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双生(6)(1 / 1)
无名疯道士在嫁衣坊安稳住了几天,眼看着每日都较前日暖上几分,刚到二月末,已是积雪融尽、春雨润物。
卫遥清晨起来,正要去井中提些水来,可刚到井台,却倒抽了口凉气。对面阴影处竟蹲了个人。
定了定神,疑惑低声问道:“道长在此做什么?”
无名本蹲坐在井台背面,听此问话,回头挑眉笑了笑:“哎哟,卫公子起得好早!”又招了招手:“快来看,这时节居然有花。”
卫遥略打量了一眼因雪水消融而显得潮湿的泥土,难免有些诧异,却仍依言凑过去。目光在井台边上土地里搜寻,却并未见到丁点绿色,更别提什么花朵。
正在疑惑不解,却忽然在背上着了一掌,几乎趔趄跌倒。
咬了嘴唇,拧眉回头看那道士,却见他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半天才定了神色,拉他起来,又笑道:“你也太不防备人。要是我真有害人之心,你现在已经在井底下了。”
卫遥愣住,方升起的些微火气一时全散了,倒觉得无名所言似有深意,不免凝眸探询望向他。
无名也不隐瞒,又露出那副惯常懒散笑容,微哑的声音却低低沉下去:“我看那狐狸小娘子对你倒是好得很。”见卫遥脸色微微泛红,又眯了眼笑:“可人妖毕竟殊途,妖类便是入了尘世,通常也少与人相交。一来是不愿牵扯过多,他日离别之时心酸,二来也是缘于物以类聚,既为妖类,难免会招来什么别有居心的鬼魅,若有人在身边,便是无意,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害了彼此性命。”
见他不语,无名又低笑:“这些年来,那小狐狸怕也未必没与什么妖孽或和尚道士结过梁子,她既留了你在身边,自不会愿意让你被什么东西所害。而你呢,若不想看她横死,依我看,最好也多留个心眼,别让人当做对付她的把柄。”
“我……”
卫遥怔怔看向无名,而对方却早收了正经神色,又是一副嬉笑表情,甚至还斜挑了眼角坏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卫遥默然,苦笑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无名所言不虚。日后之事如何尚且不知,但不可否认,从前的不少事情的确由自己而起,也几乎害了七娘性命。
如此一想,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见他这般样子,无名忽然大笑起来,伸手揽过卫遥肩膀,使劲在他头上揉了揉,又嬉皮笑脸念叨:“哎哟哟,这孩子真招人喜欢,要是我儿子该有多好!”发觉卫遥不自在地想要挣脱开来,便又加了几分力气,逗弄小猫小狗似的轻声笑道:“怎么样?认我做了义父吧!要不,师父也行。”
卫遥面上涨红,也不说话,只死命要推开这涎皮赖脸的疯道士。却不知是因为他身子瘦小、没许多力气,还是因为疯子的力气通常大些,竟死活也甩不开那道士。
折腾半晌,忽然听头顶冷冷一声:“放开他。”
仿佛听了圣旨一般,无名立刻松手,却撇了撇嘴,一脸无辜。卫遥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却好似做贼一般垂了眼不敢看柳七娘。
七娘却似并无意深究此事,反倒斜眼看了看倒在一旁的空水桶,忽而冷笑:“无名道长似乎体力充沛得很又恰好无事可做,那么日后劈柴打水扫院子之事便有劳了。不然家中三餐不继便怨不得别人。”
不理会苦着一张脸的无名,七娘又转向卫遥,轻轻掸了掸他衣上沾着的泥土:“别理这疯子,他胡闹起来又不分人的。”
卫遥依旧神色窘迫,也不抬眼,胡乱应了几声便低头回房更衣。直到早饭用罢,仍是容色不展。
柳七娘自是不知其间关节,却每每望见无名笑得大有深意,心中顿觉不快。可未及深究,便听得有人来访。
无名神情更加悠然,兼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笑。
来的正是崔家的下人。
可目的却不是为了做衣裳。
与其说是嫁衣坊的生意,倒不如说是无名的生意上门。看起来年逾古稀的忠心老仆站在门口涕泗横流,边哭边哽咽着求无名。
“还请这位道爷行行好,救救我家小姐吧!”老仆又抹了把泪,颤巍巍求道,“当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只当道爷您是空口乱说要骗取钱财的。哪想过了这几日,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她就快不成了啊……”边说边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向两耳光,见无名仍不开口,又苦求:“我家老爷夫人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现在得了这个怪毛病,连日来茶饭不思,几乎一夜愁白了头啊!道爷您行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救我家小姐性命啊!”说罢,又要跪下叩头。
七娘沉色,双手扶起门外老仆:“晚辈当不起如此大礼。”见无名难得郑重神色、似在思量,便代为回答:“老人家还请先回府去,便是驱妖辟邪也要先做准备,不急在这一时一刻。”
语调虽仍显冷淡,可话却有理,老仆只得擦干了泪,退一步又行了礼、哀求几句,这才步步回望地转身离去。
关了门,回身又对上无名眼中满满的戏谑笑意,不由皱眉拂袖而去。
无名也不恼,仍嬉笑着跟上来,扯了七娘袖子懒散笑道:“看不出娘子倒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呢!不知什么时候也体贴我一回?”一席话说得极亲热,看在旁人眼里,分明像是打情骂俏般。
七娘面色更冷,待要抽回袖子,却忽然一凛神色,手中也加了力气,硬将他推得踉跄几步方稳住身形。
暗灰色眸中意味不明的光彩一闪而过,面上无赖笑容更深,无名又凑上前来,歪歪斜斜攀着七娘肩膀,微哑的声音软了又软,还带着几分弃妇似的委屈:“娘子好狠的心,我怕是受了内伤,不然怎的这般痛。”又扯了七娘的手按在他胸口:“不信你摸摸。哎哟!肯定是伤到了脏腑……怎么办怎么办,我眼看就活不成了,娘子可舍得?”
“舍不得?”七娘怒极反笑,眼角眉梢挑起一抹艳色,忽而伸手摸上他面颊,一路缓缓抚到唇际,声音软糯带着丝丝魅惑,“我自然舍不得的。不若回房让我仔细瞧瞧伤在哪里?”
伴着柔媚声音,指尖也渐渐下滑到衣物未曾附着的领口处,仍微微向下探去。
无名呆了一呆,只觉原本冷淡清澈的寒梅香气入鼻时却变得暖得异常,丝丝缕缕渗进肺腑,染着难以形容的□□。
“死狐狸!”
恍过神来,无名才觉自己差点着了道。退了两步,待气息稳住,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大笑着骂了一句。
而七娘这边不知何时早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神色,讥讽盯他片刻,冷笑:“我只当你情我愿,原来道长竟是不敢的。”声调中全是讽刺。
无名左右环顾一番,忽然眨眨眼,面色丝毫不变:“小道并非难以消受美人恩啊,只不过怕观者心伤而已。”言罢,大笑而去。
七娘似有所悟,回头果然见卫遥怔怔立在不远处树下、手中的书已被攥出了深深折痕。
“看到了?”七娘默叹,声音却依旧清冷淡漠。
卫遥嘴角略微抽动,似乎是想要挤出个笑容,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你现在该明白,我是妖魅之物,并非寻常人类。”
若说过去不懂,眼见了方才的场景,他也总该明白了。虽然一时难以接受,可若能如此断了他的念想,也好过日后纠缠两伤。
七娘勾起抹苦笑,却见卫遥神色寂寥,眼中也是一片黯淡。他低头咬紧嘴唇,机械地将书页抚平,半晌,终于黯然开口:“我想去外祖那处。”
“什么时候?”七娘低声问道。话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声音也是干涩。
虽然明知不该与人类纠缠过深,却终究还是难免对身边的温度生了眷恋。
他与自己的生命,就像是这座小镇和流经镇上的那道绵长河流。对于檀香镇来说,这条河是它独一无二的风景,可对于河水来说,檀香镇只是它流经的诸多城镇之一。它会经历悠远的旅途,拥有不同的名字,无论途径什么,都是昙花一现。
脑中忽然浮现起四十余年前那个雪落无声的冬日。
她在那位僧人的坟墓前枯坐整夜,终于明白他已永不会回来。无论是那和煦平静的目光,温和坚定的声音,还是手心的暖意,都已被葬在了一抔黄土之下。
四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她恍惚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卫遥:“什么时候动身?可要我去送你?”
“不必。”卫遥淡淡摇了摇头,勉强笑笑,“待无名道长启程,我与他同行即可。外祖家小有名望,并不难寻。”
说完,沉下眼眸,慢慢叹了口气:“七娘……”
“嗯?”
“保重身体。”
不待回答,卫遥抿了抿嘴唇,攥紧手中书本,逃也似的一路奔回房间。
关上门,从里面紧紧锁好,这才卸了全身力气,身体沿着房门缓缓下滑,终于抱膝坐在地上。
“和小狐狸娘子拌嘴了?”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是怨我横刀夺爱了?”
卫遥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无名竟早已等在他房中,依旧是纨绔子弟般的笑脸。
再次垂下眼眸,目光跟着地面青石板的纹路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低声开口:“你说得对。”
“哦?”饶有兴味的语调。
“我总想把她当做寻常女子,”卫遥苦笑,想起院中她气恼之下故意魅惑无名的场景,“可她毕竟不是。”
见无名慢慢收了笑,他又轻轻摇了摇头,眸光苦涩:“前些日子,她为了救我几乎失了性命。日后,若如你所说,真有别有居心之人来纠缠,她必定又要为我犯险。而我此时不仅无法自保,甚至不能为她分忧,又如何配得上留在此处挥霍她的好意。”
“那你打算……”无名眯了眼,神色中半是赞赏半是期待。
卫遥却低垂眼眸,意兴阑珊:“你早上说可以做我师父,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