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再偶遇（1 / 1）
“还好，没有伤筋动骨，算你命大，暂时没什么大碍。伯父伯母那边我会帮你说说好话的，就不折腾他们过来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卓万琳穿着白大褂，对着面前额头上贴着一大块纱布的郑启华说道，即便是有些责备的话，到了她嘴里，也变得寡淡无味，有着医生惯有的冷漠和职业味。
“嘶……”郑启华吸着冷气，轻轻碰了碰纱布：“还真疼。”刘逸民就是一张乌鸦嘴，昨天在香格里拉的饭局上，无端提到他郑启华的车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结果不出一个晚上，他果然又撞车了，这个月的第二辆。
“疼还不长记性，以后喝了酒不要开那么快，没喝酒也不行。自己的技术自己心里还没底，这么多回还没撞够？”卓万琳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抄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你躺着吧，我先过去了，还有患者等着我呢，你有事按铃叫护士。”
“不过是擦伤，就不用住院了吧。”郑启华的视线在病房里兜了一圈，竟然还是间单人病房，现在医院的生意没有这么差吧，走廊里临时加增的床位都挤满了病患，更何况，他好端端的，还不至于娇贵到一点擦伤就要住院观察吧。
“擦伤也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在这住两天吧，反正有人给你报销。除非你想让郑伯伯发火，本来他和伯母一大早就要从杭州赶过来的，我好不容易才劝住。”卓万琳脚不停步地走到门口，回头又补充道：“你要是闲不住，可以到外面随便走走，到草坪上逛逛，护士会准时来提醒你吃药。”门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带上了。
“哈！”郑启华不满地哈了一声，四下里又把病房打量了一遍，干干净净，无尘无味，尤其是，没有人情味。
昨天送了林珞然回家后，他开着车，心里越想越有兴致，不自觉车速快了点，竟然就一头撞到高速护栏上，撞上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莫非老天真的长眼，他不过对林珞然这种呆头呆脑的小姑娘产生了一点非分之想而已，还没具体做出什么来，竟然就先让他遭报应了，比现世报来得还及时。
看来他这辈子是注定不能开快车了，每次开快了都出事，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在驾驶方面就始终是熟络不起来，回头不知道刘逸民那群人又要怎么打趣他。翻身下床，披了件外套，走到住院楼楼下的草坪上。卓万琳不是说无聊了可以下来走走么，他倒要看看这片草皮有什么可走的。
天气不错，云层稀薄，展眼已经是三月底，这个城市的春天，总是要挨到四月才姗姗迟来。这两年他国内国外东奔西跑，忙的时候不见天日，闲的时候吃喝玩乐，能真正什么都不做的日子，倒也不多。当然，这种日子，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享受。
草坪上零星有些病患在徘徊，或独自一人，或有陪护人员。有一个穿着护工制服的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老人看起来神志已经不大清醒，表情呆滞，安静地从郑启华面前经过。
于是郑启华眼前浮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或许也是这个样子，记忆衰退，歪眼睛流口水，人从青春芳华到双鬓斑白，谁都不能幸免，只希望那个推着轮椅的人，不会是一个陌生的雇工，而是那个可以和他一起到老的人。
那个人，应该就是卓万琳了，那个有着医生式冰冷表情和寡淡语气的女人，即便是面对受伤的未婚夫，也是如此。在她心里，他暂时还要排在她的那些病患之后，而他，也同时还在惦记着别的女人。甚至他能想象出两人婚后的平淡生活，不会有任何纷扰和争吵的一对夫妻，这仿佛是好事。
郑启华努着嘴，百无聊赖地在草坪上发呆。就在他发呆的空隙里，几声抽泣传进了他的耳朵，不是很大声，距离也不近，而此时的草坪上，说话聊天的人也不少，但他却神使鬼差地捕捉到了这两声微弱的抽泣，于是他循着声音去寻找那源头。
卓万琳一句‘到草坪上逛逛’，郑启华赌气真的‘到草坪上逛逛’，这所谓的‘逛逛的乐趣’，此刻大概已经找到了。
草坪尽头的甬路上，挨着一颗树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护士服，另一个穿着橙黄色扎眼的棉外套，那件棉外套很薄，质料粗劣，那是郑启华多日前第一次看见就得出的结论。
“你别哭了行不行，一大早晨的就哭丧着脸，触霉头。”小护士不耐烦地说：“林珞然，你要是再哭，我可真的回去了啊，我出来可没和护士长请假。”
“别走，小米。”林珞然忙一把扯住对方的胳膊：“好了好了，我不哭了还不行么。”
“恩，这还差不多。”那个叫做小米的小护士脸色缓和了一些：“说吧，不是说好了今天来办住院手续的吗，林阿姨呢？”
“她不肯来。”林珞然小声回答。
“不来？”小米黑着脸嚷道：“硬拖也要把她拖来，她都已经病成什么样了，还要拖下去，林珞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没凑够钱，前一阵子检查，钱都花光了。”林珞然低着头，抠着手指头。
“哦，那你一大早晨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的？”小米冷淡地答道：“那你说完了吗，我能回去了吗？”
“小米……”林珞然哀求地抬起头，看着她。
“叫叫叫，一到没钱的时候就跟我白眉毛绿眼睛的，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能帮到你什么忙吗？”小米没好气地跺着脚：“林珞然，我工作这两年，攒的一点钱全都借给你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怎么这么倒霉会交上你这样的朋友啊？”
“我知道你对我好，小米。我也不想总给你添麻烦啊，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能不能……问问你男朋友，他不是刚签到海关上班了吗，他会不会有闲钱能借我周转一下……”林珞然红着脸，硬着头皮说：“我手里还有些，不需要太多，五千就可以了，就五千，我先把住院手续办下来，以后我会再慢慢想办法。”
“问我男朋友借，亏你想得出来！”小米说着，眼圈不由也红了起来：“我跟他才认识一个月，手还没牵过呢，你让我怎么跟人家开口。我没有向你开口要债，我已经够仁慈的了。林珞然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朋友不是这么当的，你不能总是这样对我！你自己过不好，难道我也要陪你苦一辈子吗？我……我还要上班，先回去了，你凑够了钱再来找我吧。”说完甩开了林珞然的手，跑走了。
林珞然呆呆地立在树下，双手在胸前紧紧地握着，米红是她大学同学，也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好的朋友，正是听了米红的介绍，知道这间医院在癌症治疗攻克方面的技术是最好的，所以才选择了这里，虽然米红不过是个护士，但是每次母亲来检查，有她跑前跑后帮忙，真的是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可是再坚固的友情，也很难经受得住金钱的考验，更何况，她们也都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哪个手头也不宽裕，这些年，为了母亲的病，她不仅花光了自己所赚的钱，也花光了朋友的钱，如今这依然还是个无底洞，每一次检查治疗，钱就像流水一般，怎么截也截不断。
昔日那些朋友，如今大多都已形同陌路，甚至对她避讳不及，生怕和她扯上瓜葛，又被她缠上，沾染晦气。如今，就连最亲密无间的米红，也再忍不住她这样没有止境的索取，和她翻了脸。她才二十三岁，她的人生还很漫长，可当下，她却有了一种穷途末路之感。
她愣了很久，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八点半，该去上班了，今天是试用期的最后一天，如果说眼前的情形已经足够狼狈，那么或许，今天还会有更狼狈的事情在等着她，谁也替不了她，她只能自己去走。
“需要帮忙吗？”郑启华见她要走了，才从树后闪身出来，随口问道。
“郑……少？”林珞然扭头看见是他，脸上迅速蒙上一层惊慌，笑容极度不自然：“真巧，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你，你的额头怎么了？”昨天晚上送她回家还是好好的不是么？
“呵，这个。”郑启华自嘲地指了指纱布：“这个可就难堪了，昨天多喝了两杯，送你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出了个意外。”
“哦，这样……”林珞然吸了吸鼻子，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为了送我开那么远的车，也不会这样，真是抱歉。”
“和你没关系，是我开车技术太差。”郑启华很勇于坦诚自己的缺点，并随之话题回到一开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需要帮忙？”
“什么帮忙？”林珞然的反应明显没他那么快，刚还在说他受伤的事情，很快又跳走了，费解地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要借钱，五千块不是么？”郑启华努了努嘴，认真地看着她：“要不要我帮忙？”
“哦，不用了。”林珞然不自在地回应他一笑，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不好意思总是劳烦郑少。还有，你受伤的事情我很抱歉，如果方便的话，我有空再来看你，上班要迟到了，我得先走了，再见。”边说边扭身要走。
“哦，好，上班要紧。”郑启华看着她笑：“我今天就很方便，你晚上下班过来看我吧，我等你。”
“哦……”林珞然僵着一张苦瓜脸，离开了医院，显然他的不客气，让她分外费解。
郑启华靠在树下自嘲，她倒是酒醒后立刻就出现在他眼前了，不过，竟然又是碰巧，她是来找她的朋友的，而且确实是有事，事情还不小，她的母亲要住院，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若是还有闲心去考虑他是不是对她有兴趣才怪。
看来情节的发展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或是那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