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四六章(1 / 1)
送走了夏至和吴越没多久,我和墨让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许是知道回到朔国后会发生什么,会面对什么,在路上的这几天,我们每天都过的像是最后一天。我们骑着马大声唱歌,看到游牧的牧民就停下来,与他们天南地北地闲扯。到了晚上,我们就坐在火边烤着打来的野味,吃饱之后就窝在一起谈天,自然不是谈人生谈理想,而是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谈我们五年来各自所经历的小事,——虽然我们都曾从我们各自的眼睛耳朵那里得知过,但是从他的嘴里讲出来,那感觉自然是不同的。我们每晚相拥而眠,他的体温总是比我身上要高上一两度,抱着他,我晚上再也不会冷到运功抵抗。我喜欢抱着他的腰,把大头拱在他的颈窝处,这样契合的感觉,令我想起一句诗来,此处心安即故乡。自此以后,墨让就是我的家,他在哪,我的家就在哪。
这一路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开心,我甚至有种错觉,以为我们不过是在度蜜月而已。墨让甚至曾害羞地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日后同他生很多很多孩子好不好?这句话问得我又是甜蜜又是忧伤,我多想马上抱住他答应他,但一想到之后马上会发生的一切,这个好字就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以后,我的以后会终止在十天之后,还是十年之后?
有很多次我都想拉着墨让跳上马,飞奔去大漠,再也不回朔国。但是我知道,墨让不会答应,我也会后悔。
墨谦身陷囹圄,墨谢命不久长,如果墨让不回去,墨家再没有人可以挑起这个责任。逃避责任,并不是我或是墨让所擅长的,我们都知道,每走一步,都好像离牺牲更近,到了最后,我简直有种悲壮的心情。
明明应该是开心的,明明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明明知道皇帝不会在我们一踏入朔国境内就动手,明明他动手的几率只是对半而已,但我仍是忍不住害怕,我知道我在怕什么,皇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那个人。
墨谢。
以他的能力,他应该早已把墨家势力整合完毕,现在墨家已是铁板一块,如果他现在想要做什么,绝对会抢在皇帝前面。他会强迫我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吧?他会当着墨让的面置我于死地吧?终于走到了这最后一步,他终于快得偿所愿了。
一路上,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墨谢不谈,但是随着朔国距离越来越近,我们心里都明白,墨谢,一定会是我们踏入朔国的第一个麻烦,也是最大的麻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们一过境,便看到了那个站在高处黑色的身影。
高处风大,将他黑色的衣衫吹得迎风鼓起,张扬磅礴好似一只大鸟,他头颈缓缓转动,然后似乎看到来我们,竟然就直接纵身一跃,双臂平展,宛若飞鹰扑食那样降到我们附近,再向我们缓步走来。我和墨让惊讶地互看一眼,从他的眼中我可以看出,他也和我一样,对墨谢神出鬼没的功夫叹为观止。
天,其实不是没想过,两人联手制服墨谢,摆脱他的纠缠,也许顺便还能替我解了身上的毒。在没看到他露这手功夫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这件事虽然成功的几率不大,但好歹还是有些可能性的。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根本没有可能。——开玩笑,螳螂能挡住隆隆驶过的马车么?别说是两只螳螂,就算是百只千只,也顶多只会让那马车的速度稍微慢些而已。
我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于是转身再用力抱了抱墨让,轻声道:“相公,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替我好好活着,到时再过来告诉我,你替我经历了什么,好不好?”
墨让双手捧着我的脸,额头抵着我的,语无伦次:“别这样,别这样,不管前头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他说着说着,眼里就滴出水来,落到我脸上,我愣愣地伸手去摸,竟然摸到满脸的水,怎么,我竟然不知不觉流泪了?
我含笑低声:“墨让,我爱你。”
墨让笑了,他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还想听你一直这样说,说到我八十多岁,你可别想偷懒!”
说着转身绕到我前面,迎着慢慢走来的墨谢,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见?”
墨谢稍稍驻足,也微笑了一下:“是啊,好久不见。”又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不用看到我来就这么紧张吧?”
墨让上前一步,衣袖无风自动:“大哥,你来,不是专门为我们接风的吧?”
墨谢含笑点头:“当然,你们在西域办了一件那样大的好事,我这做大哥的不配合着做点事情,还怎么当你大哥?”
墨让回头冲我笑笑,似是叫我放心,然后双臂微展,将我遮了个彻底:“大哥,你在说正事之前,不如先听我说点私事?”
墨谢不为所动:“还是听我说吧,西域明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传回朝中,龙颜大悦。”
墨让身子微微前倾:“当初唐绡并不是主动离开唐门,唐家掌门也并非对他心存感激才留他性命,相反,他曾想对唐绡赶尽杀绝。”
什么?墨让在说什么?我被墨让遮着,看不到两人的表情,我只能听到墨谢继续平平板板地叙述:“我想你们也知道,皇帝不可能真正开心,虽然他已经将墨谦放出,恢复墨家声誉,同时命令秦力率戍西将士攻占西域五大重镇。”
墨让声量大了许多:“他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唐绡身后的人来头太大,因为保他的那个人是西域最有势力的人,就是西域刚刚故去的明王。”
墨谢没有出声。
墨让步步紧逼:“你难道不奇怪,唐绡在唐门中并无特别亲近的人,为什么还要每个月写一封家书?你难道不奇怪,他对你的在西域做什么太过关心了?你难道没有发觉,你对他越好,他就越发郁郁?”
我抓着墨让的衣袖,紧张得满手是汗。墨让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说,唐绡的身份其实不是那么简单,他其实是为西域的明王服务,就是说,他当时收墨谢为徒时,动机已经不单纯了?
会不会唐绡最终爱上墨谢后,因为内心始终有愧,才会看穿了墨老爷子的手段也不说明?宁愿就这样死了,也不愿再煎熬下去?
原来墨让去西域,是为了查唐绡的底?
这么多年了,他应该早有这想法,但他身份特殊,他自然也知道皇帝早就对墨家虎视眈眈,所以他不能为了这件事独自去西域,平白惹人怀疑。他也不能把这件事托付给其他人,他不敢,他不知道谁能信得过,他还怕墨谢察觉,怕稍一疏忽,这就成了他再一次发狂的理由?
也许,他本以为,墨谢的报复结束了,他本以为,他和我不会再有交集?
墨谢自唐绡死后,早已水火不侵,若说现在的他仍可能有软肋这种东西存在的话,那么唐绡一定是他唯一的命门。墨谢这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复仇的大计,如果说复仇是他人生的大厦,那么唐绡就是这大厦的基石,令他放弃复仇,只有打碎地基这一条路可行,他现在要彻底打掉墨谢的这么多年所苦苦坚持的信念。但墨让想必也知道,若这招真的有效的话,这对墨谢的打击一定是致命的。
也许多少基于这个原因,墨让才迟迟不愿去查吧?他毕竟是他的大哥。
如此矛盾,也亏得他忍了这么久。
墨谢淡淡道:“绡儿是什么人,不用你来告诉我。即使他是魔鬼,即使他一直在算计我的命,他只要跟我说一声,便只管拿去,但是你,不能说他不好。”说着只听到衣袂带风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没待再有什么反应便看到一只手如鹰爪般从墨让肩头自上而下地伸过来,直直抓向我的肩头。墨让肩膀一抬,堪堪挡住他的一击,但似乎墨谢这一招所凝聚的内力了得,打得墨让浑身一震,气喘吁吁着苦苦哀求:“大哥!小艾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
这话一出口,不光墨谢愣住,连我也傻了。
墨让说什么?我要当娘了?
在这最不可能的时候?
他是随便说来骗墨谢的吧?
但……想到他路上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的神情,难道……我真的要当娘了?——上次癸水造访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就算他医术高明,宝宝最多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团脓血一般的东西吧?不知它会长成她还是他?可是现在,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孩子,对不起,娘保护不了你。——墨谢是谁,他又怎么会疼惜墨家的血脉?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疼。
墨让再次将我护在他麾下,语气坚定:“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是因为我还当你是墨家人,我相信你还想着墨家。如今小艾肚里的是墨家唯一的血脉,她若是死了,我不会再接受其他的女人,墨谦也不会,吴越和墨家再没有瓜葛,你忍心看墨家绝后?”
我不由失笑,墨让已经连这个都拿来当筹码,相信他再无后招可言。
连唐绡都不再是他的弱点,这个魔鬼已经无可战胜。
既然已经输了,不如输的姿态好看一点。我轻笑一声,抱住墨让,低声:“相公,别争了,到此为止吧,替我好好活着,好不好?”
墨让浑身一震,转头拥住我,苦笑:“你怎么这么狠心?”他狠狠地抱着我,不停喃喃,“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转头向墨谢苦笑:“我知道我们之间早有约定,但是求你,多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墨谢看看天色,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一刻。”
我点点头,继续苦笑:“是不是我说不够,就是太过贪心?”
墨让抱着我,似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双眼通红:“我以为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的,我以为我们可以侥幸逃过这一劫的,没想到,没想到……”也没见他有任何动作,两点寒星便从他袖中飞窜而出,好似两条黑亮的线一般飞速向墨谢的双眼打去。
墨谢轻描淡写地接下,淡淡道:“别做无谓的……”话还没说完,便听他闷哼一声,身子微倾,单手捂住腹部。
没错,我下的手。
墨让就算是下了决心,但对象是他的亲哥哥,他总会有迟疑,但我不会。我向来是个冷情的人,我可以为墨让去死,我也可以为墨让令其他人去死,不管那人是不是曾和我相处三年之久。——我袖里早就藏了淬了剧毒的袖箭,我一早知道,墨让有突袭墨谢的打算,我也知道,他不会成功,但我可能会。所以我早就等着这个机会,等着墨谢躲过墨让偷袭后这个短暂放松的时机。
他必须死,至于他死之后皇上那里怎么办,我身上的毒怎么办,都是后事了。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再活着。
就算在他死后不久,我也因为无药可救而死,我也会在现在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因为我的死,绝对不能跟他有关。墨让终归会接受我的离去,但他不能接受因为他的心软他的忍让令我离去。日复一日地活在无尽的自责当中,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这本就是我的错,我当初饮鸩止渴,现在后果来了,我应自己承担。
但墨谢并非善类,他怎么肯乖乖束手就擒?不过微一抬手,一股劲风袭来,墨让只刚刚来得及护住我,便已软软地倒了下去,然后墨谢自己也似乎体力不支,向后坐倒在地。
我抽出靴中一直藏着的匕首,大步走过去。
墨谢大口喘着气,抬眼看我,惨笑:“想的还真是周到,但你就不怕这样一刀下去,会替我把毒血放了个干净?”
我没有回答他,只微微垂下眼睛,盯着他脖子上微微跳动的经脉。
怕,我当然怕,所以我决定把你的头整个切下来。
预备做这么恶心残酷的事情,我整个灵魂都不轻松,都在同尖叫和恐惧搏斗,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神去谈笑风生。
你杀鸡时,会跟鸡认真严肃地探讨你从哪下刀,放多少血么?
纵然我已经恶心害怕得想立刻扔下刀大哭,或是弯下腰呕吐,我仍是坚定不移地走过去,用尽全力控制我的脚我的双手,使它们颤抖的幅度尽量小些,然后高高举起手。
墨谢手指微弹,只听叮的一声,我的匕首断了。我的心也彻底凉了,然后不顾一切地举着半截匕首,对准他颈部的动脉狠狠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