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部 by 小鱼(1 / 1)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若以为这是说山中岁月比人世间过的慢,那就错了。
层面上的意思,是如此,深意却远非这般简单。
那种一日与千年的光距,不在于时间,而在于心。
我心在山中方度一日,再回红尘时,看众生,已过千年。
纵使我在凡世间还未过双十年华,在内心里,却已不知过了多少个千年。
我在山中七年。
七年前,我十岁。
那年,我坐在相府的鱼池边,用一根没有钩的鱼杆,耐心等待着会主动咬我杆儿的小鱼。
坐了整天,一直到月上西楼,满庭暗香。
没有鱼儿咬我的杆。
师傅站在我身后,看了我许久。
那时,我并不认得他,他也还没有做我的师傅。
鱼池在偏园里,那是个传说有鬼魅出没的偏园,没人会去,除了我。
当我在鱼池边消磨了一天的时光,终于心满意足地将鱼杆收起,准备去吃厨子师傅做的红烧鱼时,才发现水里另一个长长的倒影。
我会掉进鱼池里,并非胆子小被吓着了。只是我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不太强,一转身就撞在师傅身上,瘦小的身子立刻被撞的向湖心里飞去。
我爱钓鱼,却不是鱼。
我不会水。
师傅救了我。他踏在池中莲花初绽的叶瓣上,伸出一根手指,把我从池水里拎了出来。
他抱着湿淋淋,如同搁浅在岸边的鱼儿般张着圆圆的小嘴拼命喘着气,脸色苍白的我,穿过月亮门,紫藤长廊,左花园,九曲桥,侧厅,花厅,前院,最后出了相府的大门。
那晚是殘月。
月亮像一弯寒若秋霜的银勾,高挂在漆黑的天际。寒冷却耀眼的银辉,照亮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与每一滴鲜血。
相府从没那么安静过。从我出生开始,我家每天似乎都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所以才爱躲在偏园里,钓那永远也钓不上来的鱼。
我讨厌热闹,讨厌那些人连小孩都能看出虚假的笑脸。
如今,这些笑脸真的全部都消失了。
我却从骨子里感觉到一种噬人的恐惧。
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今夜的丞相府,是修罗的地狱。
师傅伸手轻轻抚住我惊恐欲绝的双眼,把我的脸贴在他胸前。
“爹!”我尚还稚嫩的童音,划破让人窒息的夜空。
最后一眼看见的尸体,就是我爹,曾经权倾天下,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丞相,张瑞之。
睫毛在师傅掌心中激烈地颤动着,恐惧与无措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洒落。
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泪,只知道泪水浸透了师傅的衣襟,淡蓝色的衫子,最后被眼泪蚀成一片模糊的灰。
那天晚上,师傅带我入了山。
这是一座满是青峰红石的山。山里头有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道观,而我,就住在这些道观中的一间里。
长生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对我而言,长生是不能理解的词语。
一个在夜里只会梦见鲜血与死亡的人,她岂会去奢求什么长生?
长生观的观主,并不是我师傅,他只是把我寄放在这里。
月圆的日子,他会出现。
有时三五天,有时只一夜。
他带我去后山的竹林里,教我功夫,考问我的学识。
我本不愿学武功,师傅问,难道你不想报仇?
我说,我报不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谁。
师傅笑,他说至少我可以保护自己,武功并非只能用来报仇。
我想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拜他为师。
他不仅教我功夫,还有诗词音律。
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他希望我也都喜欢。
我都喜欢,因为师傅喜欢。
师傅最爱在晨曦微露时去竹林中吹笛,满林的鸟儿应声而和,凤飞蝶舞,彩云漫天。
师傅在光晕中的背影,犹如谪仙。
日子如水般流逝,平静柔美。
我渐渐开始懂得思考长生的意义,而那些鲜血和死亡也不再夜夜入梦。
只是偶尔,偶尔午夜梦回,父亲全身流着血,未闭的眼中流淌着哀伤的样子,会让我揪着心口,在睡梦中失声痛哭。
有一夜,师傅恰巧来了。他将在梦中痛哭的我搂入怀中,温柔地抚着我的背,就如同他把我抱出相府那晚一般,让我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师傅到底多大,长什么样子,他总戴着没有表情的□□。我只知道,师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我在山中的长生观里,自由自在地过了七年。
十七岁生日那天,并非月圆,师傅却来了。
这几年,他在长生观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好几回,我都猜想,他是不是也要在这观里出家做道士。
倘若师傅要做道士,那么我也做。
这样就不用与他分开。能永远跟在他身边,对于我来说,是此生最大的心愿。
生日那天,师傅送了我一个很美的红木雕花盒子,里面有最精致的首饰与最昂贵的胭脂。
而后,他对我说:“笑彤,你该离开长生观了,你真正的人生,才将要展开。”
我很疑惑,不明白师傅在说什么。
师傅让我取出戴在颈项间的白玉如意,这如意,我出生时就在身边。
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爹对我,爱若至宝。
犹记得他曾略带得意地对我说过,笑彤,这如意是爹爹以为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的东西。
一直不明白爹爹的话,如今,更迷惑了。
师傅接过白玉如意,看了良久,最后,他说:“笑彤,你要嫁人了。”
我知道嫁人的意思。
有一个男人会成为我丈夫,而我,要爱他,敬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长相守。
长相守。
尘世间的岁月,本经不住寂寞的消磨,能有人与之长相守,观春花,赏秋月,一世足矣。
我问师傅,我要嫁的人是谁。
师傅转身,望窗外一树晶莹的雨珠,声音轻飘的几乎不能辩听。
继王位者,为汝夫。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师傅说的是这两句。
我未来的夫婿,正是刚刚即位的当今天子。
我并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对于百姓,他是听见望不到的谷中音,世外琴,抵不了油盐米粮,也比上不二尺粗布;对于万物,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不呼吸,不吃饭,不睡觉就活不下去的人。而对于我,他是丈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丈夫。
就算我想有人陪着观春花,赏秋月,却并不想那个人是皇帝。
读了那么多史书,传记,我得出的结论是,皇帝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丈夫。
师傅说,白玉如意是信物,老皇帝给我爹的信物。
我问师傅,老皇帝死了吗?
师傅静默许久,直到脚边一株淡紫色的野草在冬雨中渐渐枯去,他说,是的。
长生观后有一片红梅林。
今年红梅开晚。
已过了三九,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梅林里的梅儿却还只打着花苞迟迟不肯舒展。
傍晚时落了雨,每一朵含苞的花蕾上都裹着一滴晶莹的水珠。那些水珠,映着天际最后一抹光线,让花蕾看上去仿若有一层琉璃的光在面上闪动,七彩绚丽,每一朵花苞上都映了一座小小的彩虹。
有一株红梅,在梅林最远的边角上。那是我来长生观第一年过生日时师傅为我种的。那株梅花的身后,便是白云关,山谷最深处的白云关。
我坐在白云关的石阶上,望着属于我的梅花,征征落泪。
原以为,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她,这一世的所有时光与岁月,我都要消磨在这白云涌动的山谷里。
却只有七年。
似乎很漫长,七年的光荫,让我从一个梳着角辫的无知顽童变成已懂得品茶悟道的妙龄少女。七年其实也只是弹指一瞬间。
快乐平静的一瞬间。
我本不愿离开长生观,离开我的红梅。
我问师傅,我可以不要皇帝做丈夫吗?
师傅说,不可以。除非我一世不嫁,否则,能娶得起我的,只有天子。
那么,我要一世不嫁,永远陪在师傅身边,我揪着师傅的衣角小声说。
师傅静默半晌,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傻瓜,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
我说,我是悟道之人,虽年纪尚浅,却也对人生有所参悟。七情六欲总是伤人,我只想伴着我的梅花,陪着我的师傅,过淡薄一生。
师傅脸上虽无表情,我却能从他的眼眸里读出惊讶来。
师傅的眼眸永远清透又深邃,如同遥遥夜空中的一双远星。
如果,可以为你爹报仇呢?师傅伸出冰凉的手指轻拂我的面颊。
刹时间,我的面颊比他的手更冷。
嫁给天子就可以给爹报仇吗?我带着挣扎和疑惑望着师傅,希望他给我更多的解释。
师傅却再无多言。
好吧,长叹一口气,伸手摘下一枝属于我的红梅,我说,我嫁。
师傅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揽我入怀。
我偷偷抬头望师傅的眼睛,却看到许多从未见过的悲伤。
****
这世上有没有成亲后就从没见过丈夫的妻子?
有,就是我。
这世上有没有成亲后就立刻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有,就是我。
这座宫殿,我有记忆。
很小的时候,爹爹曾带我来过。
我见到了老皇帝。
老皇帝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墨玉一般的瞳仁里闪着一种别样的光芒。
后来,我明白了,那种别样的光芒,就是帝王之气。
老皇帝对我很好,甚至让我坐在他腿上吃软玉糕。
犹记得当时有一位小皇子也在他身边。他看见我坐在他父王身上吃糕的样子,眼睛都嫉妒的发红了。
后来,老皇帝和爹爹不知道为什么匆匆离开了,把我和小皇子留在书房里。
那个小皇子,冲到我面前,抢走了我嘴里的半块软玉糕,还狠狠地扯了我的小辫儿。
哭吧,哭吧!没出息的小丫头片子!小皇子一边往嘴巴里塞着糕,一边嘲笑我。
他以为我是谁?被他打骂也不会吭一声的小宫女?
我是张笑彤!他父皇也要哄着抱到膝上喂我吃糕的丞相之女!
于是,我用头狠狠地顶了他的肚子。
看他狼狈地摔倒在地,惊诧万分地望着我,我傲然甩了甩头,皇子又如何?
爹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欺负人,也一样要惩罚。
我是替天行道。
听说这位被我用头顶了肚子的小皇子,就是现在的齐王。
掌握着□□一半兵力的齐王。
虽然住在冷宫里,但我仍有皇后的头衔。
这个头衔,饿了不能裹腹,冷了不能御寒,实在是无用至极的东西。
好在我在山中素食冷粥早已习惯,当年在相府养成的那些大小姐脾气,早已随那场浩劫,成了灰,烟灭在遥远的血雾里。
只是想念师傅,想念我那在深山中傲雪怒放的红梅。
对我来说,时光是最易打发的。入宫时,长生观里别的我带不走,经卷词书却携了不少。
坐在西窗下,无茶便汲一杯清甜的井水,翻半卷殘经,从晨光微现,到漫天夕阳。有时,清晨念入心中的那半句词,到了傍晚,还依然在心中反复辗转,细细推敲。
待月上柳梢,夜深人静,便步入院中,折一枝枯柳,凭作剑,随月影而动。
剑招已化为无形,似是舞剑,实是舞心。
心随剑意而走,剑随心气而飞。
在冷宫,我也可以让自己活的和在长生观里一般自在。
至于那灭门的仇恨,我其实只是想知道真相。
这个问题,曾困挠了我许多年。到底要不要报仇?要不要让那灭我全家的人也灰飞烟灭?起初,是想的。那时尚幼,还没读懂天地仁慈,仇恨误人。
后来,长大些时,望着山谷里起起落落的浮云,渐渐就淡了。就当自己当年也一并被杀死好了,人世间没有张笑彤,也没有杀张笑彤的人。
庄子失母,鼓盆而歌。其友效仿之,却内郁而吐血。
表面的超然易学,内里的透彻却是模仿不来的。
我悟道,却还远远没达到庄子先生的境界。所以,不强求自己真的全部都能看的云淡风清。作为一个凡人,一个仍然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我只想知道答案,那个让丞相府一夜变成人间地狱的答案。而后,我想我才能真正透彻。那是我必需跨过的心魔,是悬在我心头的一把利剑。
月圆那天,师傅来了。
我且惊且喜,忍不住流下眼泪。
入宫,已整整一个月。
师傅接过我手中的枯柳,轻抚我背,柔声说:“笑彤,你受苦了!”
我轻摇着头答:“不苦,我心仍住长生观中,更有师傅能相见,真的不苦。”
“笑彤。。。”师傅轻唤了声我的名字,良久未再言语。
没有茶水招待恩师,我便去院中汲井水,那井水甘甜,撒上几片自山中带出的梅瓣,也另有一番风味。
井水里映着一轮圆月,木桶轻轻落下,搅碎一泓金色的月光。待将桶提起,月影前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笑彤,为师今夜要授你一套剑法,你可愿学?”
我转身,微笑点头,“师傅,你已经许久未授我新的剑法了呢!”
“这是我为你所创的落梅式。”师傅指尖上落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梅,月色濯濯,将梅花映的仿若琉璃。
没有想到,在皇宫后面的小山上,有一片红梅林。
那朵红梅飘入林中,如一滴水珠落入海洋。
我与师傅,皆着白衣。
素白如雪。
长剑在师傅手中翻转,斜斜刺出,缓缓起落,梅花随剑气在晚风中飞扬。
不知何时,师傅将剑送入我手中,我扬眉轻笑,伸手接过如秋水般明澈的逐影剑,微微扭动腰身,青丝在梅瓣与月光中扬起。
眼前只剩逐影剑流动的剑影与红梅纷飞的花雨,偶尔仰首举剑拂过面颊,只望得夜空中那一轮极静极亮的明月。
不知何时,风止,剑止,花雨也渐止。我站在皓月之下,望着空幽幽的梅林,师傅早已离去。
心却还不肯止,意未平。
于是,起剑,重又在梅林里挽起朵朵剑花,翻出滔天花雨。
直到手腕酸累的再也抬不起来,直到纷纷红梅欲落尽。我踉跄着退到一株梅树下,将逐影剑捧在手心里,泪珠洒落在如霜般银白的剑身上。
师傅未来时,我还没觉出这一个月来的苦。只觉得自己淡然又安然,苦之于我,犹如喝茶饮水般平淡。
直到他走了,那些寂寞,无奈,彷徨,全都从被打碎的平静中涌了出来。
忽然有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送到眼前,我惊喜地抬头叫道,师傅!
却愕然。
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我面前。
月光下,这青年眉似远处黛黛的山脊,眼若天上皎皎的寒星,挺拔修长的身姿,立在我眼前,犹如一株遗世而独立的玉树。
他肩上还落着红梅鲜软的花瓣,夜风起,软红自他肩头落入我的发际。
恍然清醒,我提剑转身急急奔逃。
在梅林中逃了一会儿,用余光望去,那人竟然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
心中更是惊骇,我的身份,岂能在宫外让人见到。
“不许再追我!”我恼怒地用剑指着那人。
那人微微一笑,转瞬间便欺到我身前,两指轻轻一弹剑锋,手中逐影剑几欲脱手。
我也笑,回腕将剑锋指向颈项,朗声说,“你武功比我高强,我伤不了你,可你也阻止不了我自伤。若再追着,我便在你面前血溅五步。”
那人似是不信,他望着我,慢慢向前,又靠的近了些。
冰冷的剑锋割破肌肤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到手心里时,有浓浓的粘稠感。
那人的眼神似乎迷惑了,他向后略退几步,柔声说:“我不追你,你别伤了自己。”
我冷哼一声,纵身向梅林外掠去。
不知奔了多远,抚胸回首望去,那人竟还立在山崖下的梅林里,笑望着我慌乱逃去的背影。
回到人寂月明的冷宫,关上身后重重院门,心还兀自呯呯跳着。
站在院里定了定神,我走到井边准备汲水清洗伤口。往井边略一倾身,才发现,满头乌丝尽散,发间那根桃木簪早已不见踪迹。
想来是我在慌乱中丢了也未自知,不由暗暗埋怨自己的粗心。那桃木簪,是我十二岁时,师傅亲手为我雕刻的礼物,那天,他亲手为我用那簪子,将原本梳成角辫的青丝,绾成了少女的发髻。
丢再多的金玉珠宝,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独独是那枝簪,我最心爱的桃木簪,想到可能再也找不回,心头便如被剜了肉般疼痛。
那一夜,我游荡在皇宫后山的梅林里,为了寻找那根桃木簪。
却毫无踪迹。
坐在梅林里的一块大青石上,我抚肩暗自伤心。
天也变了。
朗朗明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去,高卷的灰云堆满了天空。
我正伤心,无暇去关心月明与否。直到有软如棉絮的雪绒落在眉梢上,我才恍若梦醒,下雪了。
不想挪动。坐在青石上,任琼露白雪抚上我的发,我的眉,我的肩,我的面颊。
天快亮时,我不得不回皇宫。
抖落一身的晶莹,我带着眩晕走出梅林。
回到冷宫,对镜而坐。脖子上的伤口早已凝固,双颊却如火烧般嫣红。
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却不见效,渐渐脸上的火蔓延到身上,全身都如火灼般滚烫。
我想我是生病了,为了我的桃木簪。
******
躺在床上,望窗外如絮的飘雪,忍受着全身火热的煎熬。
挣扎着捡起落在床头的一册书卷,翻到某一页,而后,反复地读着某一句。
安知尘劫,不是虚幻,安知此刻,不是真实。
倘若此刻,也是虚幻就好了。
所有的痛苦与寂寞,都只是一个梦境。梦醒后,会发现,我其实依然坐在白云关前的石阶上,观谷中云海蒸腾,听山里清甜鸟啼。身边是千亩红梅,身后有万倾竹海。
而后,我真的回到了长生观。
一只巨大的青鸾在天上飞翔,无边的翅膀遮蔽了半天风月。
传说青鸾的叫声,美妙无比,我仰望着青鸾,期盼能听到那传说中的鸣声。
青鸾却只用它淡碧色,几乎透明的眼睛望着我。
那样美丽的眼睛,世上任何珠宝也比不上它闪烁的光泽。
那样清透的眼睛,世上任何痛苦也比不上它蕴含的悲伤。
“青鸾,你为什么不唱歌?”我问。
青鸾不语,却用眼神告诉我,除非,遇见另一只青鸾,否则永远也不能在山林里鸣唱。
“青鸾,你在寻找另一只青鸾吗?”
是,我已寻找上千个年头。
“上千年?你真是一只执着的青鸾。可你怎么知道这世上还有别的青鸾呢?”
我只相信,一定有。
“好吧,我希望你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就可以找到。”我伸手想触碰那只孤独的青鸾,希望给它一点点温暖。
手还未抚上青鸾丝缎般柔滑的青羽,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迷蒙中睁开眼睛,床前竟站了好几位公公。
“她烧的太厉害啦,别说在雪天里去前殿站着,就是抬出去也是不能啊!”一个尖细却温和的声音说。
“可是,皇上说了,要宫里所有女眷都去前殿前让他过目啊!浣衣局的宫女尚且不能免,何况她还是正儿八经的娘娘!”另一个稍年长,却也同样尖细的声音说道。
我打定主意不会从床上挪动分毫。任他们怎么呼唤拉扯,我只是沉了身子往床上倒。
折腾许久,那年长的公公叹了口气说,“算了吧,就算把她弄出这屋子,难道让她在太和殿前躺着见皇上吗?何况她又是入了冷宫的皇后,想必皇上也不想见她。”
一行人悉悉索索收拾了一阵,终于离开了。
走前,那年长的公公又对年纪小些的说,“请一位太医来给看看吧,病的实在厉害,不吃药,怕是好不了。”
我翻过身去,对着墙,嘴角微微露出些许笑意。这世道,还没那么坏,人心,也还没有让人绝望。
对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失宠娘娘,还有悲悯之心,实属难得。
晌午时分,一位极年轻的太医跟着送膳的宫女来了。
大约是太医院里的那些老头儿不屑于为我这样不得恩宠的人看病,只派了这最年轻,地位也最低的太医过来。
不过,能入太医院的,都非等闲之辈。就算再年轻,像我这样的误寒发热之症,一定也是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宫女在我榻前拉起纱帘,年轻的太医背对着我,负手望向窗外。
“何必如此拘于俗理,”我强撑起身,笑着扯下那鹅黄纱帘说,“这里是冷宫,连寻常百姓家还不如,太医不必为宫中繁文缛节所拘。”
那太医,颇为意外地转身相望,年青清澈的眼中,竟有了许多惊讶与好奇。
他为我诊脉时,我看见他袖口里用蓝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钟字。
想不到,为我看病的人,是名满天下的神童,钟子琰。
我以年龄取人,终是犯了眼拙的错。
太医院里那帮老头儿全加起来,也抵不上钟子琰的一根小指头。
我便阖上眼帘笑了,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娘娘因何而笑?”淡淡清朗的声音在耳边问道。
“因笑而笑。”我答。
钟子琰松开我的手腕,也笑。
“钟太医因何而笑?”我问。
“因人而笑。”他答。
“娘娘何故知我姓钟?”他捋着袖口皱眉又问。
“因你姓钟而知。”我故意闭着眼睛微摇着头答。
良久,没听见任何动静,微睁开眼,却见他紧拧着长眉苦苦思索。
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伸手指了指他的衣袖说,“若不姓钟,为何将这字绣于袖内?”
他翻开衣袖看了看,长眉顿展,朗声笑道,“原来如此。”
钟子琰是我在这深宫里交的第一位朋友。
缘起于一场痛苦而灼热的病。
*****
腊八过后,很快便是新元。
作为皇后娘娘,即便是住在冷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是要出去为皇帝,为这个国家撑撑脸面的。
我却不愿。
这世上最不能做的,便是任人摆布提拉的木偶。
望着宫女们捧来的金钗锦衣,我无奈摇首。
师傅啊师傅,你究竟为何一定要让我这在山中闲散惯了的野人来受这种罪?
那时只为一句,倘若可以为你爹报仇,你嫁不嫁?便被绣凤锦鸳的红巾给蒙送到了这冷宫里来。
此刻后悔,已是不及,只能另想法子。
好在宫中尚有唯一的一位朋友,这朋友还是太医。
此劫可过矣。
皇后娘娘告病假,须得皇帝来批准。
钟子琰对我说:“笑彤,你可以继续在朗月下读你的诗经画卷了。”
我笑着道谢,为他沏上红梅暖茶。
“笑彤,皇上问,我为何要为一位冷宫里的人说话。他知道,你是没病的。”钟子琰捧着茶,嘴角却有一缕苦笑。
“子琰,皇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问。
“皇上,是一个极厉害的人。”他长叹了口气答。
那又如何,再厉害的人,与生活在如同隔世冷宫中的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以想象出冷宫外的新元是如何热闹喧哗,以至于,宫女们忙的都忘了为我这冷宫里的人送可以抵寒充饥的食物来。
钟子琰也是忙的。他是钟大学士的爱子,皇帝最喜爱的神医。宫里忙,家里也忙。
没人理会我,并非坏事。
偷偷溜出宫外,看市井风情,滋味甚好。
每每换了男装,学那些文人雅士摇着儒扇走在街巷中,看街头馒头铺里逸出的渺渺水气,听河岸洗衣妇人挥着木椎哼唱出的民曲小调,风情无限。
原来,这个世界真正的面目,是这么样多彩而绚烂的。
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大馒头,我喜滋滋地回到了冷宫。
刚推门,就望见钟子琰焦虑不安地在院里来回踱着步子。
“笑彤!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还穿成这副模样?”钟子琰先急后惊,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男装的我。
我旋身,转至他身旁笑道:“何如?难道我不比子琰兄更风雅些吗?”
“笑彤。。。”钟子琰念着我的名字,摸着额头,看起来似是头痛的厉害。
我将馒头送到他眼前,软言道:“子琰兄,我请你吃馒头,你莫再头痛好不好?”
于是,钟子琰和我并肩坐在廊子下,就着滚热的红梅茶,吃着已经微凉的馒头,看头顶上那轮尚缺一线便欲盈满的明月。
明天是正月十五,月圆夜,上元节。
我吃着馒头,却笑出声来。
“我来看你,竟是这般开心吗?”钟子琰笑道。
“开心,不过我还有更值得开心的。”我说。
我望明月,盼月圆。
月圆之夜,师傅应该会来吧。。。
****
上元节,终于有宫人为我送来了元宵。
我坐在井边吃着甜豆沙馅的元宵,耐心等待着师傅的到来。
月亮又大又圆。
今夜在长生观里,如往年一样,会有很一场激烈的道法辩会。龙虎山,武当山,青城山上的那些道士们,在一个月前就从他们的观里出发,为的,只是在上元这一天到长生观里一辩道法,谈笑之间为四大名观争个高低。
今年会是哪座名观拨得头筹,又会是哪一派的年青弟子一辩而名扬天下知?
坐在冷宫里的水井边,口中含着滑腻的元宵,心却飞回了将是通宵灯火长明的长生观。
“笑彤,宫中的元宵甜吗?”师傅站在月色下负手笑问。
“此甜非甜。”我搁下手中的碗答道。
“你在与为师辩道吗?”
“弟子哪里懂什么道呢!”我笑着扑到师傅身边,“师傅,今夜带我出宫吗?”
“好。”师傅笑道:“带你去看真正的元宵灯会。”
原来,上元节并不是只能辩法论道的啊!
随师傅飞掠上高高的殿脊,才发现,皇宫里、街道上处处都挂满了彩灯,还有那些高大的灯轮、灯楼和灯树,在黑夜里闪着灼亮的光芒,灯光下人影绰绰,热闹非凡。忽然想起以前读到的两句诗:“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当初读时不懂其境其景,难以想象。今天方才知晓,这样绚烂明亮的灯市,也只能用这样的诗句来表达了。
吃着硬邦邦甜津津的糖葫芦,提着画了红红眼睛的小兔灯,我跟在师傅身后,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如初见世面的孩童般惊喜又惊奇。
“师傅!那些人在做什么呀?”我指着一群踩在高高竹筒上的人问。
“他们在踩高跷。”
“看起来很有意思,我倒想试试。”
“你会轻功,一掠便可过人上数尺,何必踩这个。”师傅伸手轻敲了下我的头。
“笑彤,你的桃木簪子不用了吗?”师傅望着我发际插着的一枝翠玉簪问。
我原本笑意盈然的脸,忽然垮了下来。
“丢了。”垂着头,泪珠悬在长长的睫毛上,轻轻一眨便纷落入脚下的青石之中。
“丢了便丢了吧,这枝更好看呢!”师傅抬手轻触了触那枝翠玉簪,淡淡的语气,始终如一的表情,看不出高兴与否。
时至深夜,观灯猜谜的人越来越多。我与师傅走到一座石拱桥边,忽然身后锣鼓喧天,一大队舞着狮,举着龙的人往桥心涌来。
人潮涌动,瞬时间,石拱桥上挤满了人。
我困在人潮中,不能动弹,只能随着人潮慢慢向前移动。
将小兔灯护在怀中,举目向四周望去,却不见师傅踪影。
“师傅!”我急的大声喊着。声音落入锣鼓声中,犹如弱虫微鸣。
我与师傅走散了。
拎着已被挤的变了形的小兔灯,我失魂落魄地在桥边徘徊。
师傅会来找我的,我要在这里等他。
前一刻还热闹非凡的灯市,在我眼中,刹时间寂寞了。
那些摇摇晃晃的明灯烛影,照我的心慌意乱。
望着左手上那串红艳的糖葫芦,我恼恨极了。我该牢牢牵住师傅手的,而不是一直攥着这串糖球的呵!
已经不想再吃着酸酸甜甜的东西,看着只觉心烦。左手轻轻一挥,将糖葫芦远远抛了出去。
“唉呀!什么东西!让开!快让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吼,还来不及回神,我眼前一黑,便被撞的跌入冰冷的河水中。
一同跌入水中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人脚下似乎还踩着我一直想试试的高跷。
“主子!主子!”
河岸上有人焦急地在喊着,腊月里冰冷刺骨的河水浸透衣衫,让我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挣扎着向水面游去,好不容易探出头来吸了口气,却想起和我一同落水的人还没有浮上来。
略一思索,我深吸了口气复又沉入水底。
那人还是个少年。乌黑的发散在水里,温柔地轻轻摇曳。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墨玉般的瞳仁,浸在水中,如蒙了泪般分外晶莹。他脚下踩着的竹跷,被水草死死缠住,他无力地踢动着双腿,似已要绝望。忽然看见我向他游来,张了张嘴,却被水呛的脸色更加苍白。
我在心中深叹了口气,游到他身边,捧起他的脸,缓缓将口中的气息度给了他。
隔着清澈却冰冷的河水望岸上的灯,人世间的灯火,忽然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最遥远的星星。
我的眼睛似也蒙了泪般的晶莹了起来。我用最后的力气将少年脚上的高跷解了下来,伸手将他往水面上用力一推。而后,他便向那些星星们靠近了些,而我,则离它们越来越远,沉入另一个世界精灵们的怀抱。
水草们的怀抱。
师傅会到桥边找我吗?找不到我,他会不会很焦急?
我的小兔灯还在岸边,那是师傅为我买的第一盏灯。原本,我是想要把它带回冷宫里好好收着的。
七年前,我不会水,却被师傅救了。
七年后,我已深谙水性,救了别人,自己却要死了。
这个世界,真有意思,结局永远是你猜不到的。
******
“笑彤。。。”
耳边有轻声如低喃般的呼唤。
努力转动眼球,想把眼睛睁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笑彤。。。只要你醒来,为师便不责怪你乱跑,还要给你买灯,买许多许多荷花灯,小兔灯还有美人灯,但凡你喜欢的,都买下来好不好?”
是师傅!师傅在跟我说话!我更加用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清醒过来。费尽全身气力,却只换来睫毛的微微一颤。
“笑彤,难道你在怨师傅吗?怨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那深深冷宫里,怨我把你丢在灯市,怨我没有牢牢牵着你手。。。”
师傅的声音温柔而忧伤,是我从未曾听过的语调。
“笑彤。。。”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额上,凝莹片刻便缓缓向鬓角边滑落,最后没入发际中。
难道是泪么?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师傅落泪。
如果可以,我想珍藏这滴泪珠。
把他藏在心底里。
“师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只是睁了却仍是看不清师傅,因为,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从我眼中涌出,把视线掩成一片水气氤氲的模糊。
师傅也被这些泪珠给淹没了。
*****
我醒了,师傅却走了。
昏迷中听见的话语,落在额间的泪滴,也许只是一个梦,一个我自己想要的梦。
钟子琰来时,我正望着窗外十六的圆月。
比十五更圆。
“笑彤!你又病了吗?怎么脸色这般苍白?”
他伸手欲替我搭脉问诊,我却笑着摇了摇头,将手藏进袖中。
“子琰,我没事。只是心中有些郁积。”
“为何郁积?”钟子琰不依不饶。
我长叹一声苦笑道:“身在此处岂能不郁积?这里可是世上最冰冷荒芜的地方呢!”
他拧眉望着我,似在沉思。片刻后,便摇首道:“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从前,便是在这最冰冷的荒芜之地,你也总是笑意潇洒,心若邀翔于九天之外。笑彤,我不追问你,你也不要说假话敷衍我好不好?”
“子琰兄!”我无语而愧然,若再不以诚相待,我张笑彤何以自诩其为友?
“子琰,我想走。想回我的道观里去。”
“道观?”钟子琰惊诧,“笑彤!你的道观?”
“是呵,子琰还不知道呢!我有很长一段岁月生长在道观之中。”
“笑彤,当年。。。”子琰犹豫了片刻,看我表情并无异常,方缓缓道:“当年,张承相被暗杀,承相府数百人一夜之间皆亡,唯一女不得其踪。你。。。这么多年你竟是一直隐在道观之中?”
“是。当年我为恩师所救,一直住在道观里。”
“那为何又忽然进宫做了这冷宫里的皇后?”
我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师傅让我来,我便来了。”
“你!你竟是这般傻的人么!你师傅让你做什么都做?”
“不!不怪我师傅,是我自己挡不住那诱惑。”
“你又不爱名利,这里有什么可以诱惑得了你的?”
“真相。”我推开红棱木窗,深吸了口气说:“当年承相府一夜被灭门的真相。”
钟子琰似是有些惊呆了,半晌未再言语。
“知道吗,那件事是禁忌,这个王朝的禁忌。”他走到我身边说。
“我有耐心,可以慢慢寻找。”
“笑彤,你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这是钟子琰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永远也找不到?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刻,心神恍惚。
若真是找不到,我是不是要永远在这寂寞冷宫里住下去?在每一个月圆夜等待师傅可能会出现的身影,望眼欲穿。在他离去时,黯然神伤,捧一卷殘经,遥想着那些盛开在山谷里的鲜活花朵,遥想着长生观里真武大帝神龛前永不泯灭的灯火。
而后,红颜渐老,两鬓霜白。
张笑彤,你是傻子,竟想这样浪费一生的光阴。你以为,师傅可以陪你多少个月圆?
我苦笑,今时今日才想到这些,愚呵!
转首,门后挂着那盏雪白的小兔灯,变了形的身子瑟缩成一小团。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怜爱。
将小兔灯里的半截红烛点燃,一团微光在月色下如萤萤之火。红烛渐融,一滴一滴缓缓落下,烛光里,远远望去,似是小兔红红的眼睛里有颗颗泪珠坠下。
心痛忽然而至,我捂着胸,疼的不能呼吸。
师傅,你究竟想让笑彤何如?
收拾行囊才发现,原来我所有的东西,不过是一箱沉沉的经卷书册而已。
到底要不要离开?
若我走了,师傅会着急吗?会去天涯海角寻我吗?
若我走了,是不是对那个真相永远放弃,让心头的那把利剑永远高悬?
一声叹息,重又将那些书册放回柜中。
我终究是走不了的。
我还在等待,但我也给自己一个期限。在那个期限之内,若不能得到我要的答案,我就走。让那把剑永远深刺在心中,也比永远被禁锢在这冷宫中强万倍。
还有师傅。。。他是师,也是友,更是我心中唯一的亲人。可是,人活在世上,没有谁可以永远和谁在一起,再亲近的人也终有别离的一天。
人,终究是孤独的。
真到了那一天,若师傅不愿带我走,那么,对他,我也会放手。再不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贪恋在他身边的每一滴时光。
小兔灯里的烛火灭了,烛泪已尽。
*****
钟子琰再来看我,是为了问我一个问题。
“笑彤,你师傅是谁?”
“师傅便是师傅,不是谁。”
“你知道我意思的,你师傅的真正身份。”
我唯有摇头,这个问题我从未曾想过。师傅是救我的恩人,养我长大的亲人。除此之外,我从未想过,他还有些什么别的身份。
我对子琰说,中秋之前若还等不到那个答案,我就要离开了。
我的光阴,就算要虚掷,也不该这里。
子琰双眸清亮,笑道:“笑彤,你终于想开了吗?”
我点点头。
“可是,深宫禁地,你岂能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若我想走,早已便走了。你知道的,这里并囚不住我。”
“是呵,你也不是一次两次偷溜出宫了。只是每次都害我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意外。”
“冷宫里的人,本就如同无形,又有谁会在意。”
钟子琰看我话语间不经意的样子,摇头道:“是不在意,可你却是皇后的身份。”
“那又如何?”
“过两天,是皇帝的生辰,四方来贺,这宫里要举行最盛大的国宴。笑彤,你这次可躲不过了。”
我皱眉微叹,“子琰,不能再帮我报个病吗?”
“凡事有度。笑彤,我可不能再欺君了。”
我点点头,钟子琰有他的难处,我不能强人所难。
国宴便国宴吧,不过是当个花架子走出去晃一圈罢了,我只当眼前那些人,都是镜花水月好了。
*****
初入宫那天,我也曾凤冠霞帔,锦衣如灼。只是蒙着头行完礼后,便被送入空房中一个人对着烛火发愣,直到困意袭上,趴在小桌上睡了。第二天清早,还来不及换下那锦衣,便被送入这冷宫里来。
一切变幻的太快,快到我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最繁闹的喧嚣,一下子变成最孤寂的静默。
我什么都没想,便打开行李,取出经卷在朗月下吟读起来。
对巨变,我处之泰然,安之若素。
原以为。
宫女们送来了绣着五彩凤凰,大红水缎滚边的华服,衣服上还压着一只金丝为羽,玉为翼的凤头金步摇。手指抚过那如水波般柔滑的缎面,指尖微微一颤。
却原来,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细想而已。
“我知道嫁人的意思。
有一个男人会成为我丈夫,而我,要爱他,敬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长相守。
长相守。
尘世间的岁月,本经不住寂寞的消磨,能有人与之长相守,观春花,赏秋月,一世足矣。”
那天,在长生观里,当师傅告诉我,我要嫁人时,这便是我心中所想。
我真是个傻瓜呢,还以为,嫁人,是得一真心人而与之长相守。
就算嫁的是皇帝,对那长相守的念想早已看作笑谈,也未曾料得,鲜红的盖头刚刚翻起,还未曾看见那人一点点眉眼,便一人伴一灯,在深宫中与明月作了伴。
真是笑话,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笑话。
我也觉得好笑,真的很好笑。
锦绣长衫披上肩,五彩凤凰随身姿微动,如活了般灵秀。
宫里的刺绣,都是最顶尖的苏绣和云锦。
在我眼中,还不如长生观中最素净的一袭灰白道服。
道服是自由,锦裳是桎梏。
一位声音温熟的公公引我去嘉和殿。
是他,那天让钟子琰来为我看了病。
望着他微躬的谦卑背影,心中淡淡一暖,也未言语。
他于我,并未想过要我报恩,只是单纯发乎于心中的一丝怜悯。
我于他,并无任何办法报其恩慧,也只是发乎于内心地深深感激。
这样,已足够。
人世间尚存的些许美好,便在于此。
冷宫与嘉和殿之间有极遥远的距离。门外停着一顶八宝琉璃顶的金色轿子,华盖珠帘,倒是配得上我皇后的身份。
冷然一笑,我掀帘而入。
轿子缓缓起伏,悠悠荡荡。我坐在轿中,望着从珠帘缝隙里渐渐淡去的光影,心中一片空然。
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坐在这轿中?我不是该在山阶前采野花,在山谷中抚琴自在高歌的吗?
容不得我多一刻的恍惚,轿子停了下来。
“皇后娘娘凤驾到!”一个尖细拖迤的声调在轿门外叫道。
轿外很静,让我误以为,这嘉和殿是空的。
我伸手正欲启帘出轿,有稳稳的脚步声向轿门处走来。
“皇上万岁!万万岁!”
轿外悉悉索索跪倒一片。
我的手指已微拂开密密的珠帘,忽然,一只修长莹白的手猛地掀起帘子,珠玉相碰,帘子发出叮叮咚咚如流水般清脆的声响。
手指相触之处,如火灼。
我攸地将手缩了回来。
低头处,是一袭明黄锦袍滚着五彩花纹的缎边。
那掀着珠帘的手,也像是被火灼了般攸地收紧,七彩的珠子如雨滴纷坠,落地,发出更加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缓缓举首,金步摇上的凤首微颤,凤嘴中叼含着的细细流苏坠,在我眼前晃成一道不真实的金影。
还是那如黛黛山脊般的眉,还是那皎皎若寒星般的眼。明黄色的挺拔身姿,如一株遗世而独立的玉树。
现在,那寒星般的眼眸里,有一抹惊,有一丝喜,还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光。
那光,我见过,在老皇帝的眼中。
帝王之光。
他向我伸出手来,莹白的中指上嵌着一只墨玉戒指。戒指本无甚光芒,但因为那只手,而犹如有了生命般灵动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犹豫,便被人牵了缩在袖中的手,迎出轿外。
我怎么会以为嘉和殿是空的?满堂满殿皆是人。
我怎么会以为嘉和殿是静的?无数谨微却沉重的呼吸声,早已凝滞在这座高大宏伟的宫殿里,飞散不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突然而至的高呼如炸雷边在我耳边响起,震的我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
“众聊平身!”身边人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可以压住那如雷的声响。
我被牵着走上一条金色的织毯。穿过黑压压的人群,最后,与他,这个王朝的皇帝陛下一同站在了嘉和殿的最高处。
高处不胜寒。
转身,金色织毯在脚下往远处漫漫伸展,织毯两侧站满了穿着绯色,青色与绿色官服的人。
左面最前首那人身上的绯色却刺痛了我的眼,他襟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白色的仙鹤,展翅欲飞。
有多少次,我坐在府前上马石旁等爹爹下朝回家,官轿刚在府门前停下,我便飞奔至轿前,扑在爹爹怀里,那只仙鹤在我脸颊边轻轻舞动,冰冷的丝线蹭过皮肤,渐渐温暖。
低垂眼帘,在心中默念,安知此刻,不是虚幻。
左手猛地被握紧,蹇眉望去,身畔人正用幽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我。
梅似雪,月夜下,乱红中。
初相见。
他一定没忘。
我也没忘。
那夜我多伤心,学了一套落梅式,却丢了一枝比剑式重要多的桃木簪。
他是罪魁。
百官们逐一踏上金色织毯为他们高呼万岁的皇帝敬奉贺礼。
皇帝微笑着接受着他臣子们的朝贺。
只是心不在焉。
“齐王奉西域白璧一对!”
一直被紧握的左手终于松开了。
“流汐,前几日说是受了风寒,可曾好了?”皇帝亲自走下阶,扶起伏在殿前的少年。
那少年胸前绣着麒麟白泽,瘦削却挺拨的身姿,很像他哥哥。
和小时候差太多了。
那时,他如同一只圆胖的小球,被我用头狠狠一顶,溜溜地在桌边滚了好几圈。
“多谢陛下关心,臣弟已无大瘍。”
少年抬头,微笑,目光越过他哥哥的肩,无意识地从我脸上扫过。
而后,回眸。
黑白分明的瞳仁中闪着上元那天在河水中浸润的光泽。
我在心中暗叹缘之奇妙,又失笑。
齐王,幼年时我虽曾用头顶了你,现在却又救了你,你我之间,算扯平了吧。
无怨亦无恩。
人已齐,宴却迟迟未开。
大家似乎都还在等什么人。
我有耐心,若不是又被身畔人紧握住左手,而齐王的目光又时时追索,我是有耐心的。
此刻已有些不耐。
偷偷看了看身后其她的妃嫔,她们神色一如初入殿时自若,无半点变化。
“景王殿下到!”
感觉到皇帝陛下的手指微颤了一下,再看了看他的脸,没有丝毫改变,微笑的弧度恰恰好。
暗自钦佩身边的这些人,就这一点而言,他们的修为远在我之上。
金毯绵延的尽头,有吱吱木轮转动的声音传来。
什么样的人物,可以让钟子琰心目中极厉害的皇帝陛下也为之轻颤?
景王坐在木轮椅上,单薄的身子斜倚在椅背上,似是疲累的已无力再轻轻动一下。与齐王一样,他胸前的补子上也绣着麒麟白泽,只是那麒麟似也比齐王那只更柔软温和些。没有戴冠,漆黑的发只用一根极普通的簪子束起。他的眉毛很长,眼睛也很长,狭长美丽的丹凤眼轻轻一眨,人间所有颜色尽倾落。
“王叔,”皇帝牵着我的手走到阶下,景王面前,笑言:“王叔今日气色看起来很好呢!”
景王抬首微笑:“陛下气色也很不错。”
微笑若阳春三月的暖风,薰人欲醉。
“王叔可有礼物送与侄儿?”皇帝忽然对轮椅上的人伸出左手。
皇帝也需要跟人讨礼物的吗?
景王依然微笑,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锦盒放在皇帝的掌心中。
“是什么?”
“北海千年冰魄子。”
“哦——”皇帝将握着锦盒的手收回,“多谢皇叔。”
他声音里有失望。
难道景王那里有什么是他期望得到的?
禁不住抬眼多看了看那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年纪比皇帝大不了多少的王叔。
景王也正望着我。
只那么一刹,我还未来得及对他微笑,他的目光已飘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