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下部 by 飞鸟(1 / 1)
有一瞬间的失神。
丝竹起,歌舞扬,美酒香。
皇帝扬手举起金樽,百官众臣纷纷跟随。
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景王纤长手指轻举羽觞,微一沾唇便已放下。一曲歌舞未了,便向皇帝告退。
皇帝未问缘由,仍旧牵着我的手,言笑晏晏,亲自送出数步。
木轮再度缓缓转动,吱吱有声。
嘉和殿似乎静了那么一刻,又似乎没有。
景王背影渐渐远去,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厌倦这许多的人。
只是我已不是十岁时乖张的孩子,不能再自顾自藏身偏园。
今时今日,我是这个王朝的皇后娘娘。身畔的这个人用他有力的大手提醒我,维持着这个身份该有的端庄与美丽。
于是便只打量这金碧辉煌,庄严雄浑的嘉和殿。
在这座殿里,谁来过?谁去了?谁曾平步青云?谁又黯然殒落?
爹爹,你能否告诉我,曾经是怎样的阴谋,自这满朝欢歌笑语中,没顶而来?
心渐渐乱。
清透的液体滑入喉中,微辣、绵长,象一团火在胸中升腾。
酒的滋味,原来是这般。
皇帝的脸在身畔,眼里似有绵绵情意,仿佛我们是寻常夫妻,家宴上携手进退,相敬如宾。
做给那些臣子看的罢。
这般把酒言欢,这些个虚伪笑脸。
转回来麻痹自己,安知此刻,不是真实?
“起驾回宫——”有宫人擎八角绢丝宫灯前面引路。
锦绣华服长长的水缎滚边流苏与皇帝明黄色五彩团龙花纹的袍角相叠,迤逦拂过绵延的金毯。恍惚间经过一抹连麒麟白泽都透着生机的挺拔身影,似有两簇小小火焰在灼灼燃烧。
走出大殿,方感觉呼吸轻松。
我想念此刻静寂清幽的冷宫,除去这锦衣华裳的桎梏,还我素衣散发的自由。
夜风夹着晚香玉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进轿内。
回宫路途不短,我正欲合目小憩,却不料片刻功夫,轿已落。
珠帘再次被掀开,眼前正对一所雕梁画栋的宫殿,十三根大红立柱厚重威严,蓝色门楣上有灵动金凤盘旋,当中三个烫金篆字“凤鸣宫”。
这不是我的居所,我于是端坐不动。
皇帝立于轿前,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倨傲,眼神幽迷。
“你是谁?”
“张笑彤。”
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有声。
“错了,你是我的皇后。”
他忽然温柔,微笑脉脉:“皇后陪在皇帝身边,天经地义。”修长莹白的右手再度向我伸出,只等我欢喜无限,将手放入其间。
是的,我是他的皇后,冷宫里的皇后。
“冷宫里的皇后也算?”
“从你踏进这宫里一刻起便是,即便在冷宫。”
我抬眼看他,我的丈夫,万人之上的一国至尊。从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我早已不再奢望长相守。我留下,只是为了找出当年的真相,拔出我心中深刺多年的那把利剑。
他的手一直举着,良久。
而后轻轻放下我的轿帘。
“没关系,我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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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忽然失了耐心。
又是月圆夜。
春夜晴寒,满月清亮逼人,只照着院子里银白一片。几杆瘦竹细碎的影子,慢慢的自窗棱移到床沿,疏朗有致、秀逸静美。仿佛长生观,师傅的水墨丹青。
我急迫的想见到师傅。
有一些模糊的东西,我想要向他验证。
灯如豆,一卷残经握在手中已几个时辰,一页也不曾翻过。入不了眼,便静不了心。
索性丢下经卷,移步院中。
夜那样的静,轻风吹得竹叶簌簌如雨,隐约听见唧唧虫鸣。
不知何时,有阴云蔽月,于是院落里变得暗影曈曈,灰蒙蒙的看不清真切。
我的心,也如这满院隐隐的灰蒙,找不到方向。
月色渐渐淡去,东方微微露白。
师傅没有出现。
******
我想见师傅。
这才惊觉,这七年来从来都是师傅来看我,我却不知道去哪里可以见他。
原来我还是孤独的,纵然幼时伴有鱼虫,山中伴有花草,宫中伴有诗书。月圆前后师傅的相伴,合起来也不过寥寥百日。我本不该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
可是这一夜如此漫长。
我才明白,我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困扰的时候,师傅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想要的依靠。
已经没有几个月圆夜可以浪费在空自守望。
我决定出宫去找师傅。
能认得的,也不过是师傅带我去过的那几处所在。
梅林寂寂,那夜盛放的红梅已然被新绽的细叶取代。风卷起,枝上树下残红飞舞,落英缤纷。这后山原本罕有人至,此刻更是寂静无声。
蓦地想起那一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摇摇头,丢开抑郁的情绪,我转向皇城的街市。
没有上元的灯市繁华,街道上的人并不多。我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身形,步伐,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我的师傅。
茫茫然转了许久。而后,我抱着膝盖,坐在了石拱桥下的台阶上。
十六的月硕大如盘,坠入清澈如镜的河水。杨柳依依,划过水面,荡出浅浅涟漪,月亮便如莹白碎玉,照花了我的眼。
水面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随着水波的荡漾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他不是师傅,于是我懒得抬头。
“你终于来了。”
我不吭声,扯下一片柳叶,置于唇间吹响。
呜呜咽咽,应是一曲《长相守》。
他便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扯来一大把柳枝,在手上缠绕起来。
只是我心里愁闷,吹的也绵软无力,曲不成曲。于是将柳叶丢入水中,任它顺流而去。
“为什么要救我呢?”他打破静寂。
“不是救你,是救人。”我纠正他。
“记得你小时候很凶,撞得我肚子疼了好几天。”
我不禁微笑:“你的记性还真是好。”
“从来没有人敢那样对我。你是第一个。救我,你也是第一个。”
眼前的男子,眼似点墨,面如冠玉,头发用长长的布带系着,一身浅淡湖蓝衫子,完全是个普通少年。今天来的不是齐王,是流汐。
“那就当扯平吧,当我从未撞过你,也未救过你。”
流汐不再言语,却将手中编好的葱绿柳帽扣在了我的头上。唇角漾起一丝魅惑浅笑。
“扯不平的。”我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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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不冷。
国宴之后,皇帝给冷宫重新赐名“彤华宫”。
管事的公公拨了几个宫女来照顾起居,被我挡了回去。
早已闲散惯了,我不要有人伺候着穿衣吃饭,食无味寝难安。某时若我再易上男装溜出宫外,她们莫不要惊出天大风波?
人挡了,东西却挡不了。
先是院中移来了几株开的正盛的“晚绿萼”和“美人梅”,平添了三分□□,而后屋内又拢上了几重江南织造的“□□无边”绫罗纱帐,葱白水绿如烟似雾。
这两样东西,让我想起山中岁月,春天的满目葱荣。
还未来得及欣赏,其他的东西接踵而至。
美人榻、沉香枕、熏香炉、珠玉钗环、锦缎衣裳……一件件、一箱箱,流水般涌入,这原本空旷晦暗的冷宫转瞬苏醒喧闹起来。
我不愿那些个打上了宫制烙印的物事占满了我的空间,于是拉拉杂杂全被我堆置在了偏屋。
书桌上却留下了宣纸徽墨,湖笔端砚,与我的诗书经卷作了伴。
皇帝隔几日总要来上一回,每次不过稍坐一坐。
他不用宫里的诸多规矩束缚我,我便依我的习惯用撒了梅瓣的井水招待他。
他的话不多,我的话也少。
他是皇帝,当年的事情,一定是知晓的。
但是子琰说过,那件事是这个王朝的禁忌。
既然是禁忌,那么从他这里,我连寻找真相的念想也需要藏起。
他是丈夫,却已有四五妃嫔。
我留下来的目的,原本不包括他。
于是多数时候,他坐在那里品茶,我在旁边抄我的诗词经卷。我做不到如其他妃嫔一般曲意承欢,他也不可能只陪在我身边观春花,赏秋月。
这样冷淡相待,他就不会常来了吧。
却不是这样。
有一回,正是午后,阳光煦暖。
在院子里晾晒新收集的梅瓣,细细察看,慢慢铺陈,只是为了让他无聊,早早离开。
听得他半天没有动静,却是在藤椅上睡着了。
眉目疏朗,表情天真,居然还会梦笑!哪里有一丝九五之尊的影子?
我不由愕然。
皇帝醒来时,似乎心情大好,神清气爽。
看看我依旧空旷简单的屋子,含笑道:“还是这样的清爽素雅更衬你。”
而后扬长而去。
这一日,忽又着人送来了一大幅七彩琉璃屏风。
珐琅嵌边,点缀明珠美玉。琉璃浑然天成,淡青色的天空,横斜几径褐枝,间杂点点彤色,恍若瑶池仙境中永不凋谢的艳艳红梅,华美不可方物。
这样的东西,美是美了,终究没有生命。
我还是更爱那山野的红梅。
她们迎寒吐蕊,鲜妍明媚,珍惜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仿佛风刀霜剑从来没有加诸她们身上。有一天,生命待尽,她们亦不抱残枝头,萎顿蒙尘,而是毫不犹豫的奔向大地,化做春泥。
荣辱不惊,去留无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她们的鲜妍与清雅、姿容与傲骨却永远真实。
是晚,上弦月若一弯秋水。
晚绿萼淡碧色透明的花朵,象梦中青鸾清澈的眼睛。
我在树下细心的擦拭逐影剑。剑身银白如霜,光可鉴人。
于是看见身后长身玉立的人影。
转首,皇帝着一身青色便衫,含笑相望。
为我舞一回剑吧!他说。
不怕我伤了你?
我几乎忘记他曾经以两指逼退我剑,这一句真是白问了。
长剑在手中翻转,斜斜刺出、缓缓起落,复而纵横倚斜,行云流水。月光自剑身流动,心绪随轻风飞扬。
有梅枝横来,轻点剑尖,倏忽而去,一抹青影,相依相随。
我心中惊疑,复又将“落梅式”重新舞过。长剑流畅,翩然出尘,梅枝雄劲,神韵超然。一招一式,莫不相扣,起承转合,无不妥贴,仿佛他的剑法原本就是为我的剑式所生,仿佛他从来就在我身边相伴。
挽出最后一朵剑花,我收剑立身。
恍惚若失。
一朵含苞绿萼正盈盈落下,下意识的伸手欲迎,却见得那花半空中偏了方向,身子一转,落入一个青色的怀抱。
不同于师傅的温暖呵护,这个怀抱霸道却温柔,带着月夜青梅的陌生气息。
两泓幽深的清泉,在我的上方闪亮,那里有璀璨的银河星子,有旖旎的春夜繁花。
第一次这样近的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我忘了移开视线。
长剑掉落地上,有轻微声响。
于我,却如雷霆万钧,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一把推开他,脸莫名的热。
逐影剑静静的躺在青石板上,月光照着剑身欺霜赛雪,明澈动人。
皇帝轻笑,弯腰捡起。
“好剑,有名字吗?”
“逐影剑。”我喃喃回答。
他细心的还剑入鞘,轻抚我肩。
“好好休息。”
皇帝走了很久,我还在树下站着。
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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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书册果然当得上“浩瀚”二字。
曾经想过,在御书房或许能找到当年的一点蛛丝马迹。
置身其间才知道,前朝皇帝批阅的政要文书,早已结印封存。我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不得窥见真颜,何况是被刻意隐匿的禁忌?
皇帝给我出入御书房的特权,大约是看我时常抄写经卷书册吧。
他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当他面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避免和他面面相觑。
经书纲常,历史传记,诸子百家,诗词曲赋。
在浩瀚如海的书卷中,有我从前不知道的天地,那其中的新奇乐趣,我也是喜欢的。
皇帝自己当然是常去御书房的,为了尽量避免反而增加的会面机会,我于是总在他上朝的时间去转一转,抱回几卷喜欢的书册回宫细看。
曾以为,皇帝在朝堂之上,需要处理应付那许多的复杂境况,平时所看的书必然也侧重经史。以礼御人,以史鉴今,方能透析治国方略,应对风云变幻,成为子琰口中“极厉害的人”吧。
然而在我抱回的那些个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典籍中,却时常见得他一星半点的批注。
他的字清峻飘逸,写意风流。
寥寥数语,却总深得我心。
有时便会迷惑,这个人,是子琰所说的那个人吗?
将一本《乐府杂录》归还架上,指尖正掠过旁边的那本《文心雕龙》,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飞快的将其取下。
愕然回首,却是一脸促狭笑意盈然的钟子琰。
我也微笑起来。
“可有一阵不见你了,一来却就欺负上我!”
钟子琰笑道:“非也,怕你抱着这些书册吃力,我来帮你做苦力是真。”
于是又挑了几册书卷,和钟子琰一起离开御书房,往彤华宫而去。
未走两步,遇见一人踱步而来,若有所思。
此人身着蟒袍玉带,应是极荣宠显贵的身份。
看见我们时已走的很近,似是一惊,然后顿足行礼。
“微臣钟祁连见过皇后娘娘!”声音嘶哑如漏锣,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原来是钟大学士,免礼。”
我微笑回应,转身离开。
钟子琰看一眼他的父亲,微一颔首便跟上我的脚步。
转弯时,才发现钟祁连却还在那里看着我们的方向,眉头似是皱着的。
于是取笑钟子琰:
“你父亲看到你我在一起,似乎很是困惑啊。”
钟子琰无奈摇头:“父亲平日谨小慎微惯了,想是担心身为皇后娘娘的笑彤为难子琰吧。”
放下书册,我取出皇上新赐的西湖明前龙井为子琰泡茶。
钟子琰是我真心相待的朋友,这龙井本是极品,对我而言自然比我粗制的井水梅瓣更值得予好友品尝。
钟子琰不以为然,却道惟井水梅瓣更见风雅。
我失笑:“以后子琰兄多带些个好茶来换我的梅瓣吧!”
钟子琰一口答应,仿佛是他占了我多大便宜。
龙井茶叶在青花瓷杯中上下沉浮,缓缓舒展,汤明色绿,清透喜人。
我们喝的很慢,享受这一刻品茗时光。
日头渐渐往头顶移动,钟子琰把杯子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
我看着他渐渐凝重的脸:“子琰兄有何为难之事?”
钟子琰放下杯子,定定的看着我:
“笑彤,关于你想知道的真相,我查到了一些。”
我也放下杯子,认真的听他叙述。
“当年,张丞相和先帝君臣同心,过从甚密。后来丞相似乎是无意中知道了先帝的某个秘密,先帝为了笼络丞相,不得已赐婚与你,允诺你父,‘继王位者,为汝夫。’”
我轻抚颈间的白玉如意,想起老皇帝曾经和气的抱我在膝上吃糕点,想起爹爹曾经得意的对我说:“这白玉如意是爹爹以为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的东西。”,想起在披上嫁衣前曾经听过的这一句“继王位者,为汝夫。”
这些尊荣与幸福的背后,竟是如此虚妄。
“后来,张家一夜被灭门,也是因为那个秘密。”
钟子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有悲悯,也有担忧:
“所以笑彤,如果你再去触及那个秘密——
我担心,你会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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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庭院当中舞剑。
今天天阴,没有朗月当空,亦没有宁和心绪。
出剑便难免失了章法,随心而至,随意而飞。
看见师傅的时候,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今天是十五了么?
师傅站在院子里,淡淡灰色的长衫轻轻摆动,和灰色的夜隐在一起,面目模糊。似乎下一刻便要消失。
我急急的扑过去,抓住师傅的胳膊,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师傅的身上有一些些酒气,他的眼神幽深,我看不懂里面的东西。
只一瞬间,又恢复往日的亲和温熙,仿佛刚才完全是我眼花。
“笑彤,你的剑术没有精进啊。”
我低头:“因为师傅好久没来指点笑彤了。”
师傅摸摸我的头:“宫中寂寞,只要你高兴,那些章法全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
他微微扬首,声音却低沉下去。
经过一个春天,庭院中小片竹子已经修长茂密。没有月光的暗夜,它们本身就是剪影,风吹过左右摇曳,仿佛皮影戏里虚化的人儿在向我轻轻摇首。
有一丝悲伤。
是因为师傅更为清减的缘故吗?
突然什么都不想再问。
“师傅,带我出去走走吧。”
我急于打破从前不曾在师傅身边感受过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压抑。
师傅定定的看我一眼,转身向外。
却没有出宫。
师傅携我飞掠皇宫大殿,朝向重重楼阁深处而去。如两只夜禽,我们衣带翻飞,无声无息。只有皇宫里那些巨大无边的建筑,仿佛暗夜里无边的怪兽睁着灯笼大眼静静的注视我们。
落脚处是皇宫南北角一片静寂的荷塘。
季节未到,虽荷叶纤纤,初成气势,荷花却都不曾露脸,只得一两朵荷苞悄然出水,影影绰绰看不清颜色。新荷的芬芳随风飘来,香气净远,清雅淡然,如一熨清凉的抚慰,沁人心脾,心境渐渐平和。
师傅在荷丛中伸手一牵,居然牵出了一条小木船。
不禁微笑:“师傅也会变戏法呢!”
师傅自己先跳上船,而后伸手将我也搀上小船。
小船看似闲置许久,船上却干干净净,颇合我心意。向荷塘中心驶去一小段距离后,师傅收起桨,任由小船随波漂荡。
水波轻漾,一点一点银亮起来,有一团变幻的光影,看不真切。仰首看去,阴云已散,月亮高悬天空,像一弯寒若秋霜的银勾。
我没有记错,今天不是十五,是初七。
师傅怔怔的凝视着某一片荷叶,亦或荷花。
感觉到我的注视,师傅转过头来,在他的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悲伤。
“今天,是我母亲的祭日。”
我睁大了眼睛,师傅是第一次和我说有关他的事情。师傅却转过了头,继续凝望连碧荷叶。
“父亲要了她,却不怜惜她,生了我,却不承认我,是不是有些可笑?”
他轻笑,声音中却带着凄凉。
从来都是师傅包容呵护我,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悲伤,只有缄默。手却伸了出去,轻轻的握住了师傅的。
师傅似乎怔了下,而后反手握住我手,一时无言。
我也想起了母亲,画像上的她温柔娴静,还有我威严却慈爱的爹爹。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有着和今夜一般银亮的月。
似乎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可还是会痛,在心里。
抬头,对上师傅带着些许迷离的漆黑瞳仁。
“师傅能否告诉我,当年相府的……,和皇帝有关吗?”
师傅别转了头去,良久才答:“笑彤,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一支含苞新荷随着小船的随意漂转缓缓出现的眼前。伸手轻抚:“师傅的母亲,一定长的很美吧!”
师傅也看过去,声音温润而低沉。
“我只见过母亲一两次,除了记得她最喜爱荷花外,竟然想不起来其他。”
风细细的吹来,师傅的头发轻轻扬起,遮住了我的视线。靠在师傅的肩上,我闭上眼睛:“以后笑彤为师傅种一园荷花,可好?”
师傅轻揉我发,微笑中透着一丝倦意:
“笑彤,师傅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答应师傅好好照顾自己。等师傅办完一些事情后,再来看你。到时候,师傅一直陪着你,我们种上一大片荷园,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我重重点头,长生观早有千株梅树,师傅也曾为我种下一株。我便在旁边种上大片荷园,再栽上些杨柳秋桐。梅花耐冬,柳丝迎春,绿荷消夏,桐叶惊秋,漫长一世,陪在师傅身边,我们有四季的美景可以慢慢观赏。
师傅踏荷而去。
合目躺下,任由小船随波漂转。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长生观。那里没有高高的宫墙,虚妄的尊荣,也没有噬人的秘密,沉重的忧思。还有你,我的师傅,在长生观的岁月,即便看不见你面具下的真容,我也心静如莲。
可是现在,是什么悄然无声的在你我之间竖起了一道心灵的屏障?
喃喃轻问,四下早已静寂一片。
一滴清透珠泪,无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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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渐渐侵入宫墙,午后时分,正是宫人走动最少的时候。
我在皇宫南北角的荷园,准备引一两枝回去种下。
还是那只陈旧小船,还是那片僻静荷塘。
心情却不是一样。
宫人给彤华宫送过一缸红莲,但不是我要的品种。
我喜欢这里的荷花。最寻常的粉荷,却亭亭净值,淡香清远。阳光下碧叶盈翠,粉荷娉婷。轻划几桨,小船很快被一片粉荷碧海覆盖。
荷塘水并不浅,引种荷花的想法看起来很难实施,索性放弃了。小船悠悠,碧波轻漾,身畔心头一片清凉。摘一片荷叶覆在脸上,放任自己在轻摇慢摆的小船之上香甜好眠。
梦里师傅又来看我,一身白衣负手而立,含笑说,笑彤,为师教你一首曲子。
那个清晨在竹林里吹笛的身影,光晕中恍如嫡仙。
荷香清雅,笛声悠扬。梦耶?非耶?
睁开眼睛,夕阳西坠,彩霞漫天。
已是黄昏。
笛声却还在,虽然不如梦里那般柔美。
细细听下,便知道了那人是谁。
起身划桨,深深荷塘中小船分荷逐叶,缓缓靠岸。
笛声嘎然而止,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个湖蓝身影站了起来。
跃上岸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的扶住了我。
“请问仙驾,您是荷花仙子?还是海螺姑娘?”
来人退后一步,一揖到底,墨玉般的瞳仁满含笑意。
我皱起眉头故作严肃:“学艺不精,为师当初是这样吹的吗?该如何罚你?”
他很是配合的作出愁苦状:“仙子师傅当时只用一片柳叶吹奏,流汐如何能听得那般准确?不若就罚流汐将这杆玉笛送与仙子师傅,再罚流汐重听一遍如何?”
我莞尔,会作出这样表情的流汐,出现在一帮踩高跷的少年中间也不奇怪。
玉笛通体洁白,玲珑剔透,隐隐有光晕流动,更显神韵,绝非凡品。
我也不推辞,轻轻吹起那一曲《长相守》。
笛音清越,荷塘透澈,有两尾红鱼追逐嬉戏,欢快相随。若我也是红鱼一尾,这一生,是否能有它们这样的相伴相依?
我看着红鱼,流汐看着我。
一曲终了,我将笛子递还于他。
流汐伸手挡下:“这支笛子原本是为你所制,今日该物归其主。”
细看一眼,丝穗系处,果有两细小阴文篆字“笑彤”。
“那天在河边看你以柳吹曲,便以为妹妹是会吹笛的,今日听闻,果然高天流云。这玉笛遇上妹妹,是它的幸事。”
我淡淡一笑:“齐王说笑,这妹妹的称呼并不适于我。”
流汐却目光灼灼,“流汐愿带妹妹离开皇宫,给你一个幸福未来,如何?”
我骇然:“齐王忘记我的身份了么?”
“你是冷宫中的皇后,为什么不能走?皇兄既然不宠爱你,大可废后另立,我去求他。纵不能许你做齐王正妃,总好过在冷宫里寂寞残生。”
仿佛理所应当。
我无语。
流汐并没有错,和这世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只是想要得到他喜爱的东西而已。他以为这样的喜爱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只是笑彤纵然不愿在冷宫寂寞终老,却从未想过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藩篱。
流汐似以为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认,上前一步拉住我手:
“和流汐一起,好不好?”
“王弟!”身后传来熟悉男声。
转身见皇帝一身青衣静静的立在繁花绿叶间,面色如常,不知站了多久。
我退后一步。
流汐上前端正一礼:“臣弟流汐参见皇上!”
“免礼。”皇帝伸手示意。
流汐却不起来:“臣弟斗胆,恳请皇上……”
“暑气湿重,王弟要小心身体。太后这几日凤体违和,有空你多去佛堂看看她吧。”皇帝打断了他,言语之间皆是关怀。
流汐与皇帝虽非一母所生,却同是太后抚养,听得太后身体微恙,不免着急,行礼后匆匆而去。
风吹过荷叶挤挤挨挨,波浪一般绵延,荷花轻摆,香气便阵阵飘来。
“这片荷塘美则美矣,它的主人却已不在,未免凄凉。”
我以眼光探询于他,皇帝却没有再接下去,转身摘下一朵荷花,递于我手:
“笑彤若是喜欢荷花,以后我为你种上一大片荷园,我们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仿佛不久前的一个夜里,听过同样的话,心为之一动。
皇帝微笑如霁月风光,牵住我的那只大手似乎传递出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却抽出手来,转身背向他,故意道:
“荷花纵然清雅美丽,出淤泥而不染,却终究避不开秋雨侵蚀,灰暗颓败。残荷听雨,最是凄凉。”
“荷花虽谢了,却留下芬芳的莲子,莲子落了,又有鲜嫩的莲藕。生命的魅力不在于追忆过去的美好,更在于无论处于哪一个辰光,哪一种生命形态,都恣意快然,活出它当时当刻的价值与芬芳。”皇帝的声音自然清朗,一派磊落。
“可若是外力强加于它,让它混沌茫然,不得欢颜,又当如何?”我接着再问。
“世上之事,无外乎三种: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爷的事。一切自己能安排的皆属自己的事,当尽力去打理好;别人主导的事情皆属别人的事,管不了也改变不了,当学会淡然接受;人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都属于老天爷的管辖范围,不应过多操心。”
皇帝转到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继续道:
“雨雪风霜、季节更迭是老天爷的事情,不能去改变。选择以混沌还是明媚的心情去面对却是自己的事,是自己可以主导的。这荷花为何要将自己的混沌忧伤归咎于外力的作用呢?”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如果有一天,笑彤考虑是继续留在皇宫还是离开,皇帝以为这是笑彤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
皇帝目光湛湛,唇边漾起微笑:“是笑彤自己的事,不过我希望,笑彤会选择在我身边。”
我想起,七年前,他也不过十六少年。
暮□□临,月亮悄悄升起。
******
雪白的宣纸上,洇开几团墨色,衬出一抹浅红,几点娇黄。轻勾几笔,方显出原是一枝荷花,几茎荷叶。想了想,复添上两尾红鱼,翩跹来去。
钟子琰进来看见,眼睛一亮。
“笑彤,意在笔先,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写意丹青吧。”
我摇首:“随手涂鸦的小品而已,子琰兄抬爱了。要是喜欢,就送你吧!”
遂题名“鱼戏图”,署名长生山人。
钟子琰大喜,郑重一礼,若不是墨迹未干,只怕即刻便想收起。
“子琰兄也爱荷花吗?”不过随口一问。
钟子琰却面露神往之色:“我有一姑婆,原也是爱荷之人,丹青高手。家中仅存几幅画作,其中一副便是工笔荷花,细致淡雅,栩栩如生。我是赏画动心,继而也爱上荷花了。”
钟子琰顿了顿,继而轻声一叹:
“可惜今生无缘得见姑婆,只在她的祭日,得以祭奠几分。”
心念一动:“姑婆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见我有意打听,钟子琰不由多说几句。
“刚过不久,就在上月初七。姑婆原是圣元皇帝的昭仪,算起来是先帝的母妃。可惜入宫时年纪太小,虽形容秀雅,却不得圣元皇帝宠爱。圣元皇帝驾崩时姑婆才十九岁。先帝登基后不到几年,姑婆就郁郁而终,只留下一子,便是当今景王殿下。”
我对声音从来都是敏感的,何况已经听了七年。
却一直告诉自己,恰恰相似而矣。
心里涌上复杂情绪,不由叹息一声:
“景王幼小年纪就丧父失母,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
钟子琰诧异的看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今天的话这样多,却接了下去:“也不尽然,听闻圣元皇帝老来得子,当时对景王很是疼爱。长兄如父,先帝继位后,对这个比当时的皇长子当今皇上大不了几岁的弟弟也很关照,吃苦是谈不上的。若说辛苦,只怕是心里稍苦些。”
只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盛夏的阳光照着院子里白花花一片,晃人眼睛,蝉虫嘶鸣,声声刺耳。
“笑彤!”回过神来,钟子琰正看着我,“看你神思恍惚,是不是天气太热,不太舒服?我帮你把把脉吧。”
轻轻摇头:“我只是有些累了。”
“那我不多打扰,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
钟子琰小心翼翼卷起鱼戏图,抬手告辞。
桌子上是钟子琰留下的几包消暑清心的寻常茶食中药,我仿佛一样也不认识了,怔怔的看了它们好久。
暑气正盛,身上原有细密的汗微微沁出来,这时却踪迹全无。
风吹过,渐渐前心后背冰凉一片。
******
我需要四下走走,来平复这几日渐渐紊乱的思绪。
京城沿江,后山再往北一点便到了江边。
江畔有一栋小楼,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
江面薄雾飘渺,笼着小楼似真似幻。我想起白云关,半山的云雾也曾这样萦绕。
轻点脚尖,人已在楼顶屋脊。青灰色的瓦片因着氤氲水汽有浅浅苔痕,和长生观并无二致。而我七年间早已适应这些微湿滑,脚下依旧稳如磐石。
听得见下面的市井人气,有人吟诗有人行酒有人浅唱有人言欢。
这样的寻常日子,小小喧嚣,才是生活的风情。
轻轻坐下,闭上眼睛。感受微湿雾气带着江水的新鲜味道轻轻缭绕,感受岸边芦苇拔节抽叶缓缓舒展。水里的鱼儿,也悄悄睡觉了吧。
渐渐忘我。
江雾浓重,将我湮没。
四下突然安静异常。
听得见下面的包厢中有两人脚步渐近,似乎停在了窗边。
想是夜已深,小二收拾屋子来了吧。扫一眼寥若晨星的灯火,我准备回去。
却闻得一嘶哑如漏锣的苍老男声响起:“你的毒练成了吗?”
“早已练成。”清晰应答。
轻描淡写的两句对话,在我耳中,却如隐隐风雷。
我不由驻足。
“那么,何时下手?”
“无色无味,却浸骨入髓。此毒早已在他们一呼一吸之间服下。”
沉寂片刻,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逐影,此毒甚烈,会否伤害到他人?”
“不会殃及无辜。”沉稳的男声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真的吗?”
“或许……”
……
轻抚心窝,逐影,这原来就是你的名字吗?
这样的夜,这样隐秘的对话,必是不愿让外人听闻。
我听不懂对话的内容,却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这不是我熟悉的你,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刻的你。那么,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心却压上一块大石。
沉重,疼痛。
曾经想过也许真的有一天,师傅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我会对他放手。再不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贪恋在他身边的每一滴时光。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师傅活着,并不只是为了给我温暖和依靠。没有遇见我,不在我身边时,师傅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在纷扰的尘世,师傅的身份是什么?
师傅、景王,一个翩然出尘,一个恹恹病弱。
哪一个,才更真实?
师傅救了我,教导我,为我披上嫁衣,他说,继王位者,为汝夫。
继王位者,为汝夫。是老皇帝对爹爹的承诺。
他做的这一切,可是为了完成爹爹的遗愿?
而他病弱外表,江边密会,又是为何?
我在屋顶上坐了大半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
原本是为了静心而出宫,却不料心绪更乱。
回到宫里,身体还在轻颤。
我怎么忘记了,即便已是盛夏,江边风露依旧冰凉。
抽出架上的逐影剑,满庭竹叶遮天蔽月,乱空飞舞。
当我力竭,是否就可以一夜无梦?
******
我又回到了丞相府。
夜空的月亮,分明是红色的。
我看见血流成河。
戴着面具的师傅,搂抱着哀哀而哭的我。
他的怀抱,有我希翼的温暖。
长生观,高耸如云的山峰。
师傅笑着对我说,笑彤,你该嫁人了。
突然,师傅变成了景王,病恹恹的坐在木轮上。
他木无表情,伸出苍白的纤长的手,一下子把我推下了山崖……
“啊——”
我惊叫着坐起,冷汗涔涔。
天已大亮。
一顶极普通的青色软轿悄悄停在昔日的丞相府前。
高高门楼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依旧泛出璀璨光华,仿佛还是往昔气宇轩昂的名门望府,瓦砾间丛生的杂乱小草和随风轻颤的丝丝蛛网却泄漏了今昔的荒凉。
闭了闭眼,强抑住心底的伤。
我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踏在肆意生长的野草上,看着阳光照着这一片死寂。
我生活了十年的居所,我幼年安乐的家园。
风卷起经年积久的落叶灰尘,像硕大的黑色蝶翅纷纷飞舞。
心痛的无以复加。
走过一个个院落,一间间屋子,手中摩挲的,是过去的时光。
推开书房的门,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上,看着慈爱的父亲一笔一划写下“笑彤”两字,然后说,这是你的名字。而我笑嘻嘻的抬手,父亲避让不及的脸便沾上了黑黑墨汁。
缓缓走到书桌前,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透过窗棂照进来的一束阳光里游动。
轻抚着父亲常用的笔墨纸砚,抬首看见旁边挂着的已经泛黄了的母亲画像。
父亲只画了温柔娴静的母亲,却没有画他自己。
正当盛年的他,必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猝然离世,而他心爱的女儿连追思他的画像亦不能看见。
泪落如雨。
身边的面孔再也看不清,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
日头从东移到西,渐渐坠落。天边一点亮丽的彤色转成了迷离的杏黄继而恹恹的蟹壳青再暗哑的靛蓝然后一片玄青,月亮静静的升起来。
我看着月亮。
悬于高天,看尽一切沧海桑田,却永远寂然无声。
月应该也是有思的,不忍总看这世上灰暗种种,于是夜夜减清辉?
今夜的月亮太亮,刺的我的眼睛疼。
一转眼,看见宫门处立着的熟悉身影。
那人双手负于身后,一身玉色长衫,月光下像是在发光,夜风卷起袍袖飞扬,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成仙,离我而去。
眼睛还在迷离,人已移步上前:“师傅!”
却顿足不前。
眼前的人虽然穿了寻常稠衫,却不是师傅,而是他的皇侄,当今圣上。
才意识到,他们的身形,原本是很相似的。
皇帝看着我,眼中有温暖笑意:“叫我流光。”
我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流光牵了我的手:“今天是景王生日,你我一起去看看吧。”
我看看自己,玉色长衫上罩件浅青的纱裙,以皇后的身份显然过于素淡,然与流光这身打扮一起,却似乎更为相称。
流光没有让人通报,牵着我的手直接走进了景王府。
大厅里灯火通明,一半的朝中官员都来了吧,所以景王府才这样热闹非凡。
景王依然坐在木轮上,依然单薄疲累的状态,只是脸上的微微红晕,增加了几分神采。那双我无数次凝视过的狭长深邃的丹凤眼,不经意间对上了我的。
忘了是在台阶上,脚下一乱,几乎倾倒。
流光及时揽住我,声音中有醉人温柔:“当心些。”
身子贴在了流光身上,感觉到他宽阔胸膛的暖意,双颊不由自主热起来。
景王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双迷人的眼眸旋即垂下,再抬起来时,已是暖意融融。
景王迎前几步,在木轮上轻轻欠身:“帝后亲临,府上鄙陋,不胜惶恐。”
流光一手牵住我手,一手揽着我腰,稳稳的引我上前。
走得近前,方放开我,虚扶一把景王:“逐影王叔而立寿诞,侄儿理当恭贺。先帝若是在位,只怕也是要亲来的。”
我应当端庄如仪雍容微笑吧,可是我忘记了。
流光和景王又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在意。
我只是紧紧盯着景王的脸,哪怕不合宫规,哪怕他再也没有看我。
原来景王远看时漆黑如墨的长发,却已经夹杂根根银丝。少年白发,不是身体孱弱便因思虑过多。从前看到这少许银丝,曾以为师傅该和爹爹一般年纪,今天再见它们,才知道同是白发,却是不同成因。
那双在木轮上纤弱的手,曾经带我飞掠皇宫的夜空。
他这般精心的掩饰自己,为了什么?那精心炼制的毒,用于何人?
我想不清楚,也怕敢去想。
眉头不由自主的蹙起。
手被轻握了一下,迎上流光关切的眼。
轻轻摇头,我以微笑示意无恙。
既然你不愿以真面示我,我又何必揭开你藏匿的一面。
旁边有一道熟悉的灼热目光,我感觉得到,但不想理会。
流光却面向那里,笑言道:“流汐代朕陪王叔多饮几杯吧,朕和皇后就不多留了,免的大家拘束,搅了你们的雅兴。”
流汐应允,起身送我们至府外。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平稳的没有一点声音。
流光牵着我的手,纤长中指上的墨玉戒指映出我苍白的脸。
他叹口气,伸手抚上我的面颊:“笑彤,你要多笑笑才不辜负你的名字。”
我欲往后避,然身后已是车壁,没有退路,脸便在他手中染上彤色。
流光忽然笑起来,索性一转身闭目躺下,脑袋搁在我怀里,一只手仍牢牢牵住我的。
“我累了,让我靠一会儿。”说的理直气壮。
我怔怔看他,黛如山脊的眉舒展开,皎若寒星的眼遮在了长长的睫毛下,唇角一丝藏不住的笑意,表情那般无辜。
心忽然柔软起来,他当然理直气壮,他是我的丈夫。
除去锦衣朝服的束缚,便装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英俊青年。
是我三拜九叩,以为将要长相厮守的夫君。
如果他不是皇帝,或者我不是张笑彤,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观秋月,赏春花。
长相守。
在宫外,或者宫里。
“你可以天天看这张天下无双的脸,只要你愿意。”
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流光仍然闭着眼睛,却突然笑着说。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身后忽有得得马蹄声。
有侍卫上前禀报,是流汐前来。
流光微皱了一下眉头,翻身坐起,一瞬间又成为了这个王朝的君王。
垂眸暗叹,纵有夫妻之名,我们之间的距离终究那般遥远。
马车并未停下,只侍卫打起了窗帘。
流汐骑行于马车旁,侧身行礼:“臣弟不放心皇上便衣夜行,特来护卫皇上回宫。”
******
流光来用膳时,我取出两双银筷,递了一双于他:“皇上今后就用这个吧。”
“流光遵命。”他微微笑,双眼闪亮,仿佛我递予他的不是一双用膳的筷子,而是无价宝物。
不过因他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又始终坦然待我,我才不希望他受到伤害,还能有什么。
他却眉眼含笑,张口让我喂他。
蹬鼻子上脸!我起身施礼:“笑彤吃饱了,皇上请慢用。”
转身出门,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身后的流光大笑出声。
虽已夏末,雷雨却仍然很多,午后的一场大雨将我困在了彤华宫内。
收到宫人送来的一物,却是那日在荷塘流汐欲赠我的玉笛。内附小笺,只有七字:
“继王位者,为汝夫。”
不知所云,却有一丝不祥之感。
钟子琰再来时,却是支支吾吾,言辞极不爽利。
直到我好奇的看他,他终于开口:“笑彤,有件事要和你说声对不起。”
黄昏时刻,我正为晒了一天略有萎顿的花草洒水,听得这一句便停了下来。
“上次笑彤赠予子琰的《鱼戏图》,被父亲无意中送人了。”
尽管钟子琰的表情已经很是忐忑,我仍是忍不住皱了眉头,虽然未署笑彤本名,但也不豫自己的画作落到不相干的人手里去。“送谁了?”
“是景王殿下。昨日我不在家,父亲在我书房看到,觉着画上的荷花清雅喜人,正好要去景王府上,便带着画一起过去了。若是别人,或许子琰还可厚着脸皮索回……”
我怔了怔,偏偏是他。
轻叹口气,放下紫铜浅嘴小壶,将手擦净:“我可以重新画一幅送给子琰兄。”
子琰似松了口气,而我眼珠一转:“不过有一个条件。”
以往出宫,总是要等到天黑以后。流光不是没有给过通行牌牒,我却不想用,出宫便是为了自由行走,若是一堆人前后跟着,哪里还有自由可言?钟子琰苦笑着看我装成他的随从,低着头在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稳稳当当出了宫门。
出得道观,那么多事情压过来,也只有面对子琰,我可以没有秘密,全然信任。
钟子琰对京城的饮食场所很是熟悉,带我去了一处极好的馆子,环境餐食都是上乘,不知不觉就吃了十分的饱。于是在子琰的陪同下往皇宫方向慢慢步行,凉风习习,闻得到不知名的野花幽香,听着子琰说些京城趣事,渐渐放松了身心。
得友子琰,实乃幸事。
钟子琰提起一事:“齐王和皇上一向亲厚,近日却在朝堂上公开和皇上叫板,似乎与笑彤有关。子琰逾矩告知,你要小心。”
想到前几日收到的小笺,暗自心惊。
当年圆滚滚的有着因嫉妒而发红眼神的小皇子,如今已成为掌握□□一半兵力,连麒麟白泽都透着勃勃生机的齐王,我怎能以为他还是心思单纯的弱冠少年?
流汐意欲何为?
略略分神间又走了几步,人烟渐少,离宫门已是不远。
忽觉身后劲风来袭,惊觉不妙,侧身堪堪避过,右臂已被划了一道。来人见一击不中,唰的又是一剑。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很久以前师傅教我武功时说,学了武功,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却还是他人保护了我。
那个人,是没有一丝武功的钟子琰。
钟子琰几乎在同一时间,飞身挡在我身前,我甚至听见了剑尖刺入他身体“噗”的一声。
“子琰!”我大恸!
那人瞬间竟呆了一呆,旋即施展轻功掉头便走。
已有几条黑影急急追上,也有人飞快来到我们身旁,我只紧紧抱着子琰,看着他清澈的双眼渐渐不再明亮,看着他胸口汩汩而出的黑血,眼睛一黑便再无知觉。
******
眼皮沉重,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睁开,渐渐清晰的视线中看到流光深深的眼。那双眼睛里满是焦灼,满是细细血丝。
顾不得难受,我急问:“钟太医如何?”
流光眼神暗了一暗,轻抚我额头,柔声道:“是我大意,你好好休息,别太难过。”
如坠冰窟。
初见时,你皱着眉头认真思索我何以知道你姓钟;
上元前夜,你陪我坐在廊子下吃馒头;
你说,你不追问我,我也不要说假话敷衍于你;
御书房里,你抢过我的书而后促狭的笑脸;
捧着我的画,你如获至宝的欣喜摸样;
而那一夜,你飞身挡在我面前,胸口汩汩而出的黑血……
子琰,你那么年轻,便已医术超群,名满天下。
你那么纯良,清澈的双眼没有沾染上任何尘埃。
你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遗言。
子琰,笑彤害了你!
心如刀绞。
我再度陷入无边黑暗。
我又看见了青鸾,它在青天上飞舞,清澈的眼里满溢着哀伤。
在你身后远远跟随的,模糊的影子,它的羽毛是那样华美动人,是谁?是你寻找的另一只青鸾吗?它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我没有听见你歌唱,那就不是它吧。
青鸾,你是不是也累了?想回到你爹娘身边?
我也看到我爹娘了,那么慈爱的面孔,我哭喊:爹爹!母亲!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笑彤一个人?
爹娘抱住了我,他们的怀抱,很温暖很温暖……
浓雾将我吞没。
谁在叫我?一迭连声的呼唤,那么急迫,那么恳切!
仿佛很熟悉的声音,仿佛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仿佛开天辟地这个声音就在呼唤着我,可是他是谁?
有一双沉稳的大手紧紧的握住我手,带我走出迷雾,给我沉静的力量。
好熟悉的感觉……
我渐渐平静,沉沉入眠。
昏昏沉沉之中,听得一星半句:
“为什么没有抓住活口?你们这帮废物!”
“流汐参见皇上!”
“回皇上,此毒乃几种□□混合而成,目前只能压制……”
“笑彤醒来,流光以后陪你观荷赏月,再不让你置身危险,好不好?”
……
再次醒来,天空只极薄极薄的青色,分不清黎明还是傍晚。我的手被一个人紧紧握住,身后靠着一个温暖的怀抱。转头看过去,那人黛黛双眉皱成了高耸的山脊,双颊似乎削去了一些,下巴上有淡淡青茬,这样不经任何修饰的面容,是第一次看见。
心中漾起一丝暖意,梦里那个牵我走出迷雾的人,是他。
“笑彤,你醒了?”感觉到我的动作,流光睁开了眼睛,憔悴的脸上满是惊喜。
我微弱的扯开一个笑容:“谢谢你。”
旋即,我落入了他宽阔的胸膛。
“谢谢苍天!你终于醒了!”
听到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感受他扑面而来的气息,有一种东西牢牢侵入心房。忘了他是皇上吧,现在,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流光,如果不能地久天长,请许我贪恋这一刻辰光。
******
虽每日服下太医配置的汤药压制体内的毒素,人却一天天憔悴下去,恹恹没有气力。偶尔下床走动几步,大部分时间却是呆在床上。流光虽然政务繁忙,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却都在彤华宫陪我,日子似乎平静而安详。
却风雨欲来,波涛暗涌。
钟子琰的血,让我再次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漫天遍地的殷红和充斥鼻端的血腥,那一夜的月色蒙上红雾,那一夜的星光黯淡无影。
那无色无味却侵骨入髓的毒如今已在我体内了吗?师傅,笑彤的性命是你给的,你若是要拿去,只管取了便是,何必这般复杂,连累我的子琰兄?
一轮细细的月牙儿悬于夜空,似蒙着一层轻纱,再如何使劲也透不出多少的光亮,纤瘦的让人心疼。我靠着床边看对面悬挂着的母亲画像,怔怔出神。风很轻很柔,吹着青纱帐悠悠飘起,如烟似雾,遮了我的视线,画中的母亲却似乎动了起来,仿佛要走下画纸,来到我的身旁。
取出一方丝绢,轻轻抚过母亲的面容。爹爹一定寻到你了吧,你们在天上是否幸福?
挂了这么多年,画轴的边缘已有了一些破损,心疼的摩挲过去,指尖感到一丝异样。
画轴是空的。
却藏了一张发黄的薛涛笺,上有极好的簪花小楷,陌生却清丽动人。
心咚咚跳。
定了定神,方才细看。
“……你是我永不能追逐的影子,我们的孩子,就叫他逐影吧。他注定不能成为阳光下的皇长子,但请你善待,我惟愿他平安长大…… ”
手猛烈的颤动起来,无力握住这薄薄纸张,它便打着旋儿轻悠悠,翩翩然落在了地上,恍若一只优雅的蝴蝶寻到了芬芳的花朵。
“父亲要了她,却不怜惜她,生了我,却不承认我,是不是有些可笑?”师傅那夜的醉语还在耳边回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就是爹爹发现的秘密吧!
为了这一个秘密,继王位者,为吾夫。
为了这一个秘密,张府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为了这一个秘密,景王装病避世,暗夜谋动。
他才是真正应该继位的皇长子!
如此,七年前的那一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府?
心被一把无形的大手死死揪住,我不能移动,无法呼吸,仿佛又落入了上元夜寒冷的河流,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冰凉刺骨,彻头彻尾将我湮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踉跄着扶着窗棂,跌坐在椅子上。
天边最后一丝月华也已被乌云笼罩。
异样的静。
连一丝秋虫的声音也无。
死寂中却仿佛孕育着什么,一种噬人的恐惧席卷而来。
慢慢回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具。
我轻笑起来,然后不可遏止的大笑,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还是不能止住。
“笑彤……”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诧,更多的是温柔。
我扑进他的怀里,泪珠还在脸上,笑容却依旧明媚:“师傅,你终于来看笑彤了,你是来带笑彤走的吗?回长生观去吗?”
师傅举着手,却似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然后,他的手轻轻的落在了我的背上。
手轻颤着,伸出去。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掀开了他的面具。
他的眉毛很长,眼睛也很长,狭长美丽的丹凤眼,倾落人间所有颜色。
那双眼睛正注视着我,那里有多少复杂情愫?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一把推开他。
退后,再退后。
摘下墙上的逐影剑,真是好笑,我怎么没有想到剑名即你名?
手腕翻转,将剑柄递了过去。
“七年前,你就应该杀了我,景王殿下。”
他双眉紧蹙,眼里闪过分明的伤痛。
我的泪水涔涔落下。
“我曾经以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我最大的心愿,是永远跟在你身边,在长生观,白云关。那里有属于我的红梅,你亲手为我种下的红梅,我还曾想,你会带我回去,以后我就在红梅旁种上万亩荷花,和你一起观荷赏月……
“你养我长大,难道是为了让我今日面对这些痛苦?”
我说不下去了,而面前的那张绝色脸庞也苍白异常。
“笑彤!你先吃下这个药丸,能缓解你所中之毒……”
挥掌拍落,我只冷笑。
“既想毒杀我,为何又要来救我?让我活的更长久些,再多承受一些痛楚吗?”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似在竭力克制。
“笑彤,你所受的苦,我会补偿你……”
“如何补偿?”
我逼视他。
他突然转身,一掌拍向窗棂。
“这皇位,这天下,还有你!原本都应该属于我!齐王的兵符已交我调用,我只是要取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我震惊,想起流汐灼灼目光,想起他捎来那张小笺,与流汐的几次会面于是闪过脑海,而上元夜最初的交集,是师傅带我出宫门。
心中惨痛,几乎站立不稳。
“师傅,原来,那无色无味却侵骨入髓的毒,是你下给皇上和齐王的,而我,就是你那缕从心底里萃取出来的毒!”
逐影飞快转身,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却很快恢复了坚定。
“你也早就已经是我的毒。笑彤,过了今夜,我要你和我一起站在宫墙之上,接受全天下的朝拜。”
“以再一次的血流成河,成就你多年夙愿?”
他沉默以对。
那个在晨曦微露时的竹林中吹笛,引来百鸟相和的人哪去了?
那个亲手雕出桃木簪,为我挽起少女发髻的青年哪去了?
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院外传来喧嚣声响。
逐影抓住我手飞快地来到大厅,却急促的顿住脚步。
院子里灯火通明,黑沉沉围了几重的人。
******
当中并肩站立的,是流光和流汐。
旁边缚着钟祁连,五花大绑,狼狈不堪。
逐影脸色发白,却镇定站立。
白光一闪,一柄秋水寒剑已架在我的脖子上。
“住手!”流光大喝,眼中再不复平静,“放过笑彤!你不要一错再错!”
“让他们退下!”逐影冷冷喝道。
流光手一挥,侍卫军士均退到了院外。
“流汐,没想到我错看了你!”
流汐傲然:“杀君弑父,罪无可恕。逐影王叔以为我乃是非不辨,昏庸不分之人?”
“放过笑彤,我可以既往不咎。”流光沉声说道。
“既往不咎?哈哈!”逐影笑的惨然,“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一定不会相信自己会既往不咎!
“我的一生,从来就活在阴影里,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任何我应得的东西。我想过,好好辅佐你的大业,或者隐退山野,寻得内心的平和。可是先帝,看似那么疼爱我的先帝!他给了我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拿到他的遗诏吗?那份遗诏,哈哈,那份遗诏!是给你的!是让你将我逐出中原,永世不得回京!这就是他对我的疼爱!伟大的帝王之爱!”
他转过头:“笑彤,师傅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在我的心里,你比长生观的红梅美上许多倍,我想着有一天,我有能力给你世上最好的,永不凋谢的红梅,就像它们!”他伸手指向旁边璀璨华美的琉璃屏风,那上面,点点彤色梅瓣在火光的映衬下兀自绝艳。
“我不要你在长生观清苦一生,你的双脚,本应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处,站在我的身旁!”
泪水早已打湿青衫。
“师傅,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杀了这个贱人!”
钟祁连嘶哑的吼叫在夜空中格外可怖。
“要不是你的画,逐影不会动摇,我不会杀你!要不是为了你,我唯一的爱儿子琰不会死!要不是你中毒未愈,逐影不会提前出兵,以致布置不周,功亏一篑!你早就该死,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住口!”流光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逐影,放过笑彤,我可以即刻给你手谕,国土之内,任何地方由你自选!”
“就算你不杀她,她也活不过三天!钟氏独门□□唯一解药,刚刚已经被我销毁。你就等着给我们陪葬!”钟祁连歪倒在地,双眼却死死盯着我,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容。
一瞬间再没有人说话,只听见秋风扫过天空,院中竹叶唏嘘有声,如歌似泣。
我凝视这流光黑漆漆伤痛的眼,心里却变得十分平静,也许我早就知道将会有这一天。只是对不起,流光,我刚刚明白我对你的爱,却不得不将要离开你去往另一个世界。
不要为我悲伤,在我有限的生命里,遇见过你,我已经满足。
“对不起,笑彤……”
逐影在我耳边颤声低语:“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要伤害到你,可是,我终究是伤了你……”
他的声音里有绝望,有苍凉。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脖子上,似曾相识的滚烫,灼痛了我的心。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师傅,”我轻轻的闭上眼睛,“山中的岁月,是笑彤最爱的时光。师傅和笑彤都曾拥有过这世上最美的江山,可惜的是,我们都失去了……”
“笑彤……”
逐影摇着头,带着我一步步向屏风后面退去。
脚下一个踉跄,我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把。
哗!琉璃屏风斜斜的往地上倒去,顷刻间化做一地碎片,似流珠溅玉,红泪遍洒。
任它华美如斯,终究一朝倾落。
我呆呆的还在兀自跳动的晶亮碎片,腕上却一阵锐痛,猛抬头,逐影滴血的手腕已经和我的紧紧贴在一起!
逐影剑在寒光中跌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久久回吟。
“把我的血给你,你就不会死了。”
他定定的看我,黑漆漆的双眼一眨不眨。
“不!”我拼命的想推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推不动。
大颗大颗的泪不断涌出我的眼眶,逐影渐渐苍白的脸越来越模糊。
“师傅!我不要你死!我们回去长生观,我们谁都不要死!”
“笑彤,我今天才明白,原来我追逐的,始终是一场虚幻的繁华。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们没有走出长生观……”
“王叔!”流光和流汐冲了上来。
流光一把抱住我,一手紧紧握住了逐影的手。
“流汐,你要好好辅佐流光,兄弟同心,才能天下安定……流光,我对不起笑彤,我把她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给她幸福,和她长……相……守…………”
“你放心,我们会做到,你要保重,我们想办法救你,王……兄。”
逐影的脸上闪过一丝虚弱的笑容:“谢谢,我已生无可恋。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生在平凡人家,能够做你们的好兄长……”
夜空,一颗闪亮的星星划过长长的天际,无声坠落。
******
一年后。
春分刚过,山脚之下一片葱荣。
绵延绿意,是一汪醉人的翡翠,淡淡娇嫩,碧透无双。
从白墙青脊的小院出来,跟随我脚步的,是陌上花开,蓝紫橙红,□□无边。
一树桃花,灼灼其华,摇曳在微风里,倒映在溪水中。
那个身影站在桃树下,轩轩如朝霞举。
我微微一笑:“来了?”
“来了,”他注视我,眼睛里染上滚烫的春意,“不走了。”
“你的江山呢?”
“江山自然在山里。”
“没有柴煮饭了,你去砍一些吧!”我指指身后的青山。
“遵命,娘子!”他呵呵一笑,“不如娘子先吃一些软玉糕?这可是有人巴巴的让我带过来的呢!”
扬眉轻笑:“是嘛,哎呀今天不要吃饭了,就吃软玉糕了!”
他揽我入怀:“只许你偶尔吃一点点,我以后每天给你砍柴担水,让你天天吃到这世上最香甜的饭!”
远方,一群飞鸟掠过天际,洒下悦耳啁啾。
流光突然说:“笑彤,你听过青鸾的故事吗?”
心咚的一跳,我用眼睛示意他讲下去。
“传说青鸾的叫声,美妙无比,但是青鸾,却从来不歌唱,她寻觅再寻觅,只为遇见另一只青鸾,然后和他一起在山林里鸣唱。可是她寻觅了上千年,始终没有遇到另一只青鸾。
“只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只美丽的凤凰,她发现她终于可以鸣唱。
“青鸾一直以为自己要找到另一只青鸾才可以鸣唱,其实,青鸾遇见凤凰,才会鸣唱出世上最清丽婉转的音符。鸾凤和鸣。”
眼睛里涌上热热的湿意,何其有幸,我也终于觅得我的凤凰。
“不要听这个故事,你再另外给我讲一个。”我软语相央。
“这样啊,我想想……”
流光笑了笑,轻拥着我,继续用他清醇的声音娓娓讲述:
“从前,有一个姑娘,牙长得好。有人问她,姑娘你多大啦?十七。住哪里啊?翠湖西。爱吃什么菜啊?辣子鸡。后来有一天啊,姑娘摔了一跤,掉了两颗门牙。又有人问她,姑娘你多大啦?十五。住哪里啊?翠湖。爱吃什么菜啊?麻婆豆腐。……”
青山隐隐,碧水潺潺,一树桃花笑春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