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位置(1 / 1)
第二天,胤禛似乎格外高兴,一早就起来了。喜滋滋地去安排早餐。每天不都那么吃么?有什么可兴奋的?我接着蒙头大睡。等他叮叮当当地弄得到处是声响,就再也无法睡着了。猛然闻到咖啡的香气,从薄被里探出头来。四四方方的原木桌子上竟然摆着正经的咖啡壶、咖啡杯、奶杯、糖罐、小面包圈、切成片的桃子,中间放着插了一支粉色木槿的细颈玻璃瓶。
赶忙从床上跳起来,穿了衣服走到桌边。
那些精致的英国瓷器,带着玫瑰的花样与细细的金边,下面压了白色镂空的绣花餐巾。小面包圈上的糖粉还在闪闪发亮。咖啡的味道,在我鼻子尖上流窜。
忘了要漱口,拿了一个面包圈就往嘴里送。
“馋猫。”
我吓一跳地回头,像是做贼被抓到。
说话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他走过来,递给我,“找不到你说的那种报纸,年希尧给的一本画评,看不看?”
我伸手接过,“当然看。”坐下来,慢慢翻。
他便替我倒了咖啡,问加多少奶。
“我自己来,你吃过了?”
“等你呢。”
给自己弄好咖啡,慢慢搅拌。咖啡香与奶香一起散发出来,浓郁而迷人。很想念的味道。
“从哪里弄来的?”
“英吉利有家叫做东印度公司的,在跟广州海关谈贸易的事情。估计会谈拢,明年他们便可以正式经商了。这些都是君武从广州弄来的。”
“奶不是吧?”我好笑地问。怎么没听君武提过?淑慧的事情,我一直没敢跟他们说。年初她自杀了。我想还是应该给他们写信说一声。
“面包不是,奶不是,花不是。”
“为什么是木槿?”
“你跟我说过,木槿花代表坚韧,永恒,美丽。你还有件这个花色的衣裳,是不是?”
“我说过么?”我突然不记得了。
他肯定地道,“你说过。康熙四十六年,冬天。”
这么准确?那应该就是说过的吧。我但笑不语,慢慢地喝咖啡。
他喝了一口,说,“不难喝。但还是绿茶好。”
“那你就喝绿茶。等白晋回来,我找他喝去。”我笑答。
“他还写信给你呢?”胤禛咬着面包圈,又说,“太甜。”
我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这位先生,您大费周章地弄了这么多名堂,就是为了皱着眉头,一样一样地批判下去么?”
他见我这样严肃,笑起来,“许你喜欢,还不许爷不喜欢了?霸道。”
“你可以不喜欢。”我有点闷闷地说。
他没有接话,开始吃桃子。吃完一片,说,“我喜欢桃子。”
我没好气地笑,“孩子气。”这个时节的南方桃子,根本没熟透,脆生生的,微酸。
这顿早餐,吃了很久。直到我翻完那本画评,云里雾里。计划改日找年希尧请教一番。胤禛就高高兴兴地陪着我,享受着难得的温馨与安宁。
挑了件绣着荷花的白色衣裳来穿,应景。镜子里的女人,三十五岁,容光焕发。笑一笑,还算入流。用雍亲王的话来说,就是不难看。
“想做什么?”那个三十六岁的男人问。
我一歪头,想了想,去找小雷玩。
他却说,他跟着雷天启去了杭州。
那琉璃呢?
也不在。
“去行宫看看吧,趁着皇上不在。”我也想不出来,还有哪里可以逛的。
他牵了我的手,出门下山。一把年纪牵手,实在有点怪,不过在山里,反正也没人看见。
夏日的上午,有些晒。晃眼的阳光,照在头顶上,冒烟的感觉。
“有荷叶就好了,能挡太阳。”我伸手挡住脸,怕黑色素沉淀。
“荷叶就没有,山脚下有条小河。去不去?”
我也没有特别的目的性,既然有水,那就去吧。到了一看,果然是小河,只比山上的溪水深几许。清澈见底,有鱼畅游。河边的一颗柳树,斜斜地长着,插进水里去。河面上都是垂下来的阴影,斑斑驳驳。挑了一块干净阴凉的地方,坐下去。等着清风拂面。
坐了没一会儿,安巴赶来说,皇上原本说不来的,又决定来了。差不多已经到了。
胤禛皱了皱眉,说,这会儿才得信?
安巴点点头,没说话。
看来情报工作出了纰漏,有人要挨训了。
“皇上知道我跟福晋在狮子园么?”
“应该知道。”
“行了,你先去,我回头就来。”
我站起身,说,“爷现在去吧,我也不打紧,一会儿自己回去就是。”
“你行么?”
“这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了?”
那好。
他们急急匆匆地走了,我又呆了一会儿才往回转。狮子园的美好,是无边无际,却也是朝不保夕。什么时候说没,也就没了。只有雍王府才是实实在在,永远等在那里。也许,这里只是我的梦境。
回去的时候,看见一大堆的侍卫。老康人来了,却没去行宫,直接上了狮子园。雍亲王要扑空了。再往里走,就瞧见康熙矗立在主殿乐山书院的门口,如一棵苍柏。还是四十九年在狮子园畅谈过。平日见了,也只是请安问好,不曾多说。一晃,四年过去,物是人已非。他也已经六十岁,显出些些老态。康熙一直是不服老的一个人,可毕竟岁月不饶人。
“臣妾见过皇上。”我屈膝行礼。
他转身过来,“起吧。老四呢?”
“胤禛去了行宫,以为您会上那边去。”
“哦。跟你说话也一样。丫头,陪朕坐会儿。”
“是。”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待他坐下,并不敢去坐在他旁边。
“坐吧。”
见他有些疲惫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坚持,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没有孩子,是怎么样的感受?”他很突兀地问起这样一个话题。
我思索片刻,回答,“并不好。”
康熙的那个眼神,突然让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了。因为胤礽的再废,让他感觉凄凉。这几年发生了严重的科举舞弊案,还有噶礼、张伯行互参案发。朝中大臣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相互倾轧。地方各级官府在正额钱粮之外的火耗加派愈演愈烈,山东河南两省的火耗率竟然占到正额钱粮的百分之八十,老百姓怨声载道。他感觉力不从心,更糟糕的是竟然找不出一个适当的继承人来。这么多的儿子,跟没有儿子比,似乎更惨烈。
他看看我,没说话。
“皇上有时间听臣妾讲一个故事么?有点长。”
“你说。”
“有个人,生于1900年的第一天,是一个私生子。他的母亲在一艘叫做维珍尼亚号的邮轮上生下他,由于身份问题无法抚养,便就地将他抛弃。他有个很长的名字,大家都叫他1900。邮轮上的烧煤工人丹尼收养了他。1900认他做父亲。”
“1900?是洋人的纪年法。”
“是的。”
“所以这是发生在将来的事情?”
“也许是真事,也许只是一个故事。”
丹尼很疼爱1900,教他读书,希望他不会受苦。但1900没有任何的出生证明,丹尼害怕1900被人抢走,所以不许他离开船舱半步。1900八岁那一年,丹尼因为意外死去。举行海葬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听见了音乐。
他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后来他偷溜进餐厅,来到白天乐手演奏曲子取悦上等乘客的钢琴前,弹起自己即兴发挥的琴曲。船上的乘客被吵醒,但他们都陶醉在他的音乐中。直到音乐停下,船长对他说,1900,你不可以弹琴,这不合规矩。年幼的1900任性地回答,让规矩全都滚蛋。船长是一个好心的人,他给了1900机会。成年的1900是维珍尼亚号乐队的钢琴师。他从未下过船,但已名声远扬。每个凡人靠嘴巴发出声音,而他,靠自己的手指。那些音符,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他从来都不需要琴谱。
他第一次遇见麦克斯的时候,麦克斯在晕船浪。他们在暴风中成为朋友,一生的知己。麦克斯很欣赏1900的才华,但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固执地不肯下船。他希望 1900能向世人展示才华,得到认可,过上好生活。但对1900来说,世人向往的生活太遥远,无法理解,也根本没有诱惑力。
即使他在一场源于挑衅的比赛中,战胜了爵士乐界的顶尖人物杰利,声名大噪,有商家希望将他推至人前,保证他名利双收。但他依然内心平静,享受着自己的音乐。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她朴素而迷人,是一个手风琴匠的女儿。
“他离开那艘船了么?”康熙问。
“在女子下船后,1900十分痛苦。他想去找她。麦克斯的劝说和对爱情的憧憬,使他下了决心,去踏上陌生万分的土地。”
那一天,船员们同他挥手告别,他穿着麦克斯送给他大衣,缓慢走下船梯。但当他凝视着庞大陌生的城市,却将自己的帽子抛向远处,返回了邮轮。他对麦克斯说,我再也不下船了。
很多年以后,战争结束,早已离开维珍尼亚号的麦克斯听说邮轮要被炸毁。他坚信1900还在船上,几经周折,果然找到了他。
但1900不肯下船。
他说,“那些城市,你就是无法看见尽头。尽头在哪里?请你给我看它的尽头在哪儿?当我站在舷梯向外看时还好。我穿着大衣,感觉很棒,觉得自己前途无量。然后我就要下船去。放心,完全没问题!可阻止了我的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你明白么?我看不见的那些。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惟独没有尽头。根本就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键盘有始有终,你确切知道八十八个键就在那儿,错不了。它并不是无限的,而你,才是无限的。你能在键盘上表现的音乐是无限的,我喜欢这样,我能轻松应对,而你现在让我走过跳板,走到城市里,等着我的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键盘,我又怎能在这样的键盘上弹奏呢?那是上帝的键盘啊 !”
“天啊!你看过那些街道吗?仅仅是街道,就有上千条!你下去该怎么办?你怎么选择其中一条来走?怎么选择‘属于你自己的’一个女人,一栋房子,一块地,开辟一道风景,选择一种方法死去?”
“那个世界好重,压在我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结束,你难道从来不为自己生活在无穷的选择里而害怕得快崩溃掉吗?”
“陆上的人喜欢寻根究底,虚度很多的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迟来,夏天担心冬天的将至。所以你们不停地到处去追求一个遥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我并不羡慕。”
“我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在一个找不到尽头的世界生活,反正,这个世界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我。”
我慢慢地说,“世界太广阔,陌生得让他害怕,这个船对他来说就是一切。麦克斯最终悲伤的离去,在远处目送维珍尼亚号和1900一同被炸得粉碎。臣妾的描述过于苍白,这其实是一个很诗意的故事。”
“他竟然一直没有下过船?”
“是的。”
“世上没有这样的人。”康熙下了一个结论。
“ 也许没有吧。世人可以说他太固执,不懂得珍惜生命。但臣妾却会说,1900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麦克斯是一个很好的知己,他不理解1900,但尊重他。假设1900在麦克斯的坚持下,下了船。那会怎么样?只会无可避免地被磨去棱角,落入红尘变成一个平庸的凡人。所以那艘船才是他的归宿。”
“你的结论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问。
“臣妾的结论是,宋徽宗不应该当皇帝,做他的书画家好了。”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赵佶更适合做艺术家,而不是搞政治。
康熙凝神数秒,然后笑,“为什么现在才说起这个?”
“皇上只是需要有人肯定您的决定,并不想他人左右您的决定。”
“那你的位置呢?”
看着远处大步流星走过来的胤禛,是那样从容、自信。我平静温婉地笑着回答,“雍亲王的妻子。”
突然很庆幸,从一开始,我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无需选择,无需挣扎。
这也是一种非凡的幸运。
“问你一个问题,你会跟老四撒娇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藏着一丝促狭。
我一愣,答,“不会,但这似乎不是公公该问儿媳的问题。”
老康却笑了,“朕最初的意思,是想将你留在宫里。”
他说这话,我不意外,早就想到了的。于是娇嗔道,“皇阿玛,今儿吃醪糟汤圆可好?黑芝麻馅。”这是我头一次这样称呼他,为了强调自己的身份。相比老康的后宫,还是胤禛的后宫比较适合人呆。再说老康已经被如此多的女人经手过,早变成一个大花脸。胤禛比起他,纯情太多。
康熙大笑起来,他知道我在学阿九,那个善解人意的阿九。阿九从来不会说自己喜欢吃的,只挑他喜欢的说。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走近了的胤禛恭敬地行礼道。
“老四,喜欢吃醪糟汤圆么?甜甜腻腻,滑滑溜溜。”说着还看我,一脸笑意。
胤禛完全没有搞清楚自己老爹为何一时间又开心起来,看向我。
对他报以微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