫见了神情大惊，一把从我手中将簪子夺了过去，在我发愣之际，他却又忽而朝我抬眉一笑道：“本想给你个惊喜，却被你先看到了！”我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已经伸手将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发髻上，“这叫明月，明月即是蟾宫，蟾宫即是明月。”
“明月？”我伸手抚上那支细长的簪子，想起几百年前头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情景，不禁红霞飞上了脸颊。心中暗想，慕蟾宫，你若真是骗我，也要骗的长久些。在半恍惚中，我被慕蟾宫扶上马，一起回到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