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闭门祸从天上来(1 / 1)
这是雍正十三年的最后一个秋天,时值九月初九,重阳节。
天空澄澈,云堆若雪,坐在窗前,专心致志地写着故事,隔着湘妃细竹帘栊,仿佛可以闻到午后阳光的味道。
书案上,放着一只三足两耳的青玉香鼎,我并不喜欢香气,可是喜欢看着缕缕青烟从香鼎中袅袅升起又慢慢飘散的情境。
一串紫铜风铃,一只青玉香鼎,曾经是我梦寐以求了半生的东西,老公也曾经发誓,一定要将这两样东西连同他爱我一生一世的诺言,一同送给我。只是到了最后,谁也没有想到会走向劳燕分飞的路。
好像来世今生挨过的时光统统算上,只有这段日子过得自由自在,宁静得让我有乐不思蜀的惬意。
因为在国丧期间,不能娱乐喧哗,新君也不能临幸妃嫔,自从那日看着弘历坐上肩舆而去,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倒是他常派人过来赏赐着东西,吃的顽的都有,最特别的还有一套笔墨纸砚,看着这个,眼底就忍不住涌起笑意,想起永琏那个雷死人不偿命的冻挂面。
弘历已然登基,但是尚未改元,后妃也未正式册封,不过他的嫡福晋富察氏在众人眼中,俨然已是一国之母的皇后。
有了这样一个高贵矜持的身份,富察氏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同,还到梧月苑过来看我,始终顾念着当日之情,怕我无根无基,在宫中又没有人脉,缺东少西都不敢吭声。
富察氏只是来过两次,略坐了坐,和我还叹息了一回,说侧福晋乌喇那拉氏的那个孩子流得可惜。不过个中原因,她也不愿深谈。
后来我听宫里一些人的闲言闲语,当然还有些想卖乖讨好的人故意说给我听,免得我身在梧月苑,不能灵通弘历身边的消息,尽管大家说得听隐晦,但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拼凑起来,我也了解
了个大概。
侧福晋乌喇那拉氏的身体一直很好,太医诊过脉了,胎元安固,左脉宏大,九成九是位小阿哥,那天弘历被先帝雍正责笞后,富察氏因为感染了风寒不便照顾,就让乌雅格格前去,谁知道弘历心火太盛,把乌雅格格给赶了出来,正好乌喇那拉氏过去探视,就留下来照顾弘历。本来跟前有宫女太监照应,也不会出事儿,到了快四更天的时候,里边有了动静,好像是有人惊呼。
等到太监宫女们进去的时候,乌喇那拉氏已经摔倒在地,流了很多的血,人也昏厥过去,因伤卧床的弘历不停地抽搐,当时大家慌了神,连先帝雍正和当时的熹贵妃钮祜禄氏都惊动过去,后来太医来了,情况才有所缓解,雍正和熹贵妃回转九州清宴,结果弘历这边儿没事儿了,九州清宴那边雍正帝却驾崩了。
事情怎么听都很蹊跷,我存在满心疑惑,等着见到永琏后,寻个机会再问。
那些管事儿的太监姑姑们,最会看眉眼高低,见到将来的皇后也肯屈尊降贵,立刻换了一个人儿一般,有事儿没有事都过来请安,孝敬着东西。
等到我身体完全康复了以后,月例银子和相应循例已经按照贵人的品级发放下来,梧月苑的太监宫女们,自然服侍得更加周到,尽管没有正式地册封,吃了人家的俸禄,总要遵守人家的规矩,
就是身体未愈的时候,每天也强撑着去晴辉阁给皇太后叩头问安,晨昏定省。
顶天立地的英雄,也阻挡不了时代的变迁,如果改变不了环境,就去适应环境,如果改变不了命运,就改变自己。
既然这辈子是离不开皇宫了,而且皇太后钮祜禄氏又是个活得长久的主儿,她对我有起过杀心,要是我不恭维好了她,那天不高兴翻起旧账,我这条命,也未必能继续保住。
看得出来,皇太后对我还是心有芥蒂,很是抵触,幸好在奔波劳碌的来世里,为了身上衣、腹中食,我的脸皮练得够厚,而且我这个看上去忠厚老实,还有点儿憨相,但是真要阿谀奉承起某个人来,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何况这外在的憨厚更是最后的伪装。
皇太后虔心信佛,怎么哄得她心花怒放,对我来说还不是难事儿。所以过去三五次后,厚着脸皮向皇太后讨教佛理,然后曲意逢迎,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起码再看到我时,眼睛里边不会有冰冷
尖刺的东西。
前两天还特意派那个桂锦惠过来,赏了一尊青玉观音像给我,桂锦惠见了我,也换了一副嘴脸。皇太后和富察氏的态度,让我在这段日子,过得平平安安。
现在唯一让我牵挂的就是做了皇帝的弘历,到底是哪个人,因为守礼的缘故,永琏也不能过来,我只好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写字上去,故事进展得神速,厚厚地一叠纸,散发着油墨的香气。
如果就这样秋去春来一辈子多好,没有衣食之忧,不受贫病之厄,笔耕心事,吟赏烟霞,身旁再相伴着来世的兄弟,偶尔欺负一下徒弟,最好我心里想着念着的朋友,都天花乱坠般地也穿过来,穿到我身边,就算折损了我无始劫来积攒的阴鸷福寿,就算让我今生死后入无间地狱,或是灰飞烟灭万劫不复,我也心甘情愿,魂梦萦之。
这些天写累了的时候,放下笔,就压抑不住如此思绪,知道现在不能面露喜悦,只得低着头,咬着嘴唇,捻着皇太后送给我的菩提子数珠,捻过一个,就在心底轻呼一个兄弟的名字。
哎。
听到妍盈轻轻地叹息声,我这才抬头,见她端着一个素色漆盘,里边放着一只天青色的食盒,盈盈地走过来:“容主儿,是从万岁爷哪儿送来的,送过来的人说,是万岁爷指名儿赏给您。”
听不惯她叫我容主儿,感觉这个称呼有点儿讽刺,可是要以姊妹相称,却是件行不通的事儿,没人在的时候,我们就互称你我,更多时候,妍盈还是很谨慎,这个我也不能强求,我和她都没有小燕子的本事,让皇上颁发个特许下来。
连忙起身,早有宫女端了水让我净手,整理衣襟,向着弘历寝宫的方位谢了恩,这才将食盒接过来,放到了桌子上:“是什么?”
妍盈只是屈了屈膝,没有立即回答,然后转身吩咐一个小宫女,将家什取来,那个小宫女应声去了,不大一会儿,也用漆盘托着,里边放着一个白瓷碟,里边盛着半碟子姜醋,另一个白瓷盘子里边,放着好几样银质家什,我只认得剪刀和一根长针般的签子,其他的形状有些奇怪,竟有些像钳子、斧子和锤子,只是比我熟悉的那些工具小巧了很多,又有个宫女搬了个极为精巧的小方桌来。
修理钟表?
看着如此小巧的家什,我能想到的就是修理钟表,在我小时候,总有异地口音的外乡人走街串巷地吆喝修理钟表,有很认真做事儿的,也有应付糊弄人的,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常躲在门后,听到外边有人喊修理钟表的时候,就在门内跟着喊“修理不好,拿钱儿就跑。”还故意托着长长的尾音。
可是没有理由弘历送了个坏掉的西洋钟让我来修理,就算弘历已经被lilian取代了,她干嘛给我送钟?嫌我活得长了?
正疑惑着呢,永琏带着两个嬷嬷和几个宫女过来,他也是努力掩饰眼底的兴奋,一进来,就赶着跟来的人回去,等到晚膳过了再来接他。
多日未见,永琏好像长高了一些,见屋子里边只有妍盈伺候着,也按耐不住了,头上的帽子摘了,把外边的长衣脱了去,只穿着里边贴身衣裳,也不等我行礼问安,张开手就抱过来,我只好蹲下身,他一头撞到我怀里,差点儿将我撞到了,然后滚在我怀中,小脸儿蹭着我的心口,若不是妍盈在,他一定会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
也不用我吩咐,妍盈低了头,向外退了两步,犹豫一下:“小阿哥,容主儿,奴婢过一会儿进来再伺候?不过,万岁爷赏下来的螃蟹还热着,主子现在不吃的话,奴婢就拿出去热着?”
螃蟹?
听到螃蟹,永琏的肚子咕噜了一声,然后咽了下口水:“对啊,今天是重阳节,螃蟹正肥,我都饿死了,先吃了东西再说。”他说着话,忽然促狭地瞥了我一眼:“皇阿玛心里还真的惦记呢,这样好的东西,我还没轮到呢。不如我沾沾你的光?也饱饱口福?”
他也不客气,从我身上溜下来,就坐到另一旁,妍盈挽了袖子,净了手,开始用那些家什分剥螃蟹,看得我有些发呆。
此时永琏凑过来,把嘴唇凑到我耳边:“眼睛怎么直了,你没见过螃蟹?”
我点点头:“见过啊,在虾皮里边,长得和这个差不多,就是个小点儿。”
其实除了在虾皮里边见过米粒大小的螃蟹外,鸡蛋大的螃蟹我也见过两次,是随份子赴席时那些汤菜里边,有人也捞出来吃。我没有动过,实在不知道打开蟹壳以后,该从哪些地方下口,蟹钳里边的结构倒是简单,我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人,把蟹钳的壳咬得嘎嘣嘎嘣响,吃到嘴儿的不过那么丁点儿肉。
因为不能笑,永琏只好咳嗽,眼见着妍盈剪了蟹钳和螯,剥了蟹壳,用那些银质的家什分蟹,动作轻盈,转眼间就剥出一壳玉脂雪瓤般的肉来,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碟子只有一个,妍盈犹豫了一下,我连忙道:“这东西性寒,我肠胃不好,小阿哥吃吧。”
永琏挽了下袖子:“其实我肠胃也不好,所以每次吃海鲜的时候,我都先吃两颗诺氟沙星,还记得我们那次讨论麻蛤和蚶子的问题吗……”他听到我咳嗽,才发觉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断过碟子,大快朵颐。
有次语音,bear说她在吃麻蛤,我听成马可,还笑话她干脆连马丁都吃了才好,马丁是很早一部电影《火星叔叔马丁》的主人公,什么内容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马丁的脑袋上边,可以伸出两根天线来,其实空桐潋滟的造型,还是来自对火星人马丁的模糊印象。
后来又找度娘又搜图片,才发觉天津话里边的麻蛤和我说的蚶子,很可能就是一种东西,然后又谈到了诗音,也是语音的时候,我说起我老爸曾经卖过螺丝,她在那边笑着说她在吃螺蛳,我还笑话她牙口太好了,也不怕咯到,后来知道是我听错了,孤陋寡闻而已。
这里还没回过身,永琏已经吃了两壳的蟹肉,妍盈怕他积了寒在心里,叫人送来一壶黄酒,也不敢给永琏多喝,一个怕坏了规矩犯忌讳,另一个永琏还太小,就浅浅地吃了三盅。
谁知道三盅酒下肚,永琏就不胜酒力,脸红得和方才吃下去的螃蟹一样,红得诱人,有一种想咬一口的感觉,他的嘴角开始抽动,眉眼间都是笑意,坐也坐不稳,软塌塌地就往我身上靠,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从我的衣襟里边往里伸,胡乱摸索着,嘴里还叽叽咕咕:“那会抱着你的时候,才知道你说的波澜壮阔是什么感觉,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风平浪静了,竟然看不出来……”
连忙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给妍盈使个眼色:“去叫人送碗酸梅汤来。”
妍盈明白,转身出去把风,免得被人看去听去,永琏再小,这般胡言乱语地瞎闹,也不是顽的,她自去叫人要酸梅汤,用来醒酒。
眼前没了人,永琏更是什么忌讳都没有了,醉眼惺忪地看着我,口里喃喃地叫着师父,忽然他的小脑袋靠过来,贴到我的脸腮上,用力地蹭着,滚烫连着酒气扑面而来,我又急又气,想推开他:“别胡闹,你皇玛法刚龙驭归天,别由着性子胡闹,先说正经的,你阿玛现在还是不是你阿玛?”
永琏也不回答,脸颊依旧贴着我,双臂环着我的脖子,叽叽咕咕地:“八月十五月儿圆,玛法一去不复还。半夜三更床压鬼,怎分阿玛和lilian?”
呸!
我气得在永琏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这死孩子明知道我心急如焚,反而胡诌这种打油诗来戏弄我,永琏吃痛,哎呀了一下,抬着小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鼻翼一扇一扇,很是委屈可怜:“师父你没良心,我可是抓了机会就跑来看你,你也不问问我这些天怎么样,就知道问那个
lilian。”
他一委屈,我就觉得理亏,只好拍拍他的肩头,永琏那双晶亮亮的眼珠儿转来转去,忽然凑过来,竟然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耳朵,好像给蚊子叮了一下,我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往后一仰,可是耳垂还被永琏的牙齿含住,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我身上,两个人立刻摔在一起,我是坐在椅子上,结果连人带椅子都倒在地上,咕咚一声,硌得我脊背生疼。
永琏双手死死抱着我,我一着地,他却噗嗤一笑:“师父,你现在太瘦了,没有以前肉感,你把我硌疼了。”她见我瞪起眼睛,又委屈起来“师父你让我抱抱吗,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整个机会?以前是你半死不活地折腾我,害得我老是提心吊胆,害怕哪天你就挂了。现在你虽然好了,保不准风水轮流转,轮到我持续病危了,我又不像你,没有强攻的气场,说不定没法持续,一次病危,我就掉头儿了。”
说者无心,听者痛心,永琏还真的是个要夭折的孩子,现在我是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却要面对两年之后和永琏的生死离别,念头一动,鼻子发酸,心口隐隐作痛。
不想再推开她,反是紧紧地抱住,永琏小小的身体,温暖而芳香,可是没有多久之后,就会僵直冰冷,听不到我的呼唤,也不会跑到我这里捣乱,就算如lilian所说,bear没有死,只是回到了现实中去,但是永琏却死了,变成一把枯骨。
而在异世的bear,我已经无缘再见,念及此处,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如果这一刻成为永恒该多好,心里划过这样的念头,我和永琏相拥而泣,各自怀着一份不能言说的伤痛。
外边忽然听到妍盈的传报声,是弘历来了。
我连忙抱着永琏起来,两个人都泪痕未干,眼睛发红,弘历进来后,我放下永琏,跪下叩头。
弘历满脸的倦意:“起来吧,怎么哭了?”
站起来用帕子拭泪,低着头,很违心地说了一句:“回万岁爷,奴婢是念及先帝的隆恩眷顾,一时悲痛难禁,请万岁爷恕罪。”
永琏也叩了头见了礼,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着。
弘历没有坐下,反而在屋子里边来回踱步,好像心事重重,最后走到我前边:“容芷兰,你给朕说句实话,没有入宫之前,你可曾杀人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