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有下雨的征兆,蜻蜓从窗台前低飞而过。
吴澄闭上眼睛,手背爬过一串颤栗。像蚂蚁,或者别的什么昆虫。
女孩子明眸皓齿的笑,耳边嘤嘤嗡嗡的声响。
“浅浅啊。”张阿姨声音低缓地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
“当年浅浅爸爸的案子,是我亲自抓的。”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张阿姨开口,旧事重提:“组织上当时认为他案情虽然重大,但绝对算不上罪大恶极,退还赃款,认罪态度又好,可以争取到宽大处理的——但小罗,一方面也是他情人的事,让他想不开。”
“那个女人我见过,市政工程的一个承包商手底下的秘书,那个商人到罗叔叔家送过礼,被拒绝了。”张家姐姐接道:“结果,一次饭局上……其实这个女人可怜的,老公对她不好。有一个心脏病的儿子。而且她自己也……”
席间陷入沉默。吴澄问:“她在哪?”
“死了。”丁晓冷冷地道:“前段时间,电视上天天报道,天波那边也有新闻吧,您关注不到而已。”
“……”
“案子还没有破——话说回来,浅浅很长的时间,其实都没有再跟我们家来往。”张阿姨把话题接下去:“我知道她怪我,也是,如果不是我们疏忽大意……”
“妈,您当天根本不在。”
“无论如何,弄成那样,都是工作失误。”张阿姨的丈夫说着有点动感情:“小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就认识了,真是个很好的青年,怎么能想到到那一步。”
几个人再次静默,气氛沉重。吴澄环顾四周:“那么你们知道,她现在会在哪里?”
“你们确定她回海林了?”张家姐姐问。
“我们在她走的当天去火车站售票窗口,一个一个的问,售票员还有印象,说她买了回这里的车票。”丁晓回答。
张阿姨摇摇头:“那件事以后,政府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暂时没有收回分配给她父亲的房子,但她上了大学以后,寒暑假基本也不回来。大概过了两三年,政府把房子收回去,她也就搬走了。”
丁晓接道:“她每个地方都住不长,最后租的那间房子,她去天波之前我去找,房东就说她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
吴澄想了想,问:“那她在哪里工作?”
“辞了。”丁晓语气不大好:“看来她当时是铁了心要去找你,但为什么你让她离开了?”
吴澄感到一阵轻微的绝望,他从来就不明白她,她的来去,只由她自己决定。他只能被动的接受,或者,盲目的找寻。
“罗家那以后一直没有人住进来,钥匙还在我这里。”张阿姨看着吴澄问:“你想进去看看吗?”
罗家门口有一排法国梧桐,高的要把头整个儿仰起来,微微的晕眩。
用钥匙打开门,院里杂草冒出头,一只破败的小板凳沾满泥土躺在那里。
吴澄捡起它,它只有三条腿,可怜兮兮的。他注视它一小会儿,轻轻拍干净,靠墙放好。
左手边是厨房,隐然有笑声,从记忆深处响起来,那多半是一个调皮的女孩子在沉默而纵容的男孩帮助下,偷糖吃时发出的声音——她那时候刚刚换牙,爸爸不给她多吃甜食。怕什么,还有一个小澄哥哥呢,他什么都肯依她。
正屋的门就在眼前,钥匙伸进去有一点涩,岁月亦已不如昨日般光滑。
房间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只有月光投射进来,一地银白。吴澄熟悉地推开过道尽头一扇门,女孩子的芬芳仿佛穿透这么多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床和桌椅竟然没有搬走,吴澄在床沿坐下来,这块光秃秃的木板上,芒刺一根根呲上来,他伸手抚过,轻微的痛,和麻痒。
到处是厚重的灰尘,桌上还堆积着她以前的稿纸。吴澄起身过去,拿起最上头的一页。
很奇怪,这几乎是一整页的墨,只有极少的空隙,有很多地方甚至力透纸背,纸因为这样变的非常薄脆,似乎随时会碎成不知道多少片。
吴澄翻了几张都是这样,他把每一张都抹平,有一页纸原本折起来的右下角放开后,只见那浓厚的一片黑墨下头,显出几个熟悉笔划的笔脚。
柏澄,柏澄。
他呆在那里,手里几乎承受不住这一张纸的重量。
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写了这整整几页他当年的名字。
这样狂乱,这样绝望。
是接受了他母亲的钱,被迫和他分开的时候?
脆弱的纸张在他指间碎裂,落了一桌的黑色蝴蝶。吴澄以双手,连同残余的纸片,狠狠摁在自己脸上,向后,他慢慢滑坐在地。
在深情刻骨和追忆不及之间,他头疼欲裂,泪流满面。
第二十二章 找寻
吴澄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跑遍了罗浅浅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以前落脚的住所,她在海林所有可能借宿的朋友,大小的旅社,他甚至在晚报登了寻人启事,报社编辑对他们之间的事颇为感动,在副版显目的位置登了相当大的一版。
“你放心,我们晚报,60%的海林人都会看,或者至少看到,你的女朋友,会感动的。”
可罗浅浅完完全全的杳无音信。她不是铁了心不见他,就是她又从海林离开了。
中国那么大,她的确有可能去任何一个地方。虽然其他城市,她并没什么逗留的动机。
吴澄在一天天的等待中,不是不失望的,但冥冥之中,似乎就在这个城市,她明明在某一处,对他有着感应。让他坚信他可以,不在别处,而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找到她。
母亲不止一次打电话来,从开头的近乎威胁,口气一次次软下去,终于松口说,澄儿,只要你愿意回来,妈妈帮你一起找她,行不行?
他的态度温和却坚决,找到她,我会带她一起回去。
这一天黄昏,吴澄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头往前走,这几乎是他每天惟一所做的事。海林很小,某天他总会遇见她,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他有耐心,他可以等。
往前走不远就是街道福利院,张阿姨带他来过,院长已经换了一任,对他热情也是很热情,不过到底是不认得——倒是以前跟他同房的孩子,一个智障青年,把他认了出来,拉着他笑个不停,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里的环境据说比以前好了很多,市政府在不远处修建了中心花园,每到节假日,喷泉冲的两人多高,亮晶晶水花四溅,福利院的孩子们,出了巷子口就可以看得见。
此刻的福利院里,快到开饭时间,大小孩子坐在余晖里,乖乖地收拾别人捐给他们的旧玩具。
吴澄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时候有人拉他的衣角,吴澄低头一看,一个模样很清秀的小男孩抬头看他,老气横秋的样子:“你也来看朋友?”
吴澄微笑:“你呢?”
小男孩顾不上理他,伸手往院内招:“YUANYUAN,这边,这边。”
吴澄眼前一花,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面前,两只小手把着铁门,一对黑亮的大眼睛看看他:“哥哥好。”
吴澄对她点点头:“你好。”
女孩才转头对小男孩:“你又偷跑出来?”
“那里无聊死了,我来找你玩。”
“我们要吃饭啦。”
“那我明天来?”
“好啊,明天姐姐也会过来,说带画书给我们。”
吴澄听着他们的对话,心脏怦怦狂跳起来,他半蹲下来,看着小姑娘道:“你说,什么姐姐?”
“每个星期都来带我们玩的姐姐,人很好的。”
“她长什么样子?”
“嗯……胖胖的,像电视里那个,天线宝宝。”
“哦。”吴澄一阵失望,直起身。
两个小孩子已经交流完毕,隔着栏杆握一握小手,小男孩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吴澄沿原地出去的时候,就见这个男孩站在喷泉前头,呆呆的看着干涸的泉眼。
街头人流如织,这个小小的身影,显得孤独的像一只落单的幼兽。吴澄蓦地觉得有一点恻然,这个小孩,应该很像他小的时候。他走近的时候,男孩子回头:
“喂,你知道这个喷泉什么时候喷?”
吴澄站在他身边,摇摇头。顿了一会,安慰道:“有机会的,不着急。”
“我不一定了。”男孩悻悻地说:“我下个星期就动手术了。”
“……”
“他们偷偷商量,我听见了,我心脏有毛病,手术成功只有一半的机会。”男孩很冷静地说:“我搞不好就死了。”
吴澄怔在那里。男孩看看他:“哼,说你也不懂。”
“……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对方焦躁地回答:“她不要我了吧。”
静默。
喷泉的金属喷头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一大一小两个男性看着它,男孩颇不耐烦:“我走了。”
“等会儿。”吴澄扯住他:“等会儿。”
“干吗?”
“在这儿,别走。”吴澄说着,往公园管理处走过去。
这一天不是假期,也不是节日,海林市中心花园的喷泉,赶在落日之前,共喷射了三分钟。
这是一天之中,最缤纷的时刻。水花溅的老高,碎沫折射着七色光。
男孩子头仰起来,看着为他一个人的视觉盛宴。
吴澄站在喷水池对面,隔着他水幕什么都看不清,但能充分感受到,男孩的欢快。他微笑着转身。
正在这时,水声四溅的哗哗响声之中,吴澄听见一个声音:
“小简?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秒,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吴澄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这个声音就消散了。
水势渐渐微弱下去,喷泉短暂平复到寂静。
吴澄慢慢转过头去。
男孩身边,多了一个身影,蹲在前者小小的身体旁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吴澄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耳边嘤嘤嗡嗡,眼前只有这个轮廓,世界的其余部分,此刻统统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