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生何处不相逢（5）（1 / 1）
叶蔚迈步就进。天底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忽然想起薛家堡薛萝，尴尬了。然而那并不是他不敢，是不愿为也。但无从分辩，那小姑娘定准备好了话来回应他。敢否与愿否只是心理状态，一时说不清的。他这样想着，守门少女“吱嗄”关了大门。“进得来便出不去哟。”
叶蔚纵肆惯了，不过一笑，“这天下还没有人能勉强我做一件事。”
“唔。”少女笑着一应，亮开清润嗓子叫道：“姐妹们瞧啊，又来了一位‘叶小侠’！”
立时不少钗环裙裾从一路两侧窗户门中现出来。“他也叫叶小侠？”笑声语声，粉黛香风，衣带旋拂，倾刻簇拥了一圈，上前来将“叶小侠”看个仔细。一女笑道：“便是叶小侠这名字好，也犯不着人家叫你也叫的，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步东施笑颦的后尘，品位先被比下去了。”众女皆笑，一时俏语纷纭。
“劳驾，蘼芜夫人在哪里？”叶蔚谈笑自若。
“夫人与那一位叶小侠在后花园饮酒赏花。你也要去吗？何必煞风景去，不如陪我们说一会儿话——”便有纤纤玉手做势抚向他面颊。
叶蔚脸便沉了，撤后一步道：“后花园怎么走？”
“你还真要去呀？”众女笑作一团。“也不怕碍人眼么？”
叶蔚再也撑不住礼貌客气等等，“免谈吧。”他左右手一分，径自向后走去，众女也不拦他，笑着随后跟上。
叶蔚脚步陡然停住，脸色沉凝。亭中正与一风韵万千的少妇局促不安饮酒的白衣俊美少年也抬眼看见了他，酒杯放在桌上，那少年人已站了起来。少妇飞快看他二人神色，一笑向闯入的不速之客问道：“你是谁？擅自闯入我的花园，也想喝杯酒吗？”
蘼芜夫人的酒是没有谁敢随便喝的，叶蔚微施一礼，“夫人，在下找这位年轻人有点事情，打扰了。”他目光倏忽不离白衣少年，少年目光也一直未离开他。叶蔚的目光却是威严严厉的，“你跟我来。”叶蔚声音不威不怒，却是命令，那少年果真举步就跟他走。蘼芜夫人花影一闪，拦在他二人之间。“这位兄台，这是我的家，请走我的客人也得主人同意！”
“不是我请他走，是他要告辞。”叶蔚不容置辩。
“夫人，我告辞了。”那少年果真告辞。
蘼芜夫人微微一笑，“我不允许你走的。”她手刚要扬起，叶蔚已挥掌而出。那白衣少年反应丝毫不逊于叶蔚也反身同样一掌挥出。二人招式一模一样，风中两棵玉树临风，气势恢宏。蘼芜夫人的脸白了白，她的手已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对方的掌风却恰到好处的控制着，令旁人看不出一丝异样。她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凌于万物却又留人余地的掌法，叶蔚微微一笑，“夫人，承让。”拉起白衣少年，二人飞一般离开淇岸园。
“干什么冒充我？”
“我没有冒充你！”许白抗议道，“我去义云庄找过你你不在，后来在扬州孟家又被他们认错了人。我想这样也许可以更快找到你。”
叶蔚看着弟弟，咬了咬嘴唇，终于问出一句：“母亲还好吗？”
“好。”许白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
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第一次小别后回来时，陆红莲就在明窗小筑内对他唱的这首《西州曲》。一想到这个名字,心痛的感觉就咬噬上叶蔚的心。以为已是以前的创痕，以为都已忘记，可是一见弟弟的面，往事竟又来到面前。红莲的音容笑貌，杏红单衫，鸦雏双鬓，西州曲中的女子仿佛就是为红莲写的！
“我有很普通的名字——陆红莲。”清柔婉转的声音，乌黑密长的睫毛，晶亮穿透水雾的双眸，刚毅清澈的下颌，纯灵不似人间的笑容，蓦的身形一转，美到让人窒息，自云端再现——他看着弟弟，为什么你还寻来，还不放过我！叶蔚几乎不能自持，红莲，红莲。
“难道你就不问候父亲，再半个月就是中秋节，难道你仍不回家？”许白愤怒了。他一怒便激动，神情过于敏感的弟弟。
“不回去。”弟弟仍是孩子。叶蔚尽量平稳了声音，斩钉截铁不给弟弟留余地。
“你——你在外面认了‘义父’，连自己的家也不回——”许白咬牙道。他不愿谴责哥哥，却忍不住委屈。
“我的事不要你管！”叶蔚一句话把那“义父”打发了。
“那你不要怪我。我要向你挑战。我既出来寻你就不能空程回还。你如果输了我，你就跟我回家——”
“好。”叶蔚答应道，让弟弟知难而退也好。“如果我赢了，你就自己回去。”
“不！”许白眼中闪出灼人亮光，“你就送我的尸身回去！”
“我不接受！”叶蔚几乎吼道，天底下还没有谁敢逼迫我，弟弟竟然逼迫我。“父母已失去我这一个儿子还不够，你让他们两个儿子都失去！”
哥哥震怒下许白无声了。
“可是你让父母伤心。两年了，父母没有一天开心日子。你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却在家中日日对着父母，看他们眉间的郁郁，强言欢笑，支撑已被你搅得零碎的家。盼年节，却又怕年节，以为你会回来，你却终不回来……这样的日子你过一天看！我忍受不了。”弟弟难言了。他一向敏感脆弱，花落水流红都会嘘吁叹息。
“弟弟，有些事无可挽回的。”叶蔚伤心了。红莲，红莲，那忧伤刻画轮廓分明的大眼睛，那清美绝世的精雕细刻的面容。
“我恨你，哥哥。”许白一字一句深源于肺腑的说。“你为了一个坏女人害了我们一家——”
“不许在我面前说诋毁她的话！”叶蔚喝道，脸色阴沉了，红莲，谁也碰不得的。
“我是你弟弟，可你是父母的儿子。”许白思维分明。哥哥他不可以顶撞，可他为什么绝弃父母？
“我不受任何约束，包括父母。我是我自己。”
“那我替父母教训你！”许白眼中有泪，语气却执拗坚定得无分毫退缩。
叶蔚知道弟弟若认定的主意就没有回头。“你试试看。”叶蔚傲气丝毫不逊于弟弟。为了红莲，他与父亲反目，离家不归，小妹见了自己就咬牙切齿，弟弟如今竟也要教训自己，他以为他是谁，是上天的神祗吗？叶蔚看着弟弟道：“你记住，父母如今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弟弟当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怕弟弟真执拗得发疯要自己抬他的尸身回去。
“你要不要我告诉你，父母一生就只有你一个儿子！”泪水忽然冲出许白眼眶，他掩面狂奔而走。
“喂，下雨了。”翦冰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侧：“去那边客店避避雨吧。”她说。叶蔚回头见是翦冰绡，不做声，走向店宇。那一眼锋芒凌厉，刺破灰蒙的雨雾天空，翦冰绡不自禁打个哆嗦。“他为什么这么锐利看我，令人寒惧？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家事吗？他不会因此杀了我罢？”翦冰绡暗暗惊颤。
叶蔚喝了很多的酒，他不明白弟弟为什么以死相逼他回家，家中怎样了？父母……眼前出现父母的模样，心忽然自深深处起了难忍的痛。两年来，他何尝不思念父母！许白的话响在耳边：“父母一生就只有你一个儿子！”——许白与小妹皆不是父母亲生的，想至此，他不由合手掩住双目。
翦冰绡见他将一壶酒喝尽了，便起身再托一壶新酒来，为叶蔚倒满，自忖道：“他方才已喝了我的迷酒，一会儿就会在我的掌控之中，我要不要杀了他，免得以后为自己惹祸？”她正打着主意，那叶蔚已推了酒杯，喃喃道：“我回去，我回去，以前的都没有了！”他俯在桌上，“红莲，红莲！”昏迷中，撕心裂肺的只是那个名字。
翦冰绡冷眼打量四周，便这时，抬眼见窗外雨雾中冒雨顶衣裳跑来两人，“到那儿避避雨。”说话的青黛衣女子赫然是叶小妹。翦冰绡一惊，当机立断，搀扶起昏迷不醒的叶小侠就向店后面走，边说：“小二，给我间客房。”
那边叶小妹与顾飞飞已进了店，“好快的雨！”小妹说着，二人对着街雨拧刚才头上遮的湿透的衣衫。“店家，有火烤衣服么？”顾飞飞问，这边翦冰绡已三两步将叶蔚架出后门。
将叶蔚安置在客房，思忖道：“他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我不如先去瞧瞧那两人。”她沿长廊挨近前店，叶小妹与顾飞飞正谈笑风生，翦冰绡一眼看出顾飞飞对叶小妹正大献殷勤，叶小妹浑然不觉，洒然自若：“不行，我中秋节要赶回家去。”
“你父母定世外高人，我也去拜见一下好不好？”
小妹一笑：“我父母不见生客。”那笑容举止洒脱爽然，连翦冰绡一个女子看了也不由心目一亮，羡慕喜爱。这样乱糟糟昏沉沉的世上，竟有这样清爽不羁的女子，怪不得她竟有心胸撰写武林史！连想着刚才见的那个俊美绝伦的弟弟，这样的三个孩子，那父母不怎样的人呢，“我若杀了叶小侠能脱身平安无事吗？”念头在翦冰绡脑中纷转，可他若是杀我灭口呢？我孤身一个女子，无帮无助的，岂不任人宰割？
顾飞飞出身名家公子，也是年少狂傲一类人物，听小妹说“不见生客”便独自一笑，那意思分明，我跟踪也要跟去。小妹不睬，道：“你莫去，除非——”
“什么？”
“我哥哥若回去，中秋节之后，你的朋友们有多少算多少，在烟雨楼请客，我作东！”
“这——”顾飞飞不愿意流露出他惧畏叶小侠，“听说你哥哥现下在淇岸堂作客。”
小妹冷笑道：“你若能将他绑到这里来，我就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