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1)
凌落立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良久,直到凌落觉得自己看着上官逸的眼睛开始酸涩,已经模糊,上
官逸淡淡地开口了。
“进来吧。”
凌落走进来,行动悄无声息,眼角瞟了一下屋子角落里的纸团,从怀中摸
出一张帖子,默默向上官逸递上。
上官逸接过,展开一看,一面上有几行烫金小字——本月初八,蜀山清
音,月下独酌,邀弟共饮。这几行字写得遒劲,却夹着几分郁郁之气,上
官逸认得,正是自己的字迹。
他合上那帖子,良久才道。
“唤柳君和环翠来。”凌落躬身后退了几步,这才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上官逸来到书案前,展开那副画卷,将帖子置于一旁两项,比较细细地看
了半晌。
画上的字,有些奇怪的墨迹,象是谁用极薄的纸拓写时透下来的。
“逸,你找我?”
柳君温和的声音传来,环翠垂首伴着他走了进来。
上官逸并未答话,只是仔细地将那画重新卷好。
没想到,她连自己的一幅画都不愿意留在身边……
“宫主说……还给上官公子……”
自嘲地笑了笑,他转过身来看向柳君,将画递过去。
这次,就算最后勉强她一回吧。
“明日你将这画给她,告诉她,时日已到,随她自行去吧。”
柳君盯着那画顿了顿,终于还是默默接过了。
“……凌落已与我说了,你要去么?”
上官逸极轻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环翠,流连在她越垂越低的脸上。
环翠被这种逼人的气势吓到,越发显得局促不安,只得求救似地望向柳
君。
柳君却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似乎不认识她一般,声音也有些不稳。
“你是谁?环翠呢?”
环翠身子一震,强自稳住了心神,扯出一抹笑来。
“柳大哥,你在说什么呀?”
上官逸冷冷地笑哼了一声,手上却是已经携了雷霆万钧之势,朔风般刮过
环翠的脸庞,起落间便剥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李茗烟心下大骇,衣袖一抖,凌厉的弯刀落与掌中。
上官逸眯了眼睛,左手微翻,竟从李茗烟舞得只见白晃晃的光影双刀见穿
梭进去,精准的扣住了那纤细的脖子。
“呃——”
李茗烟只觉胸间憋闷,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盖了下来,松开手中的尖刀
发了疯地捶打横在眼前的手臂。
上官逸看到柳君的脸上一阵发白,这才想起柳依儿也是这般死在自己手
上,不由得松开手将李茗烟摔在地上。
跌在地上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猛烈地咳嗽着,拼命吸取空气。
柳君上前一步,急急地问道。
“环翠在哪儿?”
李茗烟还未回答,一个男子已经恭敬地来到上官逸身前,弯腰跪下。
“主人,环翠姑娘已经在床底找到,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无大碍。”
听了凌落的话,柳君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你什么时候进来这儿的?”
李茗烟咬了咬牙,终于还是答道。
“昨天晚上,你与白飞飞谈话之时。”
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娘的易容术可也是天下无双啊,
于是开口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环翠?我已经尽量避免说话了。”
柳君笑了笑,竟有些骄傲。
“环翠性子很倔,怎会轻易向我求救?方才逸不过是盯着你看了一会儿,
你便受不了,不是自露马脚?”
李茗烟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被拆穿,气血上涌,真要呕出一口血来。
她昨晚悄悄潜进来制服了环翠,为的是寻得上官逸的笔迹用来仿制,本已
得手,却不想那上官逸竟在白飞飞屋外站了一宿,让她如何脱身?无奈只
得用竹箭将那拓写的笔迹先行送了出去,自己好不容易捱到清晨欲离去,
却在半途被柳君截下。
“你们倒是很心急,这么费尽心机,却不知胜算有几分……”
李茗烟看着他微讽的侧颜,心里忽然有些惊惧,娘的计划真的没有问题
么?
“把她带下去吧。”
上官逸厌烦地转身,神色间尽是疲倦。
凌落出指如电,封了李茗烟身上所有大穴,扛着她悄身而退。
柳君看着兀自望着窗外出神的上官逸,心头沉沉悲哀。
“明日她便要离开,不再见了么?”
上官逸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指节轻轻叩击着窗棱,缓慢,清晰。
不知有多久,他停了下来。
柳君心里默默地数着,共六十七下。
“你去吧。”
上官逸淡淡地说了一句,又不再理会他了。
柳君转身,捏着那副画卷,似乎自己的心都让那不多不少的六十七下敲疼了……
近日来的天气倒是当真捉摸不定了起来,明明已经步入
秋的萧索,竟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场阵雨,一时半会儿竟
是没有停歇的势头。
慕容烨在屋檐下百无无奈地干瞪着淅沥的大雨,心里低
低地诅咒着。去得更早一些或者更晚一些都好过现在这
样狼狈,在瞧见沈浪与山佐天音神色各异地一前一后去
了,他认真地在原地转了转,终于决定还是先随便晃
晃。谁知道运气这样差,好死不死在大街中央被泼了个
通透……
晦气!
低骂方才逸出口,原本无甚定点的视线忽地透过模糊的
雨帘黏在了一抹鹅黄的衣衫上。雨势那样大,什么都是
雾蒙蒙的,这般亮丽的颜色自然是格外的引人注目。尽
管衣衫的主人撑着一把伞,但他两只眼睛瞧得分明,她
摆明了是没独个儿应对过这么‘大’的阵仗,手忙脚乱
地一心护着怀里的木匣子,伞全歪在了一旁,甚至将自
己全晾在雨中也不甚在意。
朱七七?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就溜出来了?
还想着,身子已经掠了过去,一把接过那柄举得歪七扭
八的伞来。
“朱大小姐,你好像总是状况百出?”
闻得头顶上方传来的调侃笑声,朱七七抬起头来,迎接
她的是一张万年不变的灿烂脸庞,在这小小的伞下自成
一方小小的暖流。
“怎么是你?”
朱七七倒是有些欢喜,毕竟这人也是许久不见了,虽说
那张得意的嘴脸有时相当招人厌,时间长了倒是会不是
想念,尤其适合最近这样的日子……
慕容烨听得出朱七七的喜气,心下竟也是一阵柔软,不
由分手地抢过她手里的匣子,兴冲冲地道。
“走,咱们先避了这雨去。”
慕容烨几乎可以说是拎着朱七七飞奔一路,终于在她快
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奔回了沈浪他们的歇脚处。那伞慕容
嫌多余,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给随手抛了,二人还是一路
浇了回来。
慕容这么尽兴地在雨里奔跑也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了,
毕竟人长得俊美无敌,形象问题还是很重要的。更不必
说朱七七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女,虽说以前捣蛋整蛊
是拿手,这般‘凌虐’自己却是死都不肯干的。
两对四双眼睛咕噜噜在对方身上上下溜一圈,都不由得
裂开了嘴。
慕容烨将怀里的木匣子轻轻往桌上一搁,揭起方才自己
覆在上面的外袍轻轻抖了抖,穿回身上。
“你快去换套衣裳吧,不然等会儿有我受的。”
朱七七扑哧一笑,也不着急,反问道。
“那你怎么办?我这里可没你能穿的。”
慕容烨眼珠乱转,嘿嘿地笑了一声,狡猾又可爱。
“我这人不轻易吃亏,做了好事一定得要人知道,一会
儿让沈浪猫儿他们看看,赔我几套好衣裳来。”
朱七七笑得更是开怀,知晓慕容仗着武功高深,也不再
理会,自行进了里间去。
慕容烨晃着活泼无害的笑脸满屋子转了起来,身上的雨
水兀自滴滴答答地垂落,一会儿便跟着他不安分的脚步
洒得满屋都是。
朱七七再出来时已经干干爽爽,看见慕容烨一副好奇宝
宝的样子,嘴角又扬起。
“咦?你没叫丫鬟帮忙啊?”
慕容烨望望里间,又瞅瞅门口,有些惊讶。
朱七七只笑着,也不答话,径自来到了桌侧,拿起干布
擦拭着那木匣子。
慕容见她这么宝贝这匣子,凑到跟前。
“什么稀罕物件?要你朱大小姐这样小心?”
朱七七脸上闪过一丝甜蜜又苦涩的微笑,手触向微合的
铜片,欲打开这色泽古朴的木匣子。
慕容烨心下大明,轻声问道。
“又是给沈浪备着的?”
朱七七心底一颤,手不自觉地滑到,让那稍显硌手的铜
片划了一道口子。她立即用另一只手给捂上了,显见慌
乱。
“你没事吧?”
慕容轻呼,实在没想到这话的效果真这么厉害。
“没事儿,你上次给我的伤药还在呢,我一直带着,进
去涂些再出来。”
朱七七笑得勉强,几乎有些逃避地又闪回了里间。
慕容烨这回的眼神终于失了些简单,和脸上仍然存着的
笑脸显得不太协调,喃喃地低语。
“原来真是如此……”
朱七七的伤口,流出的是黑色的血液,诡异的纯黑
色……
他毕竟身份特殊,沈浪他们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一
直觉得事情发展的方向实在匪夷所思,今日一试,立时
明了,断了的线都连在一起。
眼光疾闪,想得仔细,看得清楚,心底的悚然终于开始扩大。
“朱七七,我先走了。”
里间的朱七七只听得一声破窗,周身瞬息便静了下来。
自己那晚说与柳君的话他听了吧,都不再来过……
前些日子无事时,白飞飞也会偶尔想象自己离开的情
景,脑中出现的却总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强烈的让人晕
眩——如此头疼,索性不再想了……
终于到这一天了。
她静静地看着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由轻薄转为柔和,
由薄红加为金灿,涂在桌上,椅上,地上,大白天的竟
让人恍惚起来。
一声轻轻的波动,和谐的空气因人的闯入扰了原本的自
在。
“白姑娘。”
她回过头,看过去。
看的不是人,却是他手上的卷轴。
“他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把这画儿交给你。”
柳君走至白飞飞身侧,默默地将画儿搁下。
“白姑娘,你可以自行离开了。”
白飞飞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自画儿离开。
“还有一个时辰——我答应了他,六十七天,一个时
辰……都不会欠他的。”
柳君以为今天来,不会再有什么无力钝痛感了。却没想
到白飞飞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还是让自己的希冀落空。
断得这样,干净!
白飞飞不用抬眼,她一向知道自己做的事、说的话会产
生什么效果,也从不会后悔。
或许,是有例外的,只不是这个人。
“环翠,好好待她。”
柳君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时间的一步一步地滑过肌肤,度过了难以名状的一个时辰。
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溶进一片光里,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后天就是初八了……
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摩挲过剑身,指尖传来金属冰凉刺骨
的触感,透过肌肤骨骼传到血液里,让他没来由地轻颤
了一下。
这把天绝剑,在武林中是沈家的象征。世间任何物件,
原本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只有附着上某种人为的分量
时,才会分外珍贵。就剑本身来论,确是件好兵器,但
是到底成为匡扶正义的利刃,还是杀人作孽的狂刀,终
究还是掌握在使剑之人手中。当年沈家惨遭灭门,他便
是抱着这柄比自己还高的剑苦熬过了那漫天的血杀,之
后浪迹天涯的冷暖日子里始终陪自己到底的,也依然是
这把剑。
现在细细想来,才觉恍如一梦——仍旧是一人一剑,似
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将剑收归鞘里,抬头看了看天,余晖拖着长长的裙
裾,渐渐地也要没去踪迹。
这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农家小院,周围很是安静。
前些日子与猫儿碰面之前,他本是寄居在这户农家,每
日看着这家人恬淡怡然的生活,度过了最最无波无澜的
几日。却不想,农夫在亲戚的鼓动下带着妻儿进城谋求
更好的生活去了,这房子自然就空下来,沈浪便想也没
想地买了下来。
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动了什么心思,想来好笑。
不过,他总是时常回来,最想念飞飞的那些夜里,便一
个人来了这里静静地看着星空,好捱了些。
今天和猫儿又吵了起来,山昨天音的话虽说都在意料之
中,还是让他的心钝钝得闷响。
自然地,又来了这里。
他双臂一展,以最自然最舒服的姿势倒在了床上,眯起
了眼睛,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眼珠转了转,他想,索性一直在这里呆到后天吧。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头顶隐隐传来低低的脚步声,一步
一步踏在茅草上,传来摩擦的轻响,檐隙中不停落下细
碎的灰尘。
微张了眼睛望向窗口,月娘出行,爬上了树梢。
在这寂静的夜里,不知是谁独自踏上这农舍的茅草顶
上,缱绻徘徊。
沈浪蹙眉的时候,眉宇间有三道细细的皱纹,薄唇轻
抿,他冷然道。
“窗外何人?”
淅淅一阵细响,带着鸟儿拍打羽翼的风声和咕咕的鸽
语,然后传来一个寒玉相击的婉转声响、
“乖,停在这里就好了。”
沈浪听到这声音,浑身一震,霍然而起,大力推开窗
门,半个身子探出窗棂,朝茅檐上望去。那个飘然欲飞
的身影就这样直直撞进眼帘,她肩侧,一只雪白玲珑的
鸽子歪着头,用黑豆般灵动的眼睛看着他,在这月夜
中,挡住半片苍穹。
看了他一眼,眼中居然带了几分羞涩。
“我来找你了。”
沈浪看她踏在那层已经冒了青苔的茅草上,步履不稳,
身形摇晃,自己还浑然未觉一般挪动着,只觉得心要从
喉咙里跳出来一般,深怕她一脚踏空从屋顶坠下,下意
识地张开双臂,焦急地说。
“先别说话,快下来——”
白飞飞似乎是脸红了一会,素手轻挥,让那鸽子自行先
飞了下去。她又低头想了想,半坐在檐畔,除了脚上的
鞋袜,小心翼翼地把腿伸下来,那双透明的纤足便落在
了沈浪的掌心,如同落叶飞花,轻盈地可做掌上舞,沈
浪觉得又惊又怕,呼吸被她弄得忽上忽下,猿臂一伸,
攀上她的小腿,抱紧她的膝盖使了力道,将白飞飞拖入屋里。
白飞飞缩在沈浪的怀里,青丝还乱蓬蓬地惨绕在沈浪的
肩膀上,沾满了点点夜露,连眼睫上也有几珠。沈浪情
不自禁地用手为她擦拭,那又长又密的羽睫在他指间扑腾,如同蝶翅。
沈浪象被烫到了一般,快速地挪开了自己的手,却无法
抑制已经乱掉的心跳。
怀里一阵轻笑,白飞飞伸出双手,绕到沈浪颈后紧紧地锁住。
“沈大哥,我回来了。”
明明是轻呵出的几个平常字眼,滚到沈浪的心上竟像热油浇过一般,胸口
突然裂了一道口子,那些数月来一直蕴积在胸口里发脓发臭的思念悔恨和
惆怅,此刻竟如百川汇海,掀起滚滚浪涛,鲜血捂不暖浇不灭的怆然,在
四肢百骸里冲撞。偏偏面上还是波澜不起的,像一只苍老的蠹虫伏在上面
产卵,安详的没有半丝涟漪。
沈浪艰难地往后直了直身子,口中遮掩道。
“飞飞,这里还有人……”
白飞飞赧然一笑,扑闪着的眼睛却丝毫不见慌乱,只拿眼往门口一望,简
屋漏草之间一片光辉绚烂,两个神仙似的人物正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
黑绮罗眉眼间撤去了所有的狂肆与戾气,此刻看来竟真如那画里走出来的
翩然公子一般绰约风姿,他温柔地看向沈浪怀里,有些责备又有些无奈地
轻念道。
“你怎么这样任性?沈浪有什么好看的,用得着这样赶?你明明禁不住折
腾……”
樊刚抬起右手抚了抚太阳穴,将那又开始突突暴跳的青筋勉强按下去,赶
在身畔人继续絮叨之前截住他。
“罗,你已经这样念了一路。”
黑绮罗斜飞的长眉一挑,乜着眼睛算是‘问候’了沈浪,冷冷地从鼻腔里
‘哼’了一声,压下怨念不再开口。
沈浪也并不多礼,随意朝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二人自行坐下。
他右手仍搂着白飞飞,左手一伸扯开床上的被子,将她裹了起来,连那双
白生生的纤足都盖得严严实实。
“是你们将飞飞接出来的?”
黑绮罗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似乎对沈浪用了‘接’这个词相当窝火,转念
一想却又无可奈何——那家伙说得没错,确实是‘接’,不是‘救’啊
‘抢’啊什么的。
“恩,我想见你,又不知道你在哪儿。”
白飞飞仰首,那双盈着月光的眼睛含了秋水般锁在沈浪脸上,身子更往他
怀里缩了缩。
若说沈浪方才还觉着点儿尴尬,此刻倒是坦然得过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
搂着白飞飞,对身旁两人的目光视而不见。
“你总该多穿些,夜里寒露多重。”
眼前情意缠绵,甜蜜似糖,有两个人很快就觉得自己似乎很、多、余。
黑绮罗霍地起身,显然是气得不轻,脸色一阵浓云密布的。
“我们走。”
好、好,沈浪,今日看在飞飞的份儿,帐容后再算!
樊刚看看沈浪,又看看白飞飞,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们好生歇着吧。”
正待跨出门口,黑绮罗顿了顿脚步,扭过头来邪气地冲沈浪笑了笑。
“对了,慕容紧张飞飞得厉害,不知要闹腾些什么事儿呢。”
侧耳倾听,知二人已经去得远了,沈浪将长靴一蹬,高大的身子也缩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