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年氏番外 忘却(一)(1 / 1)
康熙五十九年
逗弄着坐在我腿上的福宜,看紫影紫鹃打开二哥差人送来的礼。都是些缎子,茶叶,苏绣,瓷器,还有给小孩子的小玩意儿……
“都收起来吧,眼下也用不着。”
“是。”
他的殷情一直没有断过。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我也懒得去猜。无论如何他都是我亲哥哥,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福宜就要满一岁了,做舅舅的送点东西,也是人之常情。
“年主子,爷差奴才来知会一声,端午随爷进宫见德妃娘娘,小阿哥也带去。”
“知道了。”
看着苏培盛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是那样的陌生。这座府里的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除了四爷。可四爷呢?他的心,我岂能不懂?
是以沉默,是以欢颜,是以装聋,是以作哑……原因都只是那一个,福晋在不府里。而我,年氏,是四爷最宠的女人。每每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真是讽刺。谁要这份荣宠,只管拿去好了。我年玥茵不稀罕。
近两年爷对二哥很是不满,于是二哥背着他去跟八爷十四爷交好。
我不撮合,反而挑唆。
还是因为利益之故,他们两个又重新走到一起。毕竟在这几个皇子里头,也没人能比四爷更有实力。二哥不傻,我能看见的,他当然能看见。
端午福晋应该会回来。逢年节,她都会回来,却不进宫。四爷也顺着她,带我去。这才是真正的宠,由着她,顺着她,不迫着她。可惜外人看不见,外人只以为四爷与福晋的感情淡了,福晋终于也倦了。
去宫里的时候,见到了皇上,还有德妃。其乐融融的场面,很幸福。我也笑着,放心地让福宜去抓皇上的胡子。皇上的亲近,并没有让我觉得那是亲情。他是一个很有目的的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十三福晋跟十四福晋带着孩子们来了。没有了那两位爷,也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皇上对十三爷,还是那样冷淡着。十三爷的性子太倔,皇上期望的儿子,不是像他那样。该低头时会低头,该骄傲时会骄傲,就像是十四爷。一直觉得皇上是喜欢十四爷的。他很会打仗,连二哥都说他带兵有一套。
四爷心里不痛快,我也知道。
可他不说。
他什么也不说。
福晋回府的时候,也请了几家人过来热闹。她在这样大的场面里,一直是主角,不管她离开了多久。她还是会记得如何端庄温婉地笑,如何恰到好处地客套,如何做出亲密的小动作,让妯娌们不由得感慨,四嫂并没有变,还是那个落落大方的四嫂。
对,变的人,是四爷。
她回来,爷并没有表现出多高兴。他抱着福宜,念着三字经,教他说话。爷可从来没这么有耐心过。福宜很皮,一刻也不肯老实,只有他阿玛抱着的时候才肯服帖。
可爷的眼睛,偶尔会去追她的身影。
只是那一眼,淡而悠长。
我想,耿氏也看见了。
福晋依然是回大觉寺的。爷没有送。负手而立,在月光下。
“爷,该安置了。”我轻声道。
他转身过来,问,“福宜睡了?”
“早睡了。”
他伸手捞过我,拥我入怀,没说话。
我静静地立着,也没伸手,“如果想她,就去看她。”
他却冷言道,“忘却失去,记取所得。你会更快乐一些。”
我扯了扯嘴角,心道,你快乐,我才会更快乐。这样的我,与一开始已经背道而驰。那个时候的我,想,你们伤痛我就会快乐。可惜,我并没有做到。
而四爷,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容忍。他一直是公平的人,需要做给人看的一样不少做,却也没有因为疏远二哥而对我格外苛刻。
他只是不再给我更多。
不爱我。
如此而已。
不是从一开始就说好的么?可以宠,可以疼,只是不爱。
夏天还是会来,却永远无法回到那一年,他说,你没有错。
天热了,照例还是去园子的。他也不住清晖阁了,跟我们一起住在桃花坞。夏昼长,而夜短。爷过来的时候通常都已经是月上柳梢。
一身蓝衣的他,傲然,于夜风中。他并不是外表出众的那种男人,说样貌,不如八爷,不如九爷,也不如十七爷,可他身上的稳健,内敛,霸气,淡然……混合交错,矛盾如一团迷雾。
我想,如果我能一直陪着他,也挺好。
很多时候,都想唤他的名。那两个字,在心里反复研磨,已成粉末,可终究还是出不了口。曾经听福晋唤他,“胤禛”,那样自然而然,没有半点的绕口与生涩。
是,他说,忘却失去,记取所得。
我会更快乐。
“爷,来了怎么不进去?外头露气重。”
“还没睡?”
“等你。”
他给了我一个安然的笑容。
那一刻,我忘记了失去,只记得清朗的夜色中,温柔如水的他。
我的的确确记得他说的话,用心去实现。
可世事不让人如愿。
福宜生了重病,太医说是吃了相克的食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很小心。从福宜出生开始,我就很谨慎。儿子不比女儿,儿子命重,生来如此。
因为是慢性的,已经无从查证。
太医束手无策。
四爷心焦如焚。
而我,肝肠寸断。我根本不能接受福宜的死,他已经学会喊额娘,阿玛,会说球球,会说饭饭,还会说漂亮,喜欢秋千……他是那样聪明的孩子。
我带着满腔愤恨去找李氏吵架。因为除了她,没有谁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她冷眼看着我,“我的确很不喜欢你,可有些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不管你怎么指摘我,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你觉得我会相信么?你当初是如何伸手给我那一巴掌,我到死都会记得。你将弘昀的死,归到我的头上,你恨我……”
四爷拉走了我,我几乎是发疯一般,“别碰我,爷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你不要拉我。”
他铁青着脸,拦腰将我提起来,回了因梦阁。
我踢他,打他,咬他的手。
他任我发疯,胡闹,一句话也不说。等我终于精疲力尽,停下来,他才问,“够了么?”
我憋着一股劲,不流一滴泪,浑身颤抖着。
他伸手将我紧紧抱住。
可我不想理他,一把推开他,“爷走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他没动。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话,忘却失去,记取所得,学会快乐,哪怕是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是我亲手推开他,是我赶走他,是我不许他靠近。这样的怜悯,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是这样恨。
看着福宜所有的衣裳,鞋子,吃饭的小碗,小汤匙……拿出剪刀来,把衣裳统统剪成一条条,剪成碎片。就当从来没有这个儿子,从来没有。我不吃饭,不喝水,让自己消瘦,让自己憔悴。
已经开始飘雪的天,灰蒙蒙,干燥而寒冷。
福晋回来了,是十三福晋去请回来的。我知道是爷的意思。
而他自己不去说。
其他几个女人冷眼旁观。四爷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冷眼,我倒是希望能像九爷府里一样闹腾腾。可在四爷的眼皮底下,有谁敢闹?他不是九爷,福晋也不是董鄂氏。董鄂氏那般张扬的女人,如何能拿得住九爷?有些东西,越是争就越是远。
对男人来说,越是得不到,就越稀罕。四爷也不过是个俗人。福晋不让他得到的,就是朝夕相对。
福晋回来,没有宣判,没有安抚。她是那样遥远地站着,对我说,“人生会有很多苦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其实,还只是开始。不过是开始而已。能不能继续,全在你自己。”
是,每个人的苦难都不一样。
四爷为了减轻她的痛苦,甚至可以不让她看一眼临死的弘晖。
我呢?
孑然一身。这样的开始,这样的苦难,我已经厌倦了。一次,再一次,失去我的孩子。
他会再让我有孕,我知道。他一向把传宗接代当做一种责任,莫大的责任。就是这种责任,让我心如死灰。我奢望什么?又祈求什么呢?
燕离有孕了,她看我的眼神,惶恐,不安。
我突然就明白了,她是为了弘时。转脸看向弘时的时候,那一双干净的眼睛里,是倔强,是不屈。呵呵,总是有这样多无畏无知的女人。即便她频频去寺里上香,心里的罪恶就能少一分一毫么?
永珅出生的时候,四爷不在京里。福惠出生,他依然不在。我已经不在意了,他在与不在,其实没有关系。我该忘记的事,该记取的事,他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所以我对他说,爷放心。也许他从来就没有不放心。
永远只记得福惠出生时,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二哥来看过我。
他与福晋说话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听着。几乎没有见过他这样恭敬的态度,就是在四爷面前,也不曾有过。
六十一年,爷很忙。
皇上身体似乎不怎么好,但没人知道他究竟病到什么程度。他还是去塞外,像没事人似的。四爷办差期间几次回来,都来过因梦阁。他眉宇间的隐隐愁绪,散不去。
而福惠大病了一场,吓得我惊心胆颤。
十月的晚风,有些许凉意。院子里的花椒树很香很香,地上还有些些散落的花椒籽。
“能留下么?”我几乎没有主动开口留过他。
他转头看我,目光平静无澜。
我没说话,觉得这么多年来,无论委屈,伤痛,都已经不再重要。他陪着我,已是足够多。我只是贪心,不改。一直想霸着他,可又不忍,又心疼。坏人做不成,好人不够格,里里外外不是人。眼睛里聚集着泪水,不敢流下来。还以为自己多勇敢,根本是懦弱至极。
“为何?”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这句为何,问的是什么。我只说,“因为我害怕,怕得不知所措,满脑子都是蓉儿跟福宜,我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失去。爷若愿意留下,我会好过些。”
此刻的我,像是惊弓之鸟。两行清泪,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流下。在他面前,除去他隐瞒受伤那一次,我没掉过泪。蓉儿死,福宜死,我都没有掉过泪。
抬手掩面,泣,不成声。
那一夜,他没走。黑暗中的缠绵,让我不知所措。他的温柔,他的霸道,他的气息,与他的汗水……在深秋时节,恣意而生。不去猜测,我在他心里,究竟处在什么位置。
我想,我不爱他。如果我爱他,就该放手。我为什么不能放手?
我只是需要他,仅此而已。
而这一次有孕,没有歉疚,没有责任,没有刻意。一切只是男欢女爱。我想,这个孩子,我会更珍惜。
他说,忘却失去,记取所得。
我会记得。
我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