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甄选(1 / 1)
一出会议室门,袁朗就看到走廊上的齐桓。
“看什么呢?”他拍上那个面对操场一脸沉思的人的肩。
齐桓要立正,袁朗挥手阻住了,顺着他的视线也往操场上看,顿时了然。
楼下的升旗台上,许三多一动不动地站在护栏边,面向操场上的草坪,草坪上,躺着一个没有生气的人,成才。
“多长时间了?”
“从出了会议室。”
袁朗默然,那是不短的时间了。
“没说什么?”
齐桓摇头。
评估的过程没有人知道。吴哲出来的时候,连虎问他怎么样,一向把“平常心、平常心”挂在嘴边的少校脱口就是一句:“差点儿扒下我一层皮!”
这是通过了的,没通过的呢……
成才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和昨天到达营地时差不多,象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儿,从会议室门口到等待评估的人站的地方,短短的一条路让他走得仿佛是一辈子,寂寞而沉重……
他是在许三多迎上去的时候开始往外跑的,许三多下意识就追出去了,齐桓没有阻止,只是对也想跟出去的吴哲说了句:“你别去!”吴哲楞了一下,随即也就明白了,没动地方——有些挫折是不能分担的,善意的关心有时也会成为伤害……
“你们,觉得我过分?”袁朗的声音很轻。
齐桓吓了一跳,“没有!队长!”他知道袁朗问的是什么,只是没想到袁朗会问——评估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被淘汰的只有成才,和老兵们预测的结果一样。
私底下议论的时候,鹞子的评价只有三个字:“靠不住!”仅此一句,足以否决成才留下的全部可能,一个不能交出自己的人,不可能留在要肝胆相照的团队,他的一时软弱或退缩,有可能就会搭上别人的性命。
成才的放弃彻底伤了这群人,对于把荣誉看得重过生命的军人来说,他的行为无异于战场上的逃兵......但是,现实的矛盾吧,理智上每个人都知道成才不能留,真的成为事实又多少让人不太能接受,尤其是和成才一路走来的九个人、更尤其是许三多……恻隐之心会使人对做出这一决定的人产生微词,哪怕明知这个人做的是对的、哪怕那种微词只存在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短时间内!
齐桓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在一瞬间,他明白袁朗所背负的压力可能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黠如袁朗,应该是对所有的结果都心知肚明的,但是他还是要做他应该做的事,留下的的人、走了的人,他必须考虑所有的因素,这也就注定了他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所以,他很累,所以,他才会有刚才那一问!
想通了这一点,齐桓更不知该说什么了:“队长!”他的队长原来并不是无敌金刚!
“没事!”有些怔忡地望着外面的人已经回过神,熟悉的从容又回到眉宇间,他看向齐桓,然后,在齐桓刚刚有些感动于他的眼神温暖时,扯出了一个调侃的笑容:“干吗齐桓?你给我默哀呢?”
齐桓简直想飞起一脚把袁朗直接送到许三多旁边!深呼吸了一下,齐桓立正,“报告队长,我没那个荣幸!您能活一千岁!”
袁朗意外:“你还兼职当神棍?”
齐桓很严肃:“这是常识,祸害都能活一千年!”
“还笑?”袁朗放下笔,充满怜悯地看着齐桓,眼神象看傻小子。给成才的鉴定都写完、打完、印完、签完字了,齐桓还在为摆了他一道而得意。
眼看齐桓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袁朗无奈,“齐桓,我检讨!这人啊,确实是不能太优秀了,否则周围人就太憋屈了,偶尔失误一次都能让别人高兴得像做梦娶媳妇儿了!”
齐桓不笑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袁朗,恨不能在那张又恳切又无辜的脸上瞪出两个窟窿,袁朗却若无其事地把鉴定递过来,“看一下,没意见就签字!”
齐桓狠狠地同时也是徒劳地又瞪了袁朗一眼,认命地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成才同志在我基地受训期间,表现突出,军事素质过硬……鉴于实际需要,暂不征调该同志……”
短短几行公式化的评语,齐桓却看了两、三遍,看向袁朗的时候,神色复杂:“队长……”
袁朗苦笑,“是我写得最困难的一份儿鉴定!”
齐桓默然。袁朗说“鉴于实际需要”,实际上是为了给成才留下余地吧,这至少使他的被退回不那么难看,而且,不至于对他以后的路产生太大的影响……
“一直到评估之前,我都在等着成才悔悟……”袁朗的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遗憾和失落。
齐桓意外,但没表现出来。这么多年人来人走,队长总是那个做决策的人,他以为队长已经习惯于扮演铁石心肠的角色,没想到还是会有例外,更没想到这例外会是因为褒贬不一的成才。
“许三多……我第一次见许三多,他拼了命的揪着我不放,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成才……昨天在营地,他一遍一遍地问,说成才怎么会放弃,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袁朗摇头,“许三多……”
齐桓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因为袁朗口中的那个名字。
“齐桓,你说许三多那么看重的人,他怎么就不象许三多呢?或者哪怕就是像我也行啊!”
“队长!”齐桓发现袁朗的问题没法回答,而且,怎么能扯到像他?
“行了,你看没看完?”袁朗不想再继续了,成才,如果他在一夜的思考中不是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评估中不是一味地辩解,如果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的结局……
“队长!”齐桓干脆利落地把字签了,双手把鉴定递回来.袁朗扫了一眼,随手抓起桌上的档案袋,“行了,我去找大队长签字!”
走到门边,袁朗想到什么又站住了,“对了,明天早课你和许三多不用参加!”
齐桓一愣:“干吗?”
“去送成才!”
“我?”
“许三多!你开车!”
“是!”随着袁朗走了两步,齐桓还是问了,“队长,好像没这样的先例……”离开的人,历来都是只送到基地门口。
“这么办一次不就有先例了?”袁朗轻描淡写。
“是!”齐桓又答应了一声,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既然队长说了,必然有他的理由。
“让走的人不那么孤单,也让留下来的那个人安心!”袁朗没回头,却像看到了齐桓的疑问。
齐桓懂了,继续跟在袁朗身后,走廊长的唯一好处是有机会问完想问的问题,“队长,你不去?”
袁朗站住了,又是那种看傻小子的眼神,“齐桓,你是成才的话,你现在会想看到我?”
齐桓双手贴紧裤缝,挺胸抬头:“不想!”
袁朗扬起档案袋作势要抽过来,齐桓及时打断,“报告!”
有路过的军人好奇地打量这两个举止怪异的校官和尉官,袁朗轻咳了一声,瞪了齐桓一眼,“说话!”
“许三多下午要请假!”
“干吗?”
“没说!”
袁朗微微沉吟,“批了!”
“队长……”齐桓站在原地没动,欲言又止。
“干嘛?”袁朗的眉头皱起来了,齐桓今天吃错药啦,磨磨唧唧的?
“咱们这儿出去几十里都是山路……”齐桓有点儿赧然。
袁朗凑到齐桓跟前,仔细地在他脸上搜寻,齐桓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闪,队长要干吗?
袁朗站直了,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写着幸灾乐祸,“齐桓,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你说你当初要是对他们好点儿,何至于现在要这么挖空心思地扭转别人对你的印象?”
“那不是考核需要嘛!”齐桓能理解。
袁朗不以为然:“什么考核需要,不是你理解错了?”
“当初不是规定……”齐桓意外。
袁朗截住了:“什么规定?谁说的?哪有什么规定?”
“不是你说的?!”齐桓急了。
“我?”袁朗莫名其妙,“何时?何地?何人作证?”
“你!”齐桓气得说不出话了,举手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哎,你不要车钥匙了?”他的队长在身后闲闲地提醒。
齐桓顿了一下,很想有志气地扬长而去,但是,就一下午的假,这么一来非浪费在路上不可......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小人和动物一般见识!
齐桓臭着张脸又回来了,没看到袁朗眼里一闪而逝的赞许。
“齐桓你不是都不愿意和许三多一起住吗,现在怎么转性了?”袁朗边掏衣兜边继续挑衅。
“我高兴!”齐桓没好气,一把抢过袁朗手里的钥匙。
“随你!啊,对了,我批了许三多的假,可没答应给你假啊!”
一拳打歪上级鼻子的后果会是什么?有谁知道?齐桓现在很、想、知、道!
袁朗摸摸鼻子,“那个,假不能给你,一个队里不能有两名战斗人员同时请假,不过,你可以算是出公差,随同许三多,负责了解他干什么、想什么,回来向我汇报!”
袁朗施施然地先走了,剩下齐桓站在原地把脸皱成苦瓜,黑苦瓜……
看到齐桓进门,袁朗坐着没动,心里却已经有了判断:出事了!他盯着齐桓,等着他自己说,结果齐桓若无其事,袁朗的目光变得锐利!
齐桓都走到袁朗桌边了才发现有些不对头,队长的眼神怪吓人的,他直觉就回头往身后看了一圈儿,然后又把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异常,他还是觉得不放心,“队长,你……”队长要闹鬼啊?眼瞪那么大!
“齐桓!”袁朗低声沉喝。
“到!”齐桓下意识就绷直了!
“说!”
“是!”齐桓响亮地答应,然后不干了,“队长,你让我说什么?”
看齐桓的表情不像是装的,袁朗也有些糊涂,“你……没事儿?”
齐桓更糊涂,“有什么事儿?!”
“出去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陪许三多买完东西就回来了!”
袁朗释然。问题就出在这儿!
基地虽然没在深山老林,但离最近的县城也有好几十里地,再加上条条军规军纪的约束,这里的军人们难得有机会接触他们嘴里的“花花世界”,所以每次有外出机会,他们都一定会善加利用,不到最后一分钟是不会回来的,正因为此,齐桓今天竟提前归队才让袁朗不适应。
“他买什么了?”
“瞄准镜,两条烟。”
袁朗的脑子飞速地转着,还是找不出这两样东西之间的必然联系。瞄准镜?老A的武器配置已经是顶尖的了,许三多还不满意?不过就算不满意也不能跑到市面上买军品哪……烟?那小子连茶都不喝,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给他的压力竟然大到要靠抽烟来缓解了?
齐桓的脑子也在飞速转着,想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高深莫测的话,让队长的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似的......两个人各转心思,一时都没说话。
大眼瞪小眼的,终于还是齐桓吃不住劲儿,想先说点儿什么,“这三多子也真有意思,说成才喜欢瞄准镜,要给他买一个带回去,可你猜他们用的什么?八一杠!光荣而古老的八一杠!你说那不是给马车配个发动机吗......”
齐桓住了嘴,并且打定主意回去后要在台历上标注“今日慎言”!——队长那是什么表情,不是哭不是笑的?
齐桓不想说了,袁朗却还想问,“烟……也是给成才的?”
“是。”齐桓愣愣地点头。三多子说草原上太闷,但是直到交钱了还在犹豫,说抽烟不好,后来还是齐桓替他拿的主意。
“哦。”袁朗瘫进椅子里,他确认自己的思维定势遇到了挑战。曾经,他为自己善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问题而自豪,今天,他用同样的办法分析许三多却走进了死胡同!看来,自己该换个角度了,至少在面对许三多的时候……
“他还说什么了?”
齐桓觉得自己快疯了,从评估到现在,队长和平日简直判若两人,一惊一乍、神神道道的,他受什么刺激了?“没说什么,基本上都是我问他答。”
完全能想象!袁朗微哂。
“那你都问他什么了?”
“问……”齐桓本来已经断定他的队长神经短路了,才会象狗仔队似的,但是一看到袁朗的神色,他噤声,然后,顿悟。
袁朗是真的在苦恼!而且他找不到突破口!今天以来的种种反常,戏谑也好、挑衅也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排解!齐桓不无哀怨地发现自己又成了队长的试验田——袁朗曾经大言不惭地说A人不难,A专门A人的人也不难,A了人又在被A的人身上找到灵感才有点难,说这话时他就看着齐桓。所以这些年里,齐桓和他在很多时候都像在斗智斗勇,齐桓不知道自己赢没赢过,但是他很满意于自己是那个陪着队长的人,这会使他的队长在所有的考验面前,不至于孤独……
齐桓短暂挣扎,终于还是放弃了“憋死他”的念头,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无巨细、逐一汇报,他告诉自己不是为了帮队长,而是怕城门失火鱼倒霉、是为了避免有可能的无妄之灾……
“许三多在说到成才的时候话比平时多,”正式的谈话,齐桓不再叫“三多子”,“他和成才不仅是同乡、同部队那么简单,他好像是把成才当成了依靠,总觉得成才什么都比他强!”犹豫了一下,齐桓加了一句:“让他说的,我对成才的看法都有些改变,不那么烦他了!”
袁朗不置可否,“别的呢?”
“别的?”齐桓回想,决定还是把自己“吃瘪”的事讲出来,但愿能给队长一点儿启发。
“我问了他个脑筋急转弯,”齐桓不看袁朗,不希望自己威风扫地之后再被对面的人踏上一只脏脚,“说开车在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和一条狗,躲已经躲不开了,问他轧人还是轧狗……”
袁朗同情地望着齐桓,曾经的屠夫竟然沦落到要靠这样的文字游戏来跟人搭讪,看来沉默真的是金,许三多能把狼外婆逼成幼儿园阿姨。
齐桓苦笑,“他说轧狗!”
袁朗莞尔。
“我说不对,不能轧狗,他说那怎么办,反正不能轧人,我说你不会踩刹车啊?!”齐桓把头上的帽子抓下来,借以掩饰烦躁,不曾想这个举动更引起袁朗的好奇,目光炯炯地等着听许三多怎么说。
齐桓咬着牙,学着许三多的语气,“他说,你问的、你问的是轧人还是轧狗,你没说可以踩刹车!”
那个人说完后,还一副“你没说清楚”的表情,齐桓当时一脚跺在刹车上,才避免了失控冲向山崖……
袁朗微张着嘴看着齐桓,傻掉了。
答错的人很多,听到标准答案后还认为自己对的人恐怕没有,不仅认为自己对还能讲出一番道理的人……
“天才!”袁朗喃喃。
他看了齐桓一眼,终于决定无视后者的郁闷,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
笑够了,袁朗的眼睛亮了,“谢了,齐桓!”
齐桓不敢相信地看着袁朗,他,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袁朗看着齐桓,轻声却坚决:“他将是我们的罗文!”
罗文,美西战争中一个普通的中尉,把信送给加西亚将军的那个人,勇气和坚持让他完成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许三多,战友们“牺牲”以后他才有主见,吴哲说“信任这种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恰恰许三多就有,他对齐桓说:“你问的是轧人还是轧狗”,因为他不会去探究太多的为什么,他只注重你要他做的是什么……这样的人,也许不够精巧、不够锐利、不够圆滑,但是,他有足够的坚忍和忠诚,他会不打折扣地执行命令本身!在最艰苦和恶劣的条件下,他,可以让人放心!
齐桓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微笑,“队长,我们可以把后背交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