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双生(5)(1 / 1)
柳七娘在内院石凳上坐了一会,却听外面兀自争执不休,两人像是谁都不肯让步的样子。
她忽然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
那道士也算碰上了个难缠的角色。卫遥虽年纪小、性子也安静,可偏偏遇到认准了的事情便倔得很,丝毫不会变通。
又静静听了一会,她苦笑叹了口气,掸了掸裙上浮尘便迈步出去。
该来的终归是躲不过。
可谁知,一见着那道人,柳七娘反倒吃了一惊。
那人不像装神弄鬼捉妖来的,真要说起来,反而更像涎皮赖脸的乞丐般巴着大门不走,脸上满满全是讨好的笑,把一张端正的脸都扭曲了几分。
见七娘微怔,尚不待卫遥说明原委,那人忽然放开几乎被抠出指甲印的大门,猛地扑上前来:“哎哟!我就说嘛,就是这位娘子!”脸上仍是那副笑容,语气也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戚一般。
卫遥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也难免疑惑。数月以来,也并不曾听她说过与什么人结识或交好,怎么今日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
那道士并不在意两人阴晴不定的神色,依旧谄媚笑道:“我荷包里的钱都让小贼顺去了,没钱住店。街上那些臭婆娘又全都笑话我,难得今儿个在街上遇到个面貌和善的……嘿嘿,还请这位好心娘子行行好,收留我几日。”
卫遥并不知街上之事,但见此人油嘴滑舌、涎皮赖脸之态,便觉不喜。若自己倒是无碍,可七娘虽为狐妖,却仍是女子,与这样人待在一处,总是怕惹来是非。可待要开口回绝,却想到自己也是寄住与此,并非正经主人,于是只得皱眉拿眼色询问柳七娘。
却见七娘面上初时还带些阴郁之色,可渐渐却淡了许多,唯眸中仍存警惕之色。目光在那道士身上逡巡几圈,最后终于对上他那双隐着玩味之意的暗灰色眼睛,忽然挑起嘴角冷冷笑道:“既然道长只求个住宿之处,那便还请出城往北走,山上静安寺倒是个好去处。”
卫遥轻轻舒了口气,只当好歹能打发这人离开。
可谁知那道士半垂着眼像是思索了片刻,却摇头正色道:“不可,不可。”又一本正经皱了眉头压低声音:“佛道古来就相争的厉害。我要是去了庙里,那些和尚见我单身一人、有没有钱财,肯定要害我性命!”
说到此,仿佛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将如何杀人、如何肢解、如何抛尸详细讲了一番,倒像是曾经做过此事似的熟稔。
卫遥噎住,想笑又不敢笑,却疑心这人应当是个疯子才对。
柳七娘不做声,神色淡淡的显不出喜怒。待到那人絮叨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漠然道:“道长无需担忧,那寺中唯有一位龙钟老僧。那位老法师怕是打不过你。”说完便要关门。
卫遥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
那道人见状,忽然又放起赖,巴住大门死活不肯放开:“这可不行!敢情你们当我胡说八道呢!” 转了转眼睛,又笑:“就算我是胡说的,你们就当我是说书先生。总不能白听这么久,怎么也得赏我顿饭吃。”
抬眼看看日正中天,正是晌午家家升起炊烟之时。
那人望了一会天,似乎想起什么,拿破旧道袍下摆蹭了蹭门槛,心满意足地坐了下去,对卫遥咧嘴一笑:“我累了,站不住了。这位小公子一看就是好性儿的人,肯定不会忍心让我在门前冻饿而死。就劳烦您待我求求这位娘子了!”
且不说是不是真的饿得走不动,单看此时雪融春至,也未必冻得死人。
七娘顿觉头痛,一时竟宁可他是大张旗鼓来收妖的,总好过如此死乞白赖的纠缠不休。
默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进来。”
那道人闻言,顿时忘了什么又冷又饿没力气站起来的说辞,不待人再请第二次,立刻一脸欢天喜地之色起身,提了衣袍下摆,自己一溜烟跑进内院。
卫遥无奈,只得仔细锁了门,跟着七娘一起进去。
回到了内院,正见那疯癫道人站在院中、面对正屋,摸着下巴念念有词。听见两人进去,便转了身,仍是肃然神色。
“这屋子风水不佳,妖魅附着与此。居于此处,若时候长了,主人必有血光之灾!”
他长身而立,肩背挺直,面上虽仍是脏污,却也去了无赖之色,添了些正气。
清风拂过,青色道袍被风鼓起,显得衣袂飘飘。若非道袍实在破旧不堪,当是应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与七娘对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忽然又把肩垮了下来,愁眉苦脸撇嘴道:“这位娘子啊,好歹买我几张符咒,让我凑齐行路钱才好回家……不对不对,是回道观。我总不能赖在你家不走了是不是?”言下之意,若不给钱,他便真要打定主意在此住个天长日久。
卫遥讶然,这才知方才那出戏不过是做来给人看的,只为了骗些钱财。再看七娘却不怒反笑,眉角微向上挑着,不知在做什么打算。
半天,转向卫遥淡淡道:“我去烧饭,你准备些热水给这位道长沐浴。”边说边讥讽瞧着磨起了毛边又脏得几乎不见本色的道袍领口、袖口。
卫遥素知七娘性喜洁净,自然忍不得这脏兮兮的道人就如此模样住进来,便点头去烧水。刚转身,却又听那道人装模作样哀声叹道:“可怜我连换洗衣裳都没有一件,白白沐浴了,穿上这身衣裳,还不是一样。”说着,作势去嗅了嗅沾了油渍的袖口,又苦着脸皱皱鼻子,一双眼睛却在七娘身上打转。
“我这里有你能穿的里衣。”七娘依旧神色不改。
卫遥知道她所指的是数月前的一单生意,给新郎官多裁了件内衬的里衣。前些日子本还打算改小了给他穿,却被一连串事情耽搁下来了,此时倒正好能给这道士用上。
可那道士却撇了撇嘴:“光有里面的,外面的怎么办?”
忽又打了个喷嚏,缩缩脖子:“这位娘子,你这铺子里可有厚实些的大氅没有?最好是狐狸毛的。那毛又细又密,哎哟,摸着就觉得暖和!”
听到这话,卫遥脚步一下子顿住。试探着看看七娘,只见她面色如初,可嘴角却已隐隐绷了起来。
可那道士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念叨狐狸毛皮有多柔软舒适。
“狐狸皮没有,人皮我倒是可以从你身上剥下来。”咬着牙的声音,好似最后一点耐性也已经被磨光。
卫遥赶紧低了头,趁着还没笑出声来,快步拾了些木柴抱到厨房去。却心想,七娘平日向来对外人冷淡,谁能想到,今日也有让人气得几乎失了分寸的时候。
斜眼看卫遥走远了,疯癫道人又嘿嘿一笑:“要是剥了我的皮,那不更冷。”又摸着下巴摇摇头:“不成不成,这个法子不好,还是狐狸皮好些。”
说着,一手指向外院一间屋子,咧嘴笑道:“那里面不是有好几张狐狸皮么?怎么,娘子舍不得?”
柳七娘定定看他一会,忽然低声问:“你既不打算与我为难,为何又来纠缠不休?”
一听这句问话,疯癫道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半天方皱眉叹道:“不好玩,真是不好玩!人都说狐狸精不是最娇俏媚人的么,怎么你这般无趣。”
七娘依旧冷着脸不开口。
对视半晌,道人终于忍不下去,伸手抓了抓半散的发髻,压低声音:“我有什么办法,崔家让狐狸的怨气缠着呢。他们不信我的话,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我有什么办法?”七娘敛目,不动声色。
“啧啧!”道士咂了咂嘴,拧起了眉头,“明知故问!”
忽又换上讨好神色,凑近来搓手笑道:“就和莫家一样,既能取回狐狸皮,又能做生意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七娘退后一步,皱眉用衣袖掩了口鼻,毫不掩饰眼中嫌恶之色:“先去沐浴。”
疯癫道人哈哈大笑,负手而去,口中尚且念着:“如此岂不好,多了几分人气才有趣!”
后面卫遥已经提着热水跟来,虽不曾听见二人所谈之事,却见着最后这副光景,猜想便是七娘又让那道人给惹得气结。心中虽有不快,可再见着七娘虽一脸厌恶神色,却表情生动了些许,不似往日那般波澜不兴似的沉寂,又觉有些意趣。
好容易等那道士梳洗沐浴完毕,推了门出来,卫遥赶紧去将热在灶上的饭菜端来,仍按旧例摆在正屋小厅中。七娘见了,虽又皱了一回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那道士一身素色里衣,单手挽了湿漉漉墨色长发,面上虽仍是懒散神色,却显得眉目清朗,一改先前的痞子模样,便是肩背微驼、无精打采,也只是令他更像个意气寥落的世家公子。
见两人带着诧异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我倒不知皮相竟如此重要。早知道,我便去卖笑了,也好过让人家追着打出来,把钱袋还给丢了。”
依旧是无赖强调,眼中满是戏谑调笑之意。
七娘却冷笑:“不是说遭了贼么?”
“哎呀!”道士恍然大悟状,眯眼笑道“我一直以为是让贼偷了呢,这会儿才想起来是丢在崔家门前了。”又咳了两声,抱拳道:“多谢这位娘子提醒!”
七娘冷冷瞥他一眼,只当他疯病又犯了,也不多说,自去给卫遥夹菜。
一餐饭结束,道士饭饱茶足,斜靠在扶手椅中,长长舒了口气:“七娘手艺真是不错,小道愈发留恋此处,可谓乐不思蜀啊!”说着,还挑了狭长凤眼对柳七娘狡诈笑了笑。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称谓早已从“这位娘子”改成了亲热的“七娘”。
卫遥不禁苦笑摇头。
收好盘盏碗筷,泡好茶回来,又听那道士笑道:“崔家独女与林二公子自幼订亲,本来开了春便要成大礼完婚的,可惜去年下半年,那崔小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整日痴痴傻傻、疯疯癫癫,难得有神智清明之时,便只抓着爹娘哭喊,非说有人要杀她。眼看着成亲之日临近,这病却总不见好,所以……”
“所以就请了你这疯子去辟邪?”
道士笑得更厉害,几乎坠下椅子去。
卫遥也禁不住笑起来,不为别的,单是想到七娘这般性情淡漠、不喜理睬外人的女子竟也被惹得与人较上了劲,便觉比听了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故事还有趣。
想了想,却终归觉得失礼,便收了笑问道:“道长既要在此借住,还请将道号告知,日后称呼也方便些。”总叫人疯子,终究还是不妥。
道士敛色,侧目望向窗外清风浮云,许久,慢慢答道:“无名无号,公子若愿意,便称我无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