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第19章 旦夕飞逝(1 / 1)
“夫人,行宫年久失修,奴才几个人许是要修葺上三五时日,麻烦您暂时去偏殿休息了······”
领头的工匠恭敬地陪着笑脸,虽说这行宫中住的是前正宫皇后,据说是个厉害的女人,但他们可不管那些流言蜚语,这是过年前的一笔好买卖,自然都想早日开工赚了银子好回家过年。
后宫中的女子,果然与宫外的庸脂俗粉不同,那眉目之间的态度虽不无清冷高傲,身上穿的,身边用得尽是一些精致奢华的物什,令他们开了眼。
虽然约莫三十开外的年纪,不若那些十六七岁的豆蔻少女,但那清瘦的女子的五官之上,依稀可见往日的风华。
她的身姿形态仿佛秋日的黄花,被冷风吹落在地面之上的萧索无声和苍白无力,她微微倚靠在软塌之上,眼波不闪,仿佛不屑回应下等人的姿态模样,说不清楚除了身边的两位宫女,这座行宫到底有多久没有出现过陌生的面孔了。
多年前的那一日,齐巧儿在这座院子了却残生,她骄傲的性情,是自然不会将她的死归结在她自己身上的。
所以,也休想变成孤魂野鬼,缠着她一生不放!
她想到此处,眼神一暗,嘴角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可要好好地活下去呢!
当年那个男子,自然也不会来见她,恐怕避而不见,是最好的方法。她以为,只要过简单的生活,就可以平息她心中的恨意和不甘。
但,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或许哪怕她死了,也决不能释怀,曾经那些荣耀与无上的权利,可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如今呢,她变得一无所有,在这个牢笼里了却终生,一堵围墙,便可以割开她所有的希望与寂寞。
而他们呢?
据说当年皇帝安排所以后妃回乡省亲,是走是留,全凭自愿。约莫有一大半的妃嫔的名字,出现在礼部昭示天下的名单之上,后宫早已如同虚设。
是对她的专情吗?!她无声冷笑,夹紧了身上的单薄小袄,即使她没有深谋远略,也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还是要天各一方。他们若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除非······
“除非他们疯了,否则,怎么可以?”
她的薄唇微微颤动,眼底蒙上一层轻雾,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抬起眼眸,不想继续缅怀当日的风光。
“夫人,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里的年货不够用,奴婢正想着今日出去采买,免得往后要用的说话,匆匆忙忙,可就糟了。”宫女玉儿在身边小声说着,打破了她的深思追忆,征求着她的意思。
“去吧。”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微微挑眉,神色依旧不变,依旧惜字如金。目送着玉儿转过身,她却突然叫住她,不知心中那暗潮汹涌作祟让自己不等安宁的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
“上次你做的酿圆子不错,再去买些回来--”迎上玉儿疑惑等待的神情,她丢下这一句,清瘦到近乎凹陷的脸庞上,依旧没有更多柔和的表情。她的语气已然平静一些,玉儿笑着点头,虽然伺候这样的主子也有不少麻烦,但这么多年来,若是她离开了,怕是也再找不到受得了夫人脾气的宫女了。
“是,夫人喜欢就好。”
楚箐葶微微蹙眉,扬起手来,略显苍白毫无起色的唇边,扬出两字。“等等。”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玉儿守候在一边,等着她继续交代事宜。
眼前的三五个工匠已然拿起梯子,爬上了屋顶修葺,驾轻就熟地握住手中的工具,忙活起来。
“买些烟花爆竹罢了。”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出口,只是没当过年的时候,这座偌大的行宫之内,就愈发显得冷冷清清了。
仿佛不知何时开始,她的心像是掏空了一般,从清晨到黄昏,从深夜到黎明,每一日,每一夜,都过的寂寞落寞。
“好的,夫人。”玉儿噙着笑意,深深欠了个身,朝着那扇拱门走去。
这一年的冬天,等待她的不过是一桌精致的酒席,而品尝咀嚼,吞咽下一年起始的人,也只剩下她自己。
等待到了,明年春来到,又会有何等的不同呢?
她垂下眉眼,无声苦笑,另一位宫女适时送上暖壶,她接过去,怀抱在怀中,并未起身离开。如今庭院的日光正好,虽说并不是十分温暖,却也不是沁骨寒冷。
“我先休息一会儿,晚点你叫醒我。”她缓缓滑下身子,躺上软塌,闭上双眸,察觉到一双温柔手,替她盖上厚重毛毯。
“遵命,夫人。”
她虽说闭上双眸假寐,只是过往的一幕幕,再度在眼前漂浮,转瞬即逝。那些如今想来有些模糊的面孔,齐德妃,雪充仪,毓美人,安姑姑,甚至,那个愿意为她挡掉一死的丫头芙儿······
太多太多的景象,那殿堂之中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那幕帘之后的阴谋决策,那隐藏在一张张不同笑魇之后的悲凉与无助,哀伤与愤怒,像是那巨石,压在她的胸口,愈发沉重起来。
曾经,她的手中握有无上权利,如何会沦为幽禁的地步?是她当真错了么?还剩老天对她太过残忍?
她所有的荣华,所有的惊艳,会是恍然一梦吗?
她扪心自问,却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度过无数个春秋岁月。
“夫人,该用午膳了。”
这一句轻喃呼唤,令她幽然转醒,她缓缓张开双眸,眼底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她仿佛不过是小憩了半个时辰,却像是将过往的人生,走过一遭。
“你说,活得很长久,太长久,所有人都死在我的前头,是我的幸福了吗?”她双眼无神,望向不远方的灰暗天际,方才晴朗的天空,已然变得阴沉起来。她捧着手中的暖壶,那温度已经逝去,仿佛她的那些年华,那些激情,那些仇恨,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凉了。
如今还支撑着她去愤恨的,不过是一些残余的嫉妒,或许,是的是嫉妒。
宫女闻到此处,不禁抑眉微蹙,为何今日的主子的神情看上去格外落寞,仿佛在一瞬间失了魂魄的恍然呢?
“说说看,活到一百岁,老死在这里,难道就是我的宿命吗?”她没有理会宫女的迟疑犹豫的神情,继续轻声问道,仿佛是对着身边的空气对话,神色恍惚,眼神幽深。
“夫人--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宫女被她的神色吓出一身冷汗,猝然跪下,紧紧抱紧她的双腿,声音轻轻颤抖。
“不吉利吗?”楚箐葶微怔了怔,望着紧抱着她的宫女,嘴角浮现淡漠的笑意。“我怎么没发觉?”
“算了,算了······”她松开宫女的双手,一连几个算了,那语气渐渐变得轻忽,捉摸不定。她默默起身,紧抿双唇,不知那片刻划过心头的心绪,是否便是对余生的绝望。
真的,算了。
“夫人,慢点走,奴婢扶着你。”小碎步从身后急急传来,她紧随着楚箐葶的步伐,扶住她的右手。
“这点路,我还能走。”她突然眼波一闪,大力挣脱开来,厌恶如今任何人眼底的同情与怜悯,仿佛是对往日眼高于顶的自己一个绝佳的讽刺。
“奴婢失礼了,夫人。”宫女的脸色白了白,小声说道,楚箐葶不再回应她,径自走入一旁的花厅,宫女停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这几年来,原本就清瘦的主人愈发清瘦得不成人形了。
花厅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当年修建行宫的说话保留下来,便是因为那花厅的布局别具一格,优雅清静,太祖皇帝很是喜欢,所以也就悉数保留。
宫女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侧,弯下腰,替她倒了一杯暖茶,轻声询问。“夫人,这座花厅时间也久了,要不要也让他们修正一下?”
“动动你的脑子。”楚箐葶闻到此处,仿佛是她无意间触及了王朝的忌讳,拨开她的手,滚烫的茶水溅上宫女的双手,她也不敢喊痛,楚箐葶面无表情地横了她一眼。“这座花厅,几十年来没有人动它,便是因为当年太祖皇帝的重视······想当年,老祖宗跟我说过,她也正是在这儿邂逅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当年老祖宗从花厅缓缓步入他的面前,当真是惊为天人,将她当成天上的仙子。”
宫女痕儿被烫红肿的手,却还是不敢缩回去,拿着一旁的巾子擦干桌上的痕迹,才愈发小心地重新倒了一杯茶,送到楚箐葶的手边。
楚箐葶早已分不清楚,或许是进宫的那一夜,老祖宗跟她谈起这件事,她才生出了对那个良人的无限憧憬。渴望着可以与老祖宗一般,也得到太祖皇帝的数十年专宠。但最终听说要被赶出皇宫,被幽禁在这座行宫之后,她的心情万分矛盾微妙。她也曾经渴望,有那么难得的心动,伉俪情深,却终究要在这里,结束所以的期望。
她遥望着花厅之中的各色兰花,若是当年她也与皇帝再次相遇,他的眼底只有她一个,而绝非赏花大典之上,她的目光羞涩,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其他的女子身上,或许就不会是这般惨淡的光景。心中万分苦涩,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也不再那般坚定。“这可是皇朝的一段佳话美谈。所以,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跟往日一模一样。”
痕儿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正视她的眼眸神情。“夫人,奴婢明白了,是奴婢多嘴了。”
她突然移开视线,胸前传来一阵闷痛,不耐地挥挥手,不要任何人看穿她神色微妙变化。“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静静。”
“是,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只消喊一声,奴婢听到马上就来。”痕儿在心底暗暗舒出一口气,微微欠了个身,随即压低了眉眼,退出门外去。
“如今我一个人在这里,老祖宗,这莫非就是一种讽刺?”她起身,望向那两株在微风之中隐约摇曳身姿的白色兰花,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在浅淡的光线之下,更显得诡异深远。“我隐约记得,你说过,身为皇后,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在未央宫终老,要么,是在冷宫······”
她终究还是无法霸占那未央宫呀。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眼眸一暗再暗,毫无发觉那角落的房梁之间,已然落下些许尘土木屑,无声飘落在她身后处的地面之上。
仿佛是觉得疲累了,她渐渐掩上双眸,苍白的面色之上,添上更多复杂的神色。身子是一日不比一日,她隐约察觉的到,一开始她还愿意喝下那些汤药,到最后,她已经拒绝了所有汤药。
她病的不是身子,而是心呐。
谁叫她到头来,要输在那个女人的手下,才会将彼此的身份,彻底扭转了乾坤黑白。
“是我没用······”她趴在桌面之上,重重叹出一口气,虽然知道早已无法改变事实,独独想来,还是觉得浮华虚度。
“痕儿,你先帮我把菜洗了吧。”玉儿提着沉重的竹篮,走入庭院,望着独自坐在花厅门前阶梯上的痕儿,笑着唤她。虽然不曾想到会派来服侍前皇后,这座行宫离皇宫偏远,倒也清静,工作事宜也不若皇宫内繁杂,月钱也相差无几,主子脾气怪了点,但也算是一桩美差不错。
痕儿见她放下了篮子,将炮竹从其中拿起,收拾了些许时间,仔细洗干净手中的蔬菜。沉默了半响时间,才小声地抱怨。“方才痕儿似乎惹恼了夫人,夫人说要自己静静,就把我赶出来了。”
玉儿叹了口气,痕儿有时侯太过天真,性子又直接,自然无法周到处事。“你又说了什么?”
“是这花厅,我上趟就看到它里面的柱子似乎有细小的裂缝,木梁上也终日掉下灰尘,总是觉得心里头很不安。今日既然夫人叫上这些工匠修整屋子,不如将花厅也一道修整······谁知······”又遭到一顿骂,她扁扁嘴,白净清秀的脸庞上,隐约看到些许失落。
“这座花厅的确是修不得,碰不得的,何日它自然地坏了,塌了,陨灭额,便是它的天数,你别想这么多了,赶紧帮我打下手,今日我加了菜,等夫人用完了,你也多吃点。”玉儿自然清楚这花厅对于夫人的意义是多么重要,要说夫人心机深沉也没错,但她毕竟也还保留着一个女子对于未知的企盼和美梦,只是权力让她变得面目全非罢了。
玉儿见痕儿的双眼之中,眸光大威,她才凑到她的身边,在她耳边耳语一句,笑道。“你看你,还是这么瘦,不长肉。”
“玉儿姐,马上就过年了,外面是不是很热闹?”痕儿想到了什么,心中怨愤猝然消失彻底,清亮的眉眼发出亮光,毕竟是年轻的女子,贫民的身份,向来对过往的日子,格外向往。只是长久以来,留在这个行宫内,实在是乏味。
“当然了,每一家都生了火,炊烟袅袅,街巷上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呢。”玉儿笑弯了眉眼,背转过身子,从厚实的棉袄之内,掏出一颗蜜糖,送到痕儿的嘴边。“我偷偷藏了两块糖,给你尝尝甜头。”
痕儿用双手挡着自己的小嘴儿,细细品尝着甜味,却还是不放心地回过头去,那扇门还是紧紧关着,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不说了,赶紧把菜洗好了,送到厨房来,酿圆子要花费好些时间,你来帮我。”玉儿利索地起身,抱着面粉,走入厨房。
痕儿笑着点点头,口中的甜味还未彻底散去,心头变得暖暖的,但愿下一年,大家的日子更加好过吧。
痕儿专注地帮玉儿擀着面皮,一旁烧着火,干柴发出哗哗啵啵的声音,锅中的水已然开始沸腾,屋内白烟萦绕,热气和忙碌让彼此洒下热汗,闻着那香气,痕儿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们两个彼此挂着浅淡的笑靥,数年来的陪伴,宛如亲姊妹一般和睦,她们手中的巧手,渐渐捏出一个个的圆满。
轰!
一声巨响,突的划破了此刻的安然,痕儿的心仿佛被吓破胆一般,手中的团子也瞬时滚到地上。
玉儿微微蹙眉,望向那窗外的景色,神色依旧不变,却不无埋怨。“痕儿,你出去看看是什么声响,叫那些人手脚轻些,粗手粗脚的,吵到我们夫人就不好了。
“好,玉儿姐。”痕儿在身上擦了擦因为沾上面粉而染白的双手,轻快的跑出去。
隔着那咫尺的距离,她的面色渐渐发白,亲眼看着那花厅的房梁与柱子已经倒下,满目狼狈······房梁之下的身子底下,渐渐涌出殷红的血液······仿佛是天际最艳丽的红霞,染上了痕儿的双眼。
她僵立在那里,浑身都开始瑟瑟发抖,手足无措,而隔着些许距离另一方的屋顶之上,那些工匠仍旧红着脸,没有半分松懈,忙活着,对于远方的巨响,没有半分在意。
“痕儿,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若是来不及做好,夫人又要责怪了······”玉儿迈出厨房大门,红润的面色残留稍许不满,痕儿就是个慢性子,不然她也不必操这么多心。
只是当她转过弯,那昔日的花厅从未有过的疮痍面目,彻底展露在她的眼前之后,她站在痕儿的身后,微张的双唇,居然吐不出半个字眼。
她毕竟比痕儿要年长些下一瞬,她已经转向那一方大喊,毕竟以她和痕儿的力道,根本就搬不动那巨大的房梁,虽然要救出的夫人,是否还有救,也很难说了。
但,她当然不能见死不救的。
“救人,救人哪!夫人被压在下面啦······”
几个工匠一听,脸色一变,马上从梯子上下来,跑向花厅救人。超过已经目光呆滞的痕儿,玉儿亲眼看着他们最终将早已压得面目全非的女子,抬出来,轻放在软塌之上,那背部已然都是殷虹鲜血,背脊骨也像是被折断般不堪入目。
“夫人,夫人你醒醒啊······”玉儿跪倒在那个女子的面前,透过那满是鲜血的面孔之上,那眉眼,那鼻梁,那不断逸出鲜血的双唇,都早已看不到半分生存的希望。
当那双手最终无声垂下的那一刻,玉儿的脸白了白,沾着面粉的右手轻轻探到那女子的鼻息,长睫撼动,呆若木鸡。
下一日的午后,当行宫之外萦绕的是美好圆满的氛围,而这行宫之内,最终却以哭喊声告终。
那些当年所谓一见钟情的美谈,情生意动的传说,仿佛跟随着花厅的倒塌,都在旦夕间,崩溃离析,化为尘土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