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生何处不相逢(2)(1 / 1)
“那倒不忙,只是现下你就亏本了。你答应了要帮我,可本姑娘是贫寒人,一个子儿也掏不起。”
“我有说过要你掏钱吗?”叶蔚怪异道。
他明显不想与她玩笑了,一张脸严肃下来,分外的英俊,也分外的威严,倒把黑衣女郎吓一跳,没敢再说下去,低了头喝汤。心中嘀咕:说到你痛处了?否则沉什么脸呢?老实告诉你,便这碗面钱本姑娘也是没有。你说了帮我,还不要我掏钱,那要我什么?劫色么?虽然你生得英俊,不过若敢打本姑娘主意,我怎么也得在你身上刺七八十个透明窟窿!哦不对,方才员外家小姐那般绝色人物,他说辞婚就辞婚,也没在意。或许他是不愿受婚姻束缚,喜欢在外面欺负孤身女子?——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却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心中明白,还是跟这叶小侠一起走的好,可寄希望于他的帮助,否则落到师父手里,那可不是什么劫财劫色,那就是劫命了。
二人一路步行至开封古城。
“我要顺路去拜会几个朋友。”叶蔚说。
黑衣女郎登时惊疑,他这就要开始把自己往偏道歧路上带,伺机下手了?自己武功不是他对手,荒郊野外的,这条小命怕是要糟糕。
她胡乱想着,转了七八十个念头。自小她凡事都先往最坏了想,那样只要稍稍有好一点的结果,就有了意外之喜。在师父身边这些年,她总是这么苦中作乐,不知这位叶小侠会不会比师父人品好些,多给自己点意外之喜呢?
她这么想着,自然仍是随行。那是一户宽广宅院,一片红红的藤叶缀满半面花墙,在下午的阳光下,暖暖泛着水盈盈的深红褚黄, 斑驳秋意,炫目迷人。门敞开着,叶蔚“当当”敲两下门,院中聚在桌旁谈笑的人转过头来。“小侠!”大叫着,立时离座迎上来。为首一人并不英俊却也端方气宇,二十六七岁年纪,揽在小侠双肩:“你可有空儿来了!”
“方大哥,方大嫂、贺兄、老玄、式之!”叶蔚欢喜道:“路上马匹累倒了,来这儿借两匹马。”
“还说什么借啊!上月老玄家刚从塞外买一批好马,送你两匹不就得了!”姓贺的高瘦年轻人道,指黑衣女郎笑问:“嫂夫人吗?”
黑衣女郎登时立了清冷的眉,二点寒星从眸子中射出,倨傲不快。叶蔚可是爽朗大方又高兴:“哪里,这是义云庄的一个主顾。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姓什么?”他才想起不知女郎名姓。
黑衣女郎只得说出几个字:“翦,翦冰绡。”
“好雅致的名字!”方大嫂过来热情招呼黑衣女,又对叶蔚道:“你来的正好,你小妹两日前刚到的开封。”
“小妹在这里?”叶蔚声音安静下来:“她现在在哪里?”
“在梁园吹台。顾飞飞在那里哀悼刘泛,小妹去了那里,正记录这件事。”
“大家先聊着,我去下就来。”叶蔚的目光微有所思,欢快豪爽倏忽不见,代之以文隽清静的面容。他一径去了。翦冰绡看看众人——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叶小侠要把我转卖给他们吧,这样银子他可就到手了。这么一想,立时暗责自己糊涂,怎么没想到这一来钱的手段呢,忙转身追随叶小侠去了,想卖掉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别来各处天一方,清江夜月情难忘,重来访君君物故,令人抑郁心彷徨。子期,子期,子期兮,听我琴声也呢呢语。调高曲怨声呼号,只为思君泪如雨。思君苦兮情如痴,琴声切切相凄其。心转悲,举世知音更有谁?知音更有谁?”【注1】
一个书生衣冠的人在抚琴悲歌,一青黛衣少女坐在宽阔的平台远处,抚膝聆听,黯然神伤。叶蔚远远来在平台之下,既不上前,也不惊动二人。那书生公子一曲即毕,抚琴泣下悲声,青黛衣少女含泪上前:“公子可是顾飞飞?请节哀吧。”
“人死为何不能复生?”那公子忽然抓住面前人衣衫,纵声大哭。少女一怔,见那公子哭得至为伤心,不由怜惜心生,遥看天际层云,亦是满面泪痕临风,渺渺然,仿若只知苍天不老。终于那公子止住悲声,擦了擦泪水,放了手中衣衫,抬头看面前人:“你是谁?”
“我叫叶小妹。”
“为武林作史的叶小妹?”
“对。”
“你——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刘泛的生平事迹。”
顾飞飞再用绢帕擦了泪,定定心道:“他就是本地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寒——”
叶小妹静静听着,叶蔚也远远静静站着,风吹不动。
长草荒蔓,寥寥云烟,翦冰绡站在叶小侠身后也远远看着,他这是干什么来了?只是瞧人物、被风吹么?她当然知道,这叶小侠怎么瞧着都不像劫财的也不像劫色的,也许可能……真的是没什么坏心要帮她的……这样清爽高华的人,她从没见过。只觉得时光忽自眼前拉开,跟着叶小侠行来,仿佛生活忽然就打开一扇门,一些诗中的景象,一些画儿般美好飘逸的人,齐现眼前。她站在那里,讶异欣喜看着,心怦然而跳,这些想象中的美景,伸伸手即可触到,又似己身早已走入其间:浅墨天野疏朗冲淡,二三人伫立于画卷一侧,全然与那尘世不相干。
“知音已逝,复奏何为?”顾飞飞忽发了狂性,将古琴摔掷台上,大哭几声,跌足扯发而去。叶小妹坐在那里托腮远望,并不为该人张狂所动,沉思一刻,起身下台飘然行去。这里叶蔚仍自站立着,好一会儿,转身回来,翦冰绡莫名又跟他返回到他的朋友那里去了。
晚间,翦冰绡随叶蔚借住那里,大家说说笑笑,并不将她当外人。众人言笑间她已知道,这儿是方大哥的家,他的妻子方大嫂约二十四五岁,待人亲切如长姐,叫式之的是方大嫂的弟弟,那个姓贺的瘦高个和稍微矮胖些的老玄都是他们的朋友。
饭罢,除去叶蔚,那五人,四男一女,围火堆做传递游戏。由上一家想出奇难妙招,由下一家想出反击招数后再向下一家攻去,如此循环。商约好,输家便要淘汰出局烧茶水去。旁侧不远的屋子里窗子大开,叶蔚在窗内伏桌练字,一张一张描摹兰亭墨迹。窗前,几丛深紫橙黄的菊花盛放,翦冰绡坐在花下木雕茶桌旁小杯啜饮,看那些人招来招去比划得热闹。一会儿,那“式之”——文秀秀年龄最小的一个,跑过来问叶蔚道:“他这样攻来,我这样躲避再这样反击,是不是绝妙好招,下家再无转回,将他们一个个打倒?”
“不许告诉他!”火堆旁人齐叫道。
叶蔚认真看着式之比划来去,点头笑道:“你试试看。”他看着式之热切的面孔又加上一句:“你若这样反击,那毫无疑问,总归会倒下一个人的。”
那式之回去被下家贺行舟一拳打倒在地,人群轰然大笑。式之只得退下来去烧茶水,犹不忘回过头来狠狠做模样要与叶蔚算账。叶蔚呵呵一笑。翦冰绡看得有趣,问道:“你怎么不去参加游戏?”她开始尝试说话,发觉与这些人在一起,闲聊倒也自在有趣。
叶蔚看看火堆边人,笑道:“我一去他们便不能玩了。”
“好大口气。”方大嫂笑道。
叶蔚一笑,仍自低头练字。那老玄刚好被上家贺行舟一招难住,因拍拍手说:“小侠,你不要太狂了。这开封城里我就可以找出一个人来教训你。”
“谁?”众人纷纷大叫。
老玄“狡黠”一笑,颇为得意。“小侠,明日你可敢跟这个人比试吗?”
“天底下没有我叶小侠不敢做的事。”
“啊?”众人纷纷故作不平大叫,又齐齐围攻老玄,要他说出这开封城里还有哪号人物敢找叶小侠晦气。
“谁说是晦气,难道就不能是喜气吗?”老玄嚷嚷时,门际又现出一人,声音清润甜美:“谁在这里说什么喜气?有好事也让我小妹瞧瞧。”
“叶小妹!”火堆旁人纷纷站起相迎。小妹随意衣着,黑发用银环束在脑后,一副不羁的流浪/女样子。叶蔚手一停,又低头继续练字。
“嘿嘿,倒是好——小妹,你看谁刚好到了这里?”那位贺行舟说话有些支吾。叶小妹明眸闪处已见窗口人。众人“嘿嘿”打圆场,叶小妹高傲冷笑道:“诸位好坐,我告辞了。”她转身便走。“哎,好不容易来了。小侠,你妹妹在这里,还不出来,兄妹嘛,兄妹——”方大嫂一片好心。叶蔚窗口站起身,小妹怒容而看,一甩头,飘傲便走。
“算了,算了。”众人再回过头来劝气愤难平的叶蔚,叶蔚推桌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便被老玄热热闹闹邀请去会那个能够教训叶小侠的人,昨日之事众人闭口不再谈起。
“原来是去薛家堡,难道你爹薛堡主要教训小侠吗?”众人问。
“哪里哪里,我爹最赞赏他了。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是我爹生日,我拉了你们去祝寿,怕你们还要备贺礼,撒个谎把你们拖来罢了。——嘻,难得小侠在,也让我爹热闹热闹开开心。”老玄摇头晃脑嘻笑。
“好,白吃你一顿。”贺行舟今日收整得比以往都精神,话也比往常多,看着翦冰绡的目光颇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图。
薛家后园中已有十余桌酒席,皆亲眷好友。大家落座饮酒喧闹之时,薛玄忽提高了声音问:“小侠,难道天下真没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当然。”叶蔚知道老玄这位少堡主今日要难为自己,但以自己的武功和傲气,虽心下有几分疑惑,却仍是不肯服半句输。
“好气魄!也不问问什么事就敢招揽。”老玄挑着大指:“敬酒给英雄!”
“这是谁,这么狂妄?”人群中纷纷低语。“叶小侠呢!”有人识得。“啊——”获悉了这个答案,旁人便不再多说。
“久闻叶小侠大名,不过这句话却未免让人不服。”一年少女子清丽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
众人看时,见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明绿绫绸,衣襟袖口绣着忍冬草连转纠缠的金色花边,俏生生娇丽站在那里,双目闪着聪明。众人皆不识得她,这少女已款步过来,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挑衅般看向叶蔚:“小女子鲁笨不才,倒想与叶小侠赌一赌,便是现在,便是这个园子里,凡我敢做的事叶小侠你敢照做吗?”
园子里静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向他们,不知何方女子竟敢向叶小侠挑战。
迎着老玄得意非凡的目光,叶蔚知道这少女就是老玄说的要“教训”自己的人了。他看着面前少女,俏丽中不掩端方自若和冰雪聪明,定不是寻常女子。但他实在不信,便是现在,便这园子中,有什么是这样一个娇小少女能做到而自己不敢照做的。便是这少女有胜算把握,当此即也只有谨慎接道:“怎么赌法?”
“你若不能做到,就是输了。输了吗,要喊我声姐姐。”众人瞧她不过十五六岁,却要已二十多岁的叶小侠喊她姐姐,登时满座笑声,当然这笑声是愉快的。
“那你若输了呢?”方大嫂瞧这小姑娘挺有意思,敢这么占叶小侠便宜的人天下还真没有几个。
少女微一笑:“我不会输的。”
“请姑娘指教。”叶蔚很有点大敌当前,他并不是一个徒有骄傲却不谨慎的人,当着这么多人,他的面子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