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小雷（1 / 1）
后来胤禛问我，跟皇上聊了些什么。他那样高兴。
我不肯回答。总不能跟他说，你爹想学唐明皇呢。我也成不了杨贵妃啊。
他便生气起来，说什么也不理不睬的。
“总共就这么几天，爷打算一直浪费下去么？”我和颜悦色地跟冷面王说话。
结果那人就跳起来，道，“知道一开始爷为什么跟皇上说你不去草原么？爷就是不愿意你跟他离太近。”
我被他的语气吓一跳。哦，原来这个人在吃醋啊？！还从遥远的康熙三十几年就开始吃了？咦……我还没吃醋呢？他吃什么飞醋？就算老头子一开始心存不轨，这不都过了二十好几年了么？雍亲王还计较个什么劲？
“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皇上？”我面无表情地问。
他恨声道，“我不放心自己。”
我就笑，挺有自知自明。那个时候的他，半生不熟。谁知道脑袋一发热，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说我不去，是对的。我本来也不想去。
“你笑什么？”他不悦道。
“笑爷挺明白的一人，怎么就犯糊涂？我能跟皇上怎么样么？”我说完，甩手出去了。
其实我知道如果他真的计较，就不会把话说出来。都憋了这么些年了，不在乎一辈子憋下去。说出来，只是心里不爽需要发作而已。可我干嘛要理解他？
在门外碰上安巴，说是行宫那边有事儿。让爷去一趟。
胤禛临走，看了看我说，“既然这样喜欢狮子园，就多呆三四天。爷办完事，先回京。回头让安巴来接你。”
我说，好。
坐在屋外的藤椅上，看他下山的背影，还是如此寂寞。是为什么呢？当我离开一点点，就会觉得他还是那样孤独无依的一个人。而我与他是一样的。在已经过去的，漫长的二十多年中，我们互相在对方的生命里扮演了什么样的一个角色？只是丈夫，与妻子么？还是心灵的伴侣？我对于他来说，究竟有多重？
他留我一人下来，我是欢喜的。这样的独处，渴望很久。但我也发现，没有他的狮子园，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来我的喜欢，也只是因为有他。这个结果，让我很难以面对。
把玩着一只精巧的骨瓷杯子，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微微突起的玫瑰花纹，是细腻的质感。一不留神，杯子滑落，成了碎片。心中惋惜。又想，如果人生就像这只杯子一样易碎，那么爱情就是杯缘上的那一道金边，华丽的装饰而已。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面对自己的原因。我在觉得爱情可有可无的同时，意识到自己依然不能全身而退。也许我们之间，已经不全然是爱情了，是一种无法分割的相生相依。所以何必纠缠于谁爱谁，谁不爱谁，或是谁爱谁多一点，谁又爱谁少一点呢？
狮子园是一个令人恍惚和令人改变的地方。在这个夏天之前，我还在逃避，说“不会想他”这样的话，以为如此便可获得平静与安宁。其实是错误的，那只能说明我还太在意。而现在，才是真正的平和。心境的改变，使我呼吸顺畅起来。
“绿衣，来收拾一下。”早已经习惯了有人替我做这些事情，完全不会有任何尴尬。
“是。”
第二天，开始下雨。
夏日的山中，大雨磅礴，很有气势。闷在屋里，哪里也不去。
“主子，小雷过来了。”
“哦，请他进来。”
十岁的少年，俊朗，灵气。他的外袍下摆湿了很多。我问要不要换一件，他说无妨。
“额娘说福晋一个人在狮子园，天又下雨了，让我过来陪陪您。”他接了绿衣递过来的帕子，去抹身上的水气。
跟第一次见，有很大的不同。他是那样自自然然的一个孩子，没有任何压力下的焦躁情绪。雷天启与琉璃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生长环境。这让我想起弘时。弘时曾经的真，现在已经变成一种让人难以漠视的偏执。李氏对他，要求太多。而胤禛也在施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沉重。
“你额娘怎么没有来？”
“她还有事儿，过一会儿才来。”
“听说你跟你阿玛去杭州了？”
“嗯，昨儿晚上才回来的。”
我叫他过来，坐在落地窗边的桌子边。看他手里拿的东西，又问，“带了什么来？”
“我想在屋子里呆着也没什么事儿，给您画像，好么？”
我点点头，好。
不知道为什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反倒能以一种平常的心态来看这个孩子。曾经揪住胤禛问的那个问题，他实在没有办法回答我。我问出口，就说明我抱了希望。如果不是，那是莫大的残忍。如果是，他根本不可能说出来。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尤其是当初怀着那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神经质估计让胤禛惧怕了。所以，他不回答我。
小雷拿出纸笔来，让我侧身坐好。
“这样的光线，可以么？”我望着沉沉的天，还有那些发出震天声响的雨，问道。
“可以。”他笑着肯定。
“那好。”
于是，一室的静悄，我们的呼吸清晰可闻。他专注的样子，使我着迷。
琉璃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看自己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子有些消瘦，眼里却是坚毅智慧的光芒。他用了很轻柔的线条，来调和这种坚毅。又使得我看起来是温婉的一个人。
“小雷，我没有这样美。”
他却说，“画画并不是都写实的。小雷眼睛里看到的福晋，就是这样子。”
琉璃看了看，也说，对呀，是这样。
而小雷看琉璃的目光，是获得肯定的欣喜。
本来还想问小雷，恨不恨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想我知道他的答案。如果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平等地被爱着，他将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
琉璃跟我说她最近有点忙。
我知道雷天启的正牌夫人病逝后，琉璃接管了雷家的一些事情。曾经在信里问过她，愿意做这些事么？她的回答是，如果我不做，又有谁来为他分担呢？一个旧时的女人，这样天经地义地说。而我却需要前后挣扎很多年，才能给出一样的答案来。
她只是过来看看我，还有事，要回去。问小雷是留下，还是回去。小雷说，愿意再呆一会儿。我们就开始讨论画画的问题来。
“这样是平面的，你知道画画也能像烫样，是有空间感的么？”
“听说过，西洋人的画法是不是？”
“嗯，就是有光影，有明暗，有远近。”我挑了简单的词来形容，担心他不能理解。因为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根本不是一个逻辑。
“我没有见过，但能想像。就像是雕像一样，不过是在纸上。”
我想了想，“可以这样说。”
“我想我还是喜欢建筑。用简单的材料，可以造出各式各样的房子，能挡风避雨，是获取温暖的地方。”
我就笑起来，“你跟你阿玛很像。”
“大伯父说他太不切实际。”
“我倒是觉得他这样很好。因为有热情的人才有理想，才会做得更好。”
小雷就高兴起来，“我很想像他一样。福晋这样说，让我很高兴。还有，王爷和福晋送我的书，我也很喜欢。一直都没有跟您道谢。”
“不用客气，你喜欢就好。”我喜欢这样一个生气勃勃的小雷，喜形于色，有着自己的追求与向往。
“不过，福晋为什么找大伯父改了雍王府？”小雷问出心中的疑问。
“你阿玛说的？”
他点点头。
“有些时候，得满足一下大多数人的需求。”我顿了顿，又道，“生活中不只有你，有我，有父母双亲，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人，偶尔也要照顾一下他们。即使不是那么的情愿。”
“不明白。”他依然疑惑。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微笑。
“我已经长大了。”他狡辩。
“一个人，知道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才算长大。”
他就望着我，不说话。
“怎么？”
“其实有些时候，我在怨恨。”他闷闷不乐地说。
“怨恨什么？”
“我的亲生父母。”
我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跟我说起。“为什么？”我问。
他伸出拇指跟食指，捏到一起，语调有些些哀伤，“只有这么一点点。真的。因为我不知道原因。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如果我知道，我会体谅的。”
我有些动容，他是想跟我说，他长大了，也懂得体谅。于是我说，“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小雷长大了，不再是孩子。”
他就笑了。其实他跟弘晖并不像，至少笑起来不像。弘晖笑得灿烂，无畏。小雷笑得温暖而让人放心。
大雨持续了三天，像是要将乐山冲垮一般。
我静静地站在窗前，一身水绿色的夏装，头发拿那串碧玺珠子绑起来，垂在胸前。
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我一跳，雨水如同洪水一样灌进来，淹没我的双脚。低头看，原来是窗户最下方的那块玻璃被冲垮了。
“绿衣？绿衣，快点进来。”我想找个什么东西先给堵上，却发现没有什么可用的。
此时安巴却冲了进来，“主子，您去别的房间，奴才来堵。”
“你怎么在这里？”我诧异道。
“王爷根本没回京。您先出去。”他说着，顺手拿起我的枕头，对折，塞进了那个正正方方的缺口中。“如此只能管一会儿，还得想别的办法。”
他在堵水，而我在心疼我的枕头。
脱了湿透的袜子，干脆光脚出去。望着雨帘，不能思考。胤禛为什么没有回去？
站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撑着伞，在雨中大步快行，模模糊糊，只有一个身影。即使隔着漫天的大雨，那样朦胧，我也知道是他。
胤禛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眼中满满是依恋。
几乎是什么也不想，就跨下台阶，跳着走进伞里。被他单手拦腰搂住。四周的水气腾腾，冲洗着树木山林，发出巨大的声音。凝望数秒，见我没有动作，那人干脆一松手，任由油纸伞滚落，将我的双臂拉到他腰间扣好，然后才重重地搂了我。
滂沱的雨水让人无法睁开眼睛，也不能做出任何表情。
我眯着眼睛，大声说，“你真的很讨人厌呐，你知不知道？”
他也大声回答，“我知道。”得意而自满。
“儿子可以帮你带，每日一个时辰。圆明园不去。”
“好。”
天与地之间，只剩下我和他。
我想，如此天荒地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