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纪远尧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鲈鱼莼菜汤,“对,有安澜同我们一起吃饭,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正经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拿我打趣。
老范哈哈笑。
穆彦侧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厅幽约悱恻的光线里看去,对面的纪远尧,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竟给人一种妖异的错觉。
我被自己瞬间的错觉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对面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纪总。
幽暗灯光替我遮掩了一刹那的脸热。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们没有谈工作,也许是因为我和老范在的缘故。
但我刚这么想着,就听纪远尧对穆彦说,“明天早上的会,就让程奕说话,你不用开口了。”
穆彦沉默点头。
我记起明天上午的会议,是在新项目推迟之后,整体工作进度的调整讨论,涉及研发、营销、预决算、财务等多个部门,将会决定接下来的重要工作走向。
纪远尧这么说,便是毫不掩饰他与穆彦同一阵线的态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为,在程穆二人的争斗中,纪远尧会保持中立,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场。那些猜测他与穆彦关系出现裂痕的人,现在都缄口不语了。
舍车保帅的结果,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他对穆彦的维护,不如说是他给程奕的脸色——任凭哪里来的空降兵,没有得到他的认同,就什么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但一切仅仅是因为意气之争吗?
被搁置的文件、充满负面分析的报告、突然推迟的新项目……这一环环衔接起来,隐约拼出一张庞大的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却也什么都没看见。
纪远尧只提了这么一句,再没有说起工作上的话题。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晚,走的时候纪远尧说先送我回家。
我笑着说,我家就住在对面,走过前面天桥就到了。
纪远尧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门口,老范从那边再掉头就是。”
穆彦却说,“那边路口不能掉头,要绕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们先走吧。”
我一时哑然,等纪远尧上车走了,才转头对他说,“就这么几步路,不用麻烦穆总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绕一圈就不只几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横,闷头往前走,随便他愿意送就送。
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一直走到天桥下,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站住脚,回头看他。
路旁树荫的影子影影绰绰罩下来。
他站在这团树影的边缘,不做声地看着我。
“穆总,谢谢你送我。”我硬下心来,怕再摇摆,怕又一次摔倒在同样的地方,“但是真的不用麻烦了,您回去吧。”
“安澜,我对你没有恶意。”
他轻飘飘地说。
我怔住。
时近深夜的天桥下行人已经稀少,他看上去心平气和,笑容却很疲倦,“把你满身的刺收起来吧,我们不用这个样子,好好说话总是可以的。”
我仍怔在原地。
他轻轻拽了我一下,拽我走上天桥,走在他身边。
天桥上的风从四面吹来,寥寥行人经过身旁。
他在天桥中间停下,看向对面那栋高楼,“你家是在那里?”
“嗯。”我点头。
他望着远处,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各自说声抱歉?”
“为什么?”我很莫名。
“我对你责备过头。”他像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而你对我说了谎。”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他一字字缓缓说,“在我问你愿不愿意回到企划部的时候。”
我气得笑了起来,“你觉得那天我说的都是假话?”
他皱起眉头,像是强压着不悦,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好,那么我告诉你,在问过你的第二天,我就已经知道你被苏雯推荐为总秘的人选。”
我被定身法突然定住,整个人僵了一下。
“你真是傻得可爱,怎么会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呢,纪总难道就不会告诉我吗?”他摇头哂笑,“安澜,你是从我的助理做起的,算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纪总要考虑让你做秘书,当然会询问我对你的工作评价。你以为我不愿意让你做这个总秘是吗,其实当我知道你有可能去纪总身边,远比你答应回企划部更高兴。”
穆彦顿了顿,淡淡一笑,“不算是为你高兴,算是为我自己。在我看来你仍然是营销团队的一员,让你去行政部是暂时的历练,迟早我是打算把你调回来的。”
我转过脸,手指紧扣着天桥的扶栏,怕听他再说下去,又想听他说下去。
“虽然我对纪总肯定了你的能力,建议他选择你,但他最后怎样决定,我并不知道。就算你自己愿意回企划部,于公于私,我也会放弃这个打算。那时我完全相信了你,以为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当时苏雯已经向你透露过这件事,而你在我面前,却表达了愿意回企划部的想法,这不算是撒谎吗?我一直在等你解释,你也有很多机会澄清,不是只有周末一次机会,但你一直隐瞒我到最后……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穆彦直视着我,目光深沉。
十五章
一团团浓雾翻涌在海面。
摇晃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传来浮冰挤压的声音,惊慌的乘客们纷纷从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并朝这边挥手,呼喊着让船上剩余的人快离开……难道船真的要沉没了吗,我茫然四顾,身边已空落落看不见一个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后的乘客。
不,还有一个人。
那人孤独站立在船头,面朝寒风和浓雾袭来的方向,背影坚定,一动不动,仿佛与这船浇铸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仿佛茫茫雾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会沉沦。
船舷上逃生的绳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挥手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伫立船头的那个人走去,如果他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无论这只船最终驶往何处,我坚信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远胜那些漂流的浮冰。
顶着呼啸冰风,我一步步走近他身边。
他回头,清晰面容从雾中渐渐现出。
是纪远尧。
又一个诡怪的梦境。
我醒来时,异常清醒平静,好像从未睡着,只是恍惚了一小会儿,看时间却已是清晨六点。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宁静安稳,哪里有什么海面、浓雾、浮冰和船。
只是梦里一切太过真切,情境是虚无的,心情却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开卧室通往露台的滑门,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挟着城市独有的味道,各种气息暧昧掺杂在一起,熟悉又陌生。这时候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最后的夜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之前,显出薄弱的阴郁。
趴在露台栏杆上,我深呼吸,低头看见不远处那座跨街天桥。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桥。
和穆彦站在天桥上说过的话,隔了一夜,再想起好像已远得隔山又隔水。
曾经令我耿耿于怀的那些话,那些误解,在听他亲口说出之后,我终于释然——只是这释然,不是他想要的释然,只是我给自己的枷,打开了锁。
他说,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他问,难道那不是撒谎?
于是一瞬间所有委屈都有了明白的来由,我终于知道了一个“为什么”。
但是这还重要吗?
只有彼此有过期望与承诺的人,才有理由说失望。
穆彦有吗?他有的,只是最初我献予他脚下的那一点纯挚。
看着他自视明月孤皎洁一样的神情,我心中也月光照耀一样的明白,在他眼里,我最大的特别之处,只是从前真心将他视为一轮明月——倘若明月有心照沟渠,沟渠就该有感激不尽的自觉。
若是以前,我会抱着天真幻想,给自己寻找另一种更浪漫的理由。
而现在我只能自嘲地笑笑。
“是,我是想做总秘,想要这个职位。”
我一口承认,不推脱解释,这样反而简单,省了啰嗦麻烦。
解释没有意义,不用他说,我已没有这份矫情。
如果一定需要道歉,那也无不可,我平静地看着他说,“穆总,我很抱歉。”
他目光复杂地盯了我很久,淡淡地问,“是吗?”
明明是他要我道歉,现在却又反问,不知是什么逻辑。
我皱眉看他。
自从裁员那天早晨开始,他就变得奇怪,到此刻站在天桥上的穆彦,更像一个陌生人。
不仅一反常态,还无缘无故说了这么多话,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天桥上一男一女相对沉默,这样子实在尴尬,频频引来路人侧目,怕是将我们当成了争吵的情侣。我无可奈何,摸不清穆彦到底想做什么,这算兴师问罪,还是算示好?
示好,似乎我又有点抬举自己了。
他不是八面玲珑的程奕,程奕的笑脸迎人是不分对象的,我也好,前台也好,甚至孟绮也好,他都一视同仁地亲切;穆彦却是一向盛气凌人,只有莺莺燕燕围着他,没有他放下身段去哄谁的道理。
即使发挥最大限度的自恋精神,我也觉得,幻想余地很少。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不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