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面瘫的老爷(1 / 1)
在众人紧张的忙碌和期盼中,裴大老爷终于隆重登场了。
天乐爹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当时众人正在正堂里听奶奶进行老爷回家前的训话,突然有人喊了句:“老爷回来了。”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朝门口跑去。
我到了大门口的时候天乐爹已经下了车。
当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天乐爹就定格在这样的场景里,他的表情和冬日的阳光一样虽明媚却没有温暖的感觉。
管家点头哈腰地上前请安,天乐爹略一点头算是招呼了。他面色沉静如水,眼光淡淡地掠过众人,原本聒噪的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老实说天乐爹长得还是不错的,剑眉凤目,鼻若悬胆,薄唇轻启,但是我实在不喜欢他那张好象大家都欠他钱似的面瘫脸,一点不象姚美人那样有亲切感。
只在天乐喊他一声“爹”之后,他的嘴角才抽了抽。那种表情别人看了还以为他是面部痉挛呢。
我仗着身材矮小躲在众人的身后,思忖着大家一进门我便可开溜。
谁知正要抬腿便听天乐叫唤:“小倩,快过来。”
我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人缝中钻了出来,走到天乐爹面前,规规矩矩地请安:“老爷好。”
天乐爹只哼了一声便脚步不停地往里走了,天乐拉住我一起跟了上去。
到了正堂,天乐爹看了奶奶一眼,平淡地唤了声:“娘。”
“哎,回来了。”奶奶也淡然应答。
“您身体还健朗吧?”
“还行。今年生意怎样?”
“兵荒马乱的,不太好做,不过比去年好点。”
“噢,那就行。身边还有了人啦?”
“不曾有。”
“该有个人了。唉。”奶奶叹一口气。
。。。。。。
听他们母子波澜不惊地一问一答,我觉得有些怪异。这做娘的一年不见儿子,这见了面一点没有情绪反应,这做儿子的也是一番古井无波的表情,想当年我爹回老家看一趟我奶奶,可是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啊。
耍酷不是这么耍的!
“天乐的功课怎样了?”
我正低头沉思,他们突然将话题转了。
“还行。”天乐简而单之地回答,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语言变得这般精练,好在他爹也是个语言精练的人,所以不以为怪。
“学了哪些?”
“《三字经》、《论语》、算术。”
“《三字经》可会背了?”
“会。”
“大话少说,有空我考你。你们先去吧。”
得了天乐爹的话,我和天乐如临大赦,雀跃地跑出正堂。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给我的美人送饭呢。
当我端着托盘到友清的小院时,友清已经在门口守望了。我放下托盘,放上碗筷,等友清吃饭时我就坐在一旁。
“你说奶奶和老爷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啊?”我很好奇地问。
友清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会问这个?莫不是他们吵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怪怪的。”
友清沉默了一会儿:“当初老爷住在城里,想把全家接过去住,奶奶说在乡下住惯了不想去,还不让表姑去,说家里没个亲人太孤单,表姑的性子温顺便遂了奶奶的意。裴家一向是讲求孝道的,天乐爹虽然心有芥蒂却也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但是表姑因为思念表姑爹,常常郁郁寡欢,后来就得了痨病,没两年就去世了。表姑爹很伤心,只觉得对不起表姑,同时也迁怒奶奶,当时两人吵了一架,后来表姑爹就很少回来了。”
我没想到面冷若冰的天乐爹也会有为人痛心的时候,只是他的痛心来得太迟了,白白断送了天乐娘的性命。
这事是摆在过去,若是在现在,媳妇还不跟婆闹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这旧社会太没有人权了。
我一拍桌子:“这也太欺侮人了,哪有这样棒打鸳鸯的?若是我才不听她的呢,我爱丈夫就要和他在一起。”
友清蓦然见我发怒,一下子愣住了,递到嘴边的菜都忘了嚼了。
我想我可能吓到美人啦。我缓和了面部表情,朝他笑笑。
我推人及己地冒出个念头:“表哥,若是你,你会让你的媳妇这般受委屈吗?”
友清摇摇头:“我父母双亡。”
我点点头:“那就好。”话说完,我就觉得这话听来怎么这么别扭。
“哼。”
门口有人轻哼了一声,我立马看向门口,正对上天乐爹冷凝的双眸。也不知他在门口听了多久,不过从他的表情看好象很不善。
看来我流年不利,第一回见大老板就造成了恶劣影响,我想我还是早点遁地而走吧。
匆匆告辞,友清用怜悯的目光默送我离去。
晚饭时分天乐爹在饭桌上就宣布:以后友清跟我们一起吃,不用送饭了。
这个鸡肚猴肠的面瘫男!我咬上一口牛筋,使劲地嚼啊嚼。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用给美人送饭,难道不能送别的吗?比如:茶水、点心、水果。。。。。。
在天乐爹的督促下,天乐开始朝八晚五的求学生涯,而我也不能幸免地被勒令在屋里学习女红。
这也好,我不用经常地看到那张面瘫脸。
我拿着一个绣绷装模作样地绣啊绣,我的终极目标就是在美人的每件衣服上绣上我的专属标记:一朵梦特娇的小花。
过了几天,裴家的佃农来交租了。
裴家大概有二千多亩的地租给佃农,那些佃农到了年根就要向裴家交租金。那些佃农为了巴结地主,还会送些野鸡、野鸭、大甲鱼等这里不常见的稀罕物,所以这时候家里人声吵闹鱼鸭混杂。
友清被临时派了去帮着管家收租记帐,天乐便和我在小院里偏安一隅。
我拿着绣绷坐在堂屋里绣花,一抬头看见一个小脑袋在门口探头探脑,我向她招手,她犹豫一会儿便进来了。
是个才八九岁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扎着两个羊角辫,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还干净。
我拿了一块点心给她吃,她摇摇头,大眼睛胆怯地看着我。
我不耐烦,将点心递到她的嘴边命令她:“闭眼。。。。。。张嘴。。。。。。咬下去。”
她睁开眼,嘴巴慢慢动着,眼中有些惊讶,也许是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她吃得很快,连吃了几口就噎住了,我倒杯水递给她。
我将手里的点心一起给了她。
“叫什么名字?”
她在吞咽的空隙匆匆回答:“吴兰英。”
“几岁了?”
“八岁。”
“今天跟谁来的?”
“我爹。”
“家住哪里?”
“河那边。”
。。。。。。
跟我说话间,她的眼睛不时瞄向一旁的天乐。
而天乐正襟危坐低头写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有心拿他开玩笑:“天乐,妹妹看你呢。”
天乐只略略地瞥了一眼:“嗯。”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
“天乐,妹妹长大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天乐眼皮都不抬一下:“戚,我已经有媳妇了,给我当妾还差不多。”
“天乐,”我一声狮吼:“小小年纪就想三妻四妾,看我不捏死你。”
我冲着天乐那一身肥肉就掐了上去,天乐边躲边笑,在床上打滚,还嗷嗷直叫。
那个小兰英看我们这般闹腾,咧开嘴“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
天乐转脸狠狠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没看过你爹和你娘打闹啊?”
小兰英立刻噤声,用手捂住嘴,眼睛弯成月牙状,身子依然抖个不停。
小兰英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破旧,我想起我箱子里有些嫌小的衣服,于是翻箱倒柜地找了几件,用布裹了,又拿些点心用纸包了给她拿着。
她说她是和她爹一起来的,我想她爹见不着她定会着急,便把她送出去。
我送她到前院,她看见她爹立马唤了声:“爹。”连蹦带跳地朝她爹跑过去,还将手上的点心、包裹高高举给她爹看。
她爹顺着她的指示看到了我,几步走到我面前,一连声地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我淡淡回应:“不用谢。只是一些不穿的衣服,不值什么钱。”
她爹在充分表达了他的感谢后领着小女孩走了。
此时院里的人已经很多了,一溜边地排着队。那些人穿得都很破旧,衣服上左一块又一块的补丁,脸上又黑又瘦,头上顶着象枯草样的头发。
我在现代生活这么多年,除了乞丐还从来没看到过人穿得这么破旧的,我的心一下子便有些凉意。
我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只是在正直触及到穷人的时候才有了一些触动。
这些人辛辛苦苦地忙一年,年成好的话,交了租金还能有点盈余,年成不好的话,连租金都交不齐,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而作为地主的裴家却是锦衣玉食余粮满仓,而身为地主家儿媳妇的我却也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米虫生活。
也许我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但是,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建议天乐爹为他们减租?天乐爹那个凉薄的性情估计是不会为我所动的。何况我自己还靠他养活呢,又能以什么样的立场去与他抗衡呢?
想到此我心里有些悲凉,抬起头看看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平。
还是看看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人吧。
我的眼光穿过人群却正对上天乐爹静若深潭的黑眸,那一瞬间我的眼中是有凉意的,但是转瞬即逝,我朝他笑了笑,转身出了前院。
快过年了,裴家开始买办年货。这天,家里请了裁缝,给大家做过年的新衣。
衣料档次的高低是奶奶定的,颜色可以自己选。
我想过年该穿得喜庆,而且我的皮肤白,所以选了桃红色小袄,深蓝色的袍子,外加深红的披风。
天乐选了淡绿的上衣和深绿的袍子,外加蓝色的披风,整得跟个蓝色包装的大白菜似的。
友清是我帮他选的:淡蓝色的上装、深蓝色的袍子,跟我是情侣装系列。
桌上还放着天乐爹选的料子:藏青色的上装,深咖啡的袍子。
我不由地鄙视他的审美眼光:“明明才二十六、七岁的人却穿得跟四十六、七岁似的,老古板。”
站在一旁的小伙计听到我的话,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哼”靠近桌子的屏风后面传来了一声冷哼,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我没想到裁缝在屏风后量体的正是天乐爹。
我又得罪大老爷了。
我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立马遁走,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不要听出是我的声音。
当然,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过年时他在黑色寿字提花图样的袍子上加了件绛红的上衣。
接下来的几天,我从裁缝那里要来了一些零头布料和棉花,和兰儿一起动手做了几付“一把抓”手套。与当时的手套不同的是我做的手套有翻盖,翻上去是半截手套,翻下来是全手套。
做好后,我还在上面绣了标记。在给友清的手套的手心处绣上了梦特娇的小花,我希望他要把我象朵娇嫩的小花似护在手心里。
给天乐的手套的手背上绣了花花公子的兔子头。我害怕我一语成谶小破孩长大后真成了花花公子,特地在兔子头上绣了代表禁止意思的左斜杠。
给奶奶的手套绣了个最简单的耐克标记,耐克是运动品牌,我希望奶奶充满活力。
给我自己的手套当然是绣个LV标志,在现代买不起,意淫一下难道也不可以吗?
终于到了除夕夜,家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正堂吃年夜饭。
菜肴很丰富,还可以喝酒。
裴家平日的管教很严,寻常的日子是不许喝酒的,主子也不行,所以到了这除夕夜难得地放宽政策,大家自然要放纵一下。
但是有天乐爹在,别人就不可能正真放松。
他那张冷冰冰的面瘫脸,即便笑起来,也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他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吃了一半的时候,就退场了。
奶奶因为年纪大了,吃了一会儿也早早地回房去了。
他们一走,大家就开始随意了。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说笑的说笑,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
我和天乐、友清吃得差不多就出去放烟花炮竹了。
我们是在晒谷场上放的,多数是天乐在放,我捂着耳朵远远地看,友清便站着我身边。
我转过脸看看友清,他正凝神看着升腾而起的烟花,挺直的鼻梁下嘴角微微弯起,祥和而温暖,如谪仙一般,让人沉迷不已。
这一刻我的心是有所动的。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瞩目,友清突然转过脸看着我,那眼神是专注的,他的嘴角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从眼睛里溢出的笑意。
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手心相贴,手指相交。
烟火炮竹还没放完,天乐爹的小伺就来叫我和天乐。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要发压岁钱了。
与炙手可热的大洋相比,天乐爹那张冷脸我还是能够忍受的,所以我拉着天乐便走。
小伺将我俩带到了天乐爹住的院子,指着一间堂屋便让我们自己进去。
这个院我还是第一次来,所以也不知道屋里的情形,心道:发压岁钱这种好事也不选个敞亮些的房间,可见此人的心理阴暗。
撩开门帘映入眼睑的首先是挂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里面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细眉杏目,温文和善,不用问我便猜出她是天乐的娘,因为那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天乐的眼里少了那份平和,多了一份倔强。
画像下站着天乐爹,手捻三支香正默默祈祷。
原来这里也有除夕夜给过世之人祭奠的风俗。
听到我们进屋,天乐爹并未回头,只起身将三支香插入香炉,低沉着声道:“你们俩过来,给你娘磕头。”
我和天乐乖乖跪倒在蒲团上,三行叩拜之礼,然后起身等待下一步程序。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我和天乐同时转头看向天乐爹。
屋内烛光昏暗,香烟缭绕,如暮蔼中的雾气。在这模糊的光影中,我看到天乐爹的脸似有晶莹的亮光闪过,我有些惊讶,原来这个面若冷霜的男人心中也有着情感流溢的时候。
是怎样的女子会牵动象他这样凉薄的男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呢?
不待我多想,天乐爹已经微扬起头,紧抿着唇,抬头看着画像。少顷,他弯腰拿起地上铜盆里的一只纸钱,用火柴点燃了复又扔进盆里。那火立刻大起来,红通通的,照亮了这男人线条如刀刻般肃穆的脸。
不知怎的,我只觉得这压抑的气氛中透露出一种沉重,让我和天乐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一只只锡箔折的元宝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随着天乐爹一声“你们去吧。”的一声令下后,我和天乐逃也似的跑出了院子。
我摇头叹息:“你爹现在痛心了有什么用?当初他就该不要管你奶奶坚决地带你娘走,你说是吧?”
半天没人反应,我扭头,天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我身后,低着个头。
我走过去,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天乐别扭地将头扭向一边,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湿了。
我拉拉天乐:“天乐,哭了?想你娘了?别哭了,走,我们继续放烟火。”
没想到我越劝,天乐哭得越凶。我没办法,只得象瞎子算命样地拈着手指掐指一算,编瞎话哄他:“让我算算,嗯,你娘在那边已经投生了,生了户好人家,你娘开心着呢。”
天乐抬起一双泪眼看我:“你骗人。”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怎么会骗人?开玩笑,我是狐仙。”
天乐终于收起两包眼泪破泣为笑,讨好地拉起我的手:“小倩,那你变个狐狸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无语。
谁能想象在年三十的晚上、有人站在鸡窝外、忍受着臭哄哄的鸡屎味、将一群已经进入梦乡的鸡敲醒、然后指着鸡说“你看鸡都不怕我”、以证明自己不是狐狸的?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我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