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深知身在情长在（3）（1 / 1）

育婴堂里不过三个中年女子，照顾三十来个孩子很是吃累辛苦，青音来帮忙她们自是欢喜。况青音待孩子亲近爱惜，孩子们也喜爱她，竟是离不开的样子。一次青音与其中一位赵夫人去库房取衣物。那赵夫人为了日后省事就一样一样的告诉她：这里面是什么什么，待说到角落里的一个柜子便说：“那里是用不到的东西，都是当初孩子们被送上山时穿戴的。虽洗得干干净净收拢着，也不过白放着占地方。扔了却也可惜，底下的都放十多年了。说来这日子过得也真快。”

青音心一动。若是这些“孤儿”小时的衣服送给武林里，给那些失了孩子的人家来看，会不会就能认出是自己的孩子呢？

因感兴趣的笑道：“那一定是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我最喜欢各地小孩子的饰物打扮，能见识各地不同的风俗，让我瞧瞧好吗？” 赵夫人笑道：“真是孩子心性。这一会没空，等闲了你自己来瞧吧。”因把钥匙给了她。青音只觉自己的心轻扑扑的跳。

等孩子们睡午觉了，青音就过库房来，打开柜子，果然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子以及寄名符长命锁等各样俱全。心中盘算着，先关上柜门。

自回天山后，文汐便忙着筹备嫁妆，待沈离旷也回了山，便举行婚礼，因此这些日子与青音也没怎么见面。这一会儿得空回来，青音发现文汐变了很多，眉角眼梢多了沉思威仪，隐隐然有极大的心事与压力。

“他本是有十来个姬妾，先头的儿子女儿也有了几个。我以为是不必介意的，谁知那些人都被他宠上天去了。每日里弹压这些人，鸡争鹅斗的，没一刻不得提足了精神，稍稍不慎，那些人似乎就要把我踩下去一般。”文汐冷笑：“我如今也怀了孕，这一会且让她们高乐，等我生了儿子，把她们都悄没声息的除了，就知道我的手段了。”

宫内可不皆如此么？青音想起妹妹，心沉下去，却也只能安慰劝解文汐。文汐笑道：“怪不得那个陆红莲不要嫁沈离旷，她竟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宁可去庙里，也不与这些人斗气。”

陆红莲！

青音心一跳，下意识道：“在庙里？”忽想起那日灰衣公子对叶蔚的话：“她在天山庙里等你，你怎么不去寻他？”原来如此，当时叶蔚的神情便一变，原是为此。

“可不是，倒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一位美人呢。红颜胜人多薄命，我倒是为她的一生惋惜。瞧情形，沈离旷一世也不会放了她。便得不到，镜花水月的瞧着也不能让旁人得了去。”文汐冷笑道。

“这样的美人，我可以见一见吗？”

文汐笑道：“怎么你和我是一样，我一听说有这样一位绝代美人，当时就跑去瞧。她现在在达摩庵，瑶池那一侧，很容易就找去的。”

那日上午是极清洌透澈的阳光，青音迈步进庵内，一个缁衣老尼正在佛前诵经。青音拜了拜，侧转头，便见了门侧里桌案后的女子。她在抄佛经，秀腕凝毫，神情专注，乌发盘成高高的髻，一枚碧钗横穿其间，钗头垂下细长的扇形翡翠玉坠，在那里轻轻的打晃，闪耀着莹碧幽丽的光芒。羊脂玉的肌肤，幽黑垂下的睫毛，精致至完美的五官，整个人安静得似非人间所有，美到令人窒息，让人不敢稍动，怕微小的声音也惊扰了她。

她似乎觉察到有人看自己，停了笔，抬起头，见是一个清秀盈飞的女孩，便微微笑了一笑。

忽然便让青音呆住。

美人多矣，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家人师姐妹们惯常玩笑称作美人的？她的母亲妹妹也都是传扬一方的美女。然而不是这样的，这样的美她从未见过。

自小母亲教导她的是如何大方从容得体礼仪，如何端雅娴静，温婉柔和。这个女子全然不是。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青音今日才算是知道什么叫“水是眼波横”，什么叫“眉眼盈盈处”，又什么叫“眼颦秋水”。原来真是这样的。她的大大的透亮的眸子似宛转着一泓顶澈清的深秋潭水，深得似不见底，却又盈亮的似在极浅处，照得见人影来。波光里是轻灵的孩子似的纯真，带着一点点爱娇，一点点子调皮，忽然便映照在你心里，不待你欢喜，却忽然发现，那看似无忧下隐着极深的不易察觉的伤痛与凄婉，不待你再看真切，她仿佛惊鸿似的已觉察，立时收了所有的纯真，眸子里转过清傲的拒意，忽然便似包了一层坚硬的壳，将自己隐在千山万水外你再无法接近的距离。她就像是一个经过猎人捕捉的小鹿，有着本能的警觉，倏的警惕，随时可以逃走。

她有着坚毅的下颌，给她的清秀灵韵平添了英挺之气，使她不只是五官生得好，且有着超凡脱尘的灵气。虽经了情感的失败，她的目光里仍蒙胧着少女特有的梦幻与期待，仿佛明知那太不可能，却孤勇的仍要坚持下去。她又是如斯坚强骄傲，容不得一丝丝精神上的轻忽，仿佛为了尊严，又什么都可以舍弃。

这样一个轻灵的敏感的骄傲的女孩子，因她又生的那样美，便有让人心痛神伤的震颤，心丝丝便痛起来，为着那薄脆的、不堪一击的、又无比坚韧的美丽！

寻常的女子需要身世教养学问美德，不，她什么也不需要，她只要站在那里，只是美就可以了。

任谁看她一眼，都会惊为天人，目眩神迷。

青音知道自己这样的震惊已是失礼，然而陆红莲也许是被人这样惊呆的看惯了，因对方同样是年少的清澈美丽的女孩子，倒好意的再笑一笑，低头自抄她的佛经了。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这样一个女子，青音不可救药的想：她也想把她接到家里去，时时的看一看，不，看个没有止休。

她有一世的梦在她的眼眸里。

那蒙了水雾流光波转的眼眸里，可以承载多少梦幻的爱情！

青音痴痴的走回来。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个美女，她一世也不会忘记。

叶蔚说，他要彻底将这两个人忘记，就当是梦一场。可以是当梦一场，却绝然无法忘记。

因忘不了，所以才告诉自己要忘记。

她只不过是向她笑一笑，还没有开口说话呢，她已如此震惊，魂不守舍。而当初，叶蔚说过“他不合时宜的重述往日的海誓山盟。”他们已谈婚论嫁，便叶蔚再狂热年少，他那样敏锐的人，若陆红莲对他没有真情义，叶蔚如何会带她回家里？陆红莲这样一个轻灵剔透、生活在梦幻中的女子，不会是像叶蔚说的 “欺骗他敷衍他”，她也曾在叶蔚身上寄予梦幻，那毋庸置疑。虽然也许是因为出身青楼的敏感和自尊，使她逃掉了。

可是便她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这样的女子，因了她的天赋、性情，任谁也只有原谅。

他们曾山盟海誓。那样的伤痛，叫他如何忘记，这样一个女子，叫他如何忘记？

所以叶蔚说烦恼，所以他想出家，因他没法在听到陆红莲在庙里的消息后再平静的面对自己。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任自己离去。

那个时候，叶蔚已经作了选择——青音心痛的想——他已经无言的选择了陆红莲。

她曾以为是苏小影。自见到苏小影及她要杀自己的那一刻起，青音知道，这不是叶蔚的心能接纳认可的。不是苏小影。

青音的泪渐盈于睫。

叶蔚应该给陆红莲以幸福。

这样绝世的女子，她由衷地想，理应享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