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秾艳尽怜(1 / 1)
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
绵竹同其他学员一样被安顿在幽兰阁后一处小楼里面,与她共用一间房的是雀儿。这些女孩子大多没有居留证,都是因为长相俊俏而被收留,雀儿就是其一,她是在街上乞讨时被明容捡回来的。这些女子中只那菲菲和汀芷身份特别,菲菲家原是做煤炭生意的暴发户,她还留过洋的,不过因为家里得罪了什么当权的大人物才沦落至此;汀芷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新总统上台,把那一批老家族的气焰打得一干二净,偌大的家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还有所谓贵族的尊严,可到了入不敷出时,也就只能偷偷上演卖女的戏码了。水灵为人仗义直爽,还读过书认识字,可她就是绝口不提来这儿之前的事情,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
绵竹只觉得奇怪,为什么独独这幽兰阁不怕巡警的搜查,反而公然留下这么多的流民?大约是金钱万能吧。
训练了一个多月,绵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白天补眠,晚上才是她们魅惑人间的时刻。绵竹的这种昼伏夜出的习惯就是此时养成的,直到很久以后还是很难改掉。
每晚,她穿上暴露的衣裙,做着撩人的动作,脸上浓浓的妆容像面具一般,掩住所有的情绪,只剩一双清澈的眼睛炯炯发亮。绵竹清楚,这样的舞女只是台上的小丑,为了陪衬前面的歌者,也为了取悦台下那群吃人的狼,因为有些时候客人比较多,她们在台上跳完舞,还要走到台下陪酒陪舞。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可是被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过是被摸几下亲几口,她并不太介意。
虽能隐忍,但她绝不甘心只是这样默默无闻,因为她是骄傲的。
对于幽兰阁,在绵竹内心最深处一直存有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去探寻那深藏在这华丽外表下的秘密,每天只被困在一处,她还未曾领略这里的全貌,那日匆忙之中瞥到的梦幻般的雪青色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如困兽一般,静静地等候着时机。特别是今日,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平复起伏的心绪。所以,待练习结束后,其他姐妹们都照例回去睡觉,绵竹却悄悄地留了下来。
掀开帷幕,绵竹悄悄走进了后台。由于仍是白天,四处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连她的脚步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绵竹不禁迷惑,此刻她眼前这个沉寂灰暗的台子,就是声名远播的幽兰阁的大舞台么?原来它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卸妆之后就变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丑陋。
渐渐深入才会发觉,这幽兰阁内中自有玄机,到处是门,门里门外还是门。只有门,却没有人,仿若闯进了迷宫一般,令绵竹险些迷失。记不清走了多远,只是忽觉灵光一现,闲置已久的耳朵再次有了感觉。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或者说是幽咽更恰当,断断续续,飘渺不定,绵竹不觉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就觉得好像在心里堵着一块挪不开的大石头,闷得慌。越向里走越接近歌声的源头,到最后,绵竹立在一扇破旧的小门前,耳朵贴在门上,终于确定这呜咽般的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的。
轻轻推开门,里面是很小的一间化妆室,只两张小桌子,上面的镜子均已破碎,还结着蛛网,到处是灰尘,像是荒废已久。
绵竹抬起头,目光落在正前方的窗口,歌声正是从那坐在窗台上的女子嘴里传出。
无论过去多少年,绵竹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别样的女人,而今日这震撼心灵的一幕更是叫她终生难忘。
此刻,女子正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的形状很优美,就像她那修长的手指。她的嘴唇像两片玫瑰花瓣,鲜红饱满并且诱惑十足,吞吐间,一缕袅袅烟气缓缓流出,宛若香炉中浮起的紫烟,积聚在她的周围久久不散,构成了梦境般的迷幻。那玲珑有致的身体洁白无瑕,在雾色烟幕中若隐若现——她竟没穿一件衣服。
“你……”绵竹第一次被吓傻了,即便是面对苏宅里面的丑恶时,她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撼——面前这个女人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沉醉在烟香之中,一边用白色手帕擦拭着两股之间的粘稠。她身后的窗子大开着,外面是繁华的大街,正流动着潮水般喧嚣的人群。
听到绵竹的叫声,女人转过脸来,并不用正眼看她,而是慵懒地半睁着一双凤目,斜着眼静静地打量着她,眼神同那一团烟雾一般朦胧,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看着绵竹呆愣的表情,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不小,连胸前的浑圆也随着颤动而起伏,波浪一般,惹得绵竹的眼睛瞪得更像两个圆形。
女子终于不再笑,歪着头,像是在打着瞌睡,眼睛也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慢慢地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一脸陶醉,连呼吸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那团青烟就轻轻地从鼻子里面散出,变幻做七彩的霓裳,做飘渺的轻纱,做云层上袅娜的倩影,最后再伴着多情的风儿飘走,留下淡淡的、渐渐嗅不出的芬芳,就如她口中的乐音一般,婉转而悠远。连绵竹都要醉了,醉倒在这片温柔乡里,在那温暖又柔软的怀抱中长眠……
那女子猛地睁开眼,释放出两团熊熊火焰,惊醒了一场春梦。她的手轻轻扬起,那还燃着的烟蒂和那团皱皱的白色手帕便一同飘到了窗外,一团是冰,一团是火。
她灵巧地从窗沿上跳下来,径向绵竹走来。不得不承认,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轻轻地扭腰摆臀,却并不令人觉得做作。满头青丝披散开,有几缕顺着光洁的肩膀滑了下来,带着一点疲倦的弯曲,随着身体的摇摆波动着,恰巧遮住那对挺立的蓓蕾。未施粉黛,眼角却是飞扬的彩翼,眉梢是绵延的青山,有些倦怠,却依旧明媚。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正勇敢地直视着面前的一切,稍稍扬起的下巴带着一点点骄傲,一点点疏狂。此刻发生的一切仿佛再自然不过,即便她□□地站在别人面前。
“你不怕被人瞧见么?”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说出后绵竹马上就觉得有些后悔。
女人的一只柔荑结了朵兰花,掩住唇角的冷笑:“哼,下面那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往上看,而且,他们也看不起。”
“你是谁?”绵竹怯怯地开口。她是第一次想到退却,在这个女人面前,她竟感到胆怯。
“这该是我问的吧,小妹妹。”她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些沙哑,却是绵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像是夜半十分枕边人的低语。即便是说话的时候,她的两瓣丰唇仍是微微嘟着,让人忍不住想狠狠地亲一口,细细品尝那甜美而销魂的滋味。
“我叫曲绵竹,是这里的舞女。”她尽量做出不介意自己身份的姿态,不想在这女人面前显得卑贱。
女子挑了挑未经修整的两道蛾眉,并不回答,而是俯身捡拾零落在地上的衣物,然后一件一件仔细地穿在身上,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小妹妹,这里的工作你可干不来。”她一手扶上椅背,另一只手拢着满头卷发,脚下慢慢画出一道弧线,仿佛在跳着慢舞。说话间她已从椅后踱至前面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绵竹,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笑。修长的腿随意摆着,嫩白的大腿在旗袍开叉的地方暴露出来,让人忍不住想抚摸那一片腻滑。
“我可以。”绵竹的声音虽小,却很坚定。
“凭什么?凭你的相貌么?只有脸蛋就只配做下贱的□□。”女人对着残缺的镜子,状似漫不经心地在脸上描绘着,却勾勒出了动人的线条。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绵竹深吸口气,终于咧开了嘴,“该你回答了。”
“嫣红。”女人轻轻道出这个名字,然后理了理衣衫准备离开,却被绵竹拦下。
“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像那些老色鬼一样和我在这里——”嫣红笑得诡魅。
绵竹听到却并不生气,反而笑盈盈地看着她,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愉悦:“凭你是我的师傅,你的徒弟绝不会比别人差。”见到嫣红有一瞬的呆愣,绵竹终于笑了。
“你想学怎么伺候男人么,小雏儿?”嫣红脸上再难挂出笑容,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绵竹走到她身旁,竟比她还高出半个头。握住嫣红冰凉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我红了,就能保护你。”
嫣红挣不开手,直直地瞪着绵竹的脸,刹那间褪去脸上的所有表情。
过了片刻,嫣红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这次笑的时候她笑弯了腰,两手捂着肚子,嘴巴弯成半个满月,露出里面雪白的牙齿,脑后刚刚束起的墨色波浪舞动得更加剧烈。笑到最后,大笑化成了嘴角的翘起,她轻轻哼唱起并不流行的小调,褪去荒靡,只剩欢快和俏皮。轻抬藕臂,弯成优美的曲线,脚下的步子有节奏地挪动起来,伴随着跳跃的音符旋转,配合起上身的摆动,翩然起舞,青丝飞扬,奶色的锦缎勾勒出最柔美的油画。绵竹见沁雪跳过几次,说是叫华尔兹的外国舞蹈。
嫣红的头微微仰起,上面布满幸福的韵光,专注的目光如水般温柔,却不知看向何处,也不知里面饱含的晶莹是喜是忧。
良久,从她那娇艳红唇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想不到,竟又听到这句话。”
总而言之,绵竹打动了嫣红,于是她便接受了她,或是她救赎了她。
明容或许是个大忙人,平时并不经常出现在舞场,但今日,在彩排时,他来了。每次出场,他俊俏的脸总会惹来无数惊艳的赞叹,就如同此刻,在众人诧异地注视下,他径直走到绵竹身前站定,又从头到脚打量了绵竹一番,似是在确认些什么。最后,他终于满意地笑了,突然俯身对着她耳语道:“绵竹,跟我来。”说罢牵起她的手,朝着后台走去。绵竹本想侧身避开,可惜终究迟了一步,造就了这无比暧昧的气氛,羞得她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找我来到底要做什么?”一出大厅,绵竹便没好气地问道。
明容回头冲着她嫣然一笑,说道:“怎么,小丫头生气啦?这可怎么办?我要如何向嫣红姐交代呢?” 说完还伸手抚上绵竹的脸,那冰冷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挲,惹得绵竹一阵战栗。
看着绵竹大惊的表情,他笑得更加得意,娇嗔道:“这下,我可算是把账讨回来了!刚才嫣红姐跟我说要你的时候,我吓得不比你轻!这可都是你害得!”说完又拧了拧绵竹的小鼻子,说道:“小丫头,鬼灵精!不用担心,过几天就让你搬出去。不过,以后还是要准时来上班的,不要以为自己有了特权。你的身份没变,知道吗?”
绵竹还处于震惊之中,只能痴痴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明容所说,没过几日,绵竹就搬出了幽兰阁舞女住的集体宿舍,住进了尤嫣红的家,一座位于郊区的小洋房。不过,除了住处有所改变,其他倒是一如既往。
就像此刻,绵竹在排练间歇被雀儿拉到一旁,说起了小姐妹间的悄悄话。
“绵竹你真厉害,竟能亲近尤嫣红这样的女人。你不知道,那天她亲自和明少打招呼让你搬出去住的时候,我们都快看呆了!那么女人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呢!不过,我可更是对你刮目相看呢!”排练间歇雀儿凑到绵竹身旁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绵竹也不说什么,只能抿嘴微笑。
“快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雀儿一脸兴致盎然,“大家都很好奇呢!”
绵竹倒了杯水,刚想送入口中,被这样一问,又似猛然想起了什么,原本随意的动作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都是那女人干的好事,绵竹恨恨地想道,整天在自己耳边嘟囔什么女人要注重细节,举手投足都不能有丝毫懈怠,要美得无懈可击,单是拿水杯喝口水这样的小事每天不知会被她罚做几次。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雀儿疑惑道,她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假小子一样的小女孩儿,不过是稍稍修整了头发,把厚厚的刘海别在耳后,怎么就凭空多了一股子女人味?特别是在她举杯出神的时候,那雾一般的眼瞳,叫人看不穿。有了秘密的女人总会迷人些。
绵竹眼珠一转,坐到雀儿身边嘻嘻笑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好雀儿,我知道你是万事通,快给我讲讲那个尤嫣红的故事吧,我好奇得很!”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她的事情?那你怎么随便跟她住一块儿了?”雀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只怪物。
“还能怎么回事?她身边正缺一个打杂的小丫头,偏巧那天碰到我,又被我摔坏了一个水晶杯,她要钱我没有,只能去做苦工还债呗。”
“原来是这样,我原以为你运气很好呢,能被这样的人赏识,”雀儿若有所思,“也难怪,她那样的人确实难相处,眼高于顶的,可真是苦了你了。”
“好像你对她很了解嘛,快说说!”绵竹催促道。
雀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绵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在这九衢城,想不知道她尤嫣红是谁可也算是难事一件了,特别是做咱们这一行的。唉,她的故事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几句话听来如此耳熟,绵竹不觉轻笑起来,看来有必要恶补一下九衢近现代名人谱了,否则再这样有眼无珠下去,哪天死了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见雀儿住了口,绵竹还想追问几句,可惜小通子已经开始张罗排练下一场舞,于是也只能作罢,刚想起身,却被雀儿拽住衣角,耳语道:“晚上收工之后我再和你说。”
绵竹点点头,回了一个感激的笑。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了,你才能知道以后哪些事是不可以做的,哪些人是不可以提的。”雀儿挽着绵竹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地徘徊在街上,天色渐晚,她们才终于分手。向北走来,凉意袭身,绵竹不觉拉高了衣领,身子缩在一块儿却还是感觉冷。
这可真是一个三天三夜都回味不完的故事啊——
那时,她还是凤鸢水榭的头牌歌女,一代歌后尤嫣红。梅雨时节,云总是低低地垂下,薄薄的雾笼罩着整座城市,就像她的歌,低沉而飘渺,流淌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那时,广播里放的、人们嘴里哼唱的,甚至是其他欢场女子口中哼唱的都是她的调子。每周一场的演出总是人满为患,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所有人的眼光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只因歌美人更美。灯光昏黄,人影晃动,裹在殷红锦缎里的娇躯蛇一般扭摆弯曲,朱唇轻启,嗓音低沉,似是耳语,又似叹息,没人能像她这样,既唱出灯红酒绿之中的繁华与纵情,又有曲终人散的萧条与寂寥,即便是靡靡之音,也能吸取出人的灵魂,令人义无反顾,情愿飞蛾扑火,换来这一世的纵情。
他也一样没能躲过□□,一样深深沦陷在她的温柔陷阱之中。他每晚都会在台下虔诚地聆听她的心曲,表演结束会亲手奉上鲜花,不论在哪儿,他热切的目光永远追随着她的倩影,像是对待女神一般,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崇拜。虽然她是出了名的清高自傲,遇着这样痴情的少年郎,她也禁不住沦陷了。
她的年纪稍长,而且出身卑贱,所有人都以为这段情不过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故事的最后,她会和其他风尘女子一样,得到一笔不小的补偿,退出这片风花雪月,找一个忠厚老实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也算是不枉此生。
不过,他是不同的。在他眼中,年龄不是问题,身份更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因为她就是他最珍贵的宝藏。他坚持要迎娶她进门,毅然同家族决裂,过了半年,原先所有的猜疑和嫉恨到最后都化作了赞叹和祝福,故事的结局或许会变成这样,他们会是一对平凡的甜蜜夫妻,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可惜,他还是迫于家族压力,妥协了,坐上了远行的油轮,从此杳无音信。他到底去了哪儿,去做什么,何时会回来,无人知晓。
到头来,嫣红还是被抛弃了。
就这样,一场缠绵的春雨随着时间翩然飘离,而这个名唤嫣红的妖孽的魅惑演出也伴着季节的更迭而悄然落幕。虽然那件事曾轰动一时,但五年过去了,在人们脑中,连记忆深处那抹嫣红的身影都渐渐被抹去,竟没了痕迹。人总是薄情的,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只看得到今朝新人的笑靥。
叹息,无休止的叹息,却还是无法平复绵竹内心的波澜。又是一个多情人与薄情人的故事,与母亲的遭遇何其相似,守着一颗心,盼了一年又一年。
站在大门前,她竟没有勇气去推开这扇门。
“大冷天的,站在外面做什么?”嫣红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绵竹回过头,淡然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喜欢看雪。”
稀稀疏疏的白色花瓣悠悠洒下,在她的周围飘落、融化,不留痕迹,仿佛未曾停留,却还是湿了一片衣裳。
“呵呵,想不到竟然下雪了!真是奇怪!这在九衢可算是几十年也遇不着一回的了。”嫣红仿佛刚刚发觉,竟像小女孩一样捧着双手接着落下的雪花,也不管鼻子冻得通红,禁不住瑟瑟发抖。她穿得单薄,只一件殷红色旗袍裹着身子,没有皮裘,也没有风衣,即便现在是严冬。
她说,穿的少,脱起来方便。
绵竹把自己的棉衣披在她肩头,像在哄着小孩子一样轻声说道:“快进去吧,你会冻病的。”细长的手指拂过,轻轻扫落她额上的雪片,“你瞧你,满脸都是雪水,妆都花了,一点也不漂亮,吓死人!”
“嗯。”嫣红第一次垂下头,默默走了进去,孤单的背影仿佛摇摇欲坠。
绵竹随后也走了进去,没有任何表情。
她从小就怕雪,太过纯洁的东西太易被破坏,她不舍。嫣红也会这样想吧,还没沦落风尘之前,她们同其他幸福的女子一样,就像这片片飘落的洁白,可到如今,被践踏,被玷污,最后在阳光下消融,还怎么忍心看下去?她们再也见不得光了。
绵竹手巧,很会做菜,今晚她特别做了几道可口的小菜。端到桌子上时,嫣红正倚在沙发上小憩。卸掉颠倒众生的故作媚态,她的睡颜真如孩童般纯净,只是眉头微蹙,大概是做着不好的梦吧,绵竹有些不忍打扰她,于是就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慢慢回味起刚刚听来的这段故事。像她们这样娼门里走出的女子,定然是得不到幸福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千万不可奢望得不到的东西,否则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伤得越深,就像嫣红这样。
“小丫头,发什么呆呢!”嫣红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这么一桌子的菜,也不叫我起来,都凉了!味道肯定不一样了,真可惜。”
“我再去热热。”绵竹刚想起身,却被嫣红按回到座位里面。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心不在焉,比我还不如!”嫣红坐下后轻嘲道。
绵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她分明是话里有话。
嫣红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说道:“终于回魂啦!”说完夹起菜往嘴里放,不怎么优雅地地吃了起来,“我不是有意跟在你们俩身后的,碰巧罢了。”抬头看到绵竹还很镇定地拿着碗筷,嫣红笑意更深,“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丫头真是不简单!要是脸皮薄,心肠软,最后只能害苦了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你也不必放在心里,整日里悲天悯人,愁眉苦脸的,不是咱们这些身份的女人该做的。记住,你不是大小姐,没空管别人闲事,顾好自己就成。”
“如果我不觉得是闲事呢?”绵竹停下筷子,目光灼灼。
“哼,你要惦记的永远都只是男人口袋里的钱,别忘了本分。”嫣红照吃不误,也不理会从绵竹那里射来的寒流。
“你不愿再提我便不说,我只盼你早日清醒,”绵竹把头埋进碗里,“对自己好一点。”
“屁大点儿的黄毛丫头懂什么——”嫣红灌了一口红酒,平日她才不会这样没品地喝,今天却被这丫头气到了,轻哼了一声:“黄毛驴!”
绵竹一口饭险些喷出去,她扁着嘴看向嫣红,那厮却像没事人一样大口吃菜。
“红皮儿虾!”绵竹一边哼着一边夹了满满一碗小虾慰劳自己,小嘴巴砸吧得带劲儿,完全无视嫣红瞪圆的牛眼。
既然欢场女子得不到真爱,那自个儿爱自个儿总成吧,绵竹心里有小小的雀跃,她的这只小猫爪终于抓破了嫣红的伪装,也多少卸下了她一直背负的枷锁。
饭后收拾完碗筷后再回到客厅,嫣红已经不在,估计是躲进房间舔舐伤口了。绵竹抿嘴笑着,越相处越觉得嫣红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像猫一样,活得太过小心翼翼,怕被伤害,这样子真的很累。
拉上窗帘,这一室昏黄的温暖就不会逃开,而只会属于她和嫣红这样孤独寂寞的女子。身子陷进沙发里,盯着华丽的吊灯,上面有水晶的炫目光彩,渐渐就合上了眼睛,梦里的世界也是一样繁华,不过却是转瞬而逝。离幸福,永远都只差一步呢。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脸颊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也不知昨晚做了怎样的梦。绵竹伸着懒腰,发现自己身上竟盖着被子。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纵然天地悠悠,我们总算不再是孤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