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十四章 二月春风(1 / 1)
卯时三刻,便有各个宫里的主子奴才陆陆续续的来请安。那文钰站在众人之中,若鹤立鸡群之势。毋青竹一面吃茶,一面拿眼角的余光打量起文钰来。只见她梳着惊鹄髻,线条柔和自然,与脸庞相应成辉,极富情趣。额前贴着碧蓝色华盛,那面上只薄薄的施了一层脂粉。身上也无华丽装饰,比起别人来,可谓是天然去雕饰,美丽自天成了。她跟着众人一样道了声:“妾身给娘娘请安。”那知道毋青竹走神了,绿萼忙轻声唤了一声:“娘娘”,毋青竹这才回过神来,因向众人道:“都坐吧。”于是众人都道:“谢娘娘。”毋青竹叫了文钰到自己跟前,指着她向众人道:“文钰进宫的日子不长,有好些事都不明白,你们可要多多担待些才是。万不可因一点小事儿就要上门去兴师问罪,半点儿情面也不讲。”
原来,昨日文钰的大丫头木犀拿了衣裳去浣衣房去洗,哪知,恰逢张昭容宫里的嬷嬷也捧了张昭容的衣裳去洗。那些浣衣奴大约也是知道看形势的,知道文钰如今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故此对木犀便要殷勤许多。那些年长的嬷嬷本就多事。难免给木犀脸色看。木犀原本是含章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以往宫里谁人敢惹她?如今跟了文钰,倒受些闲气。本就有些着恼,几句话不对付,就和那嬷嬷厮打起来。那嬷嬷吃亏了,自然免不了在张昭容面前添盐加醋的说了一通。张昭容正想给文钰一个下马威呢,于是便上门去找茬儿。谁知道文钰对张昭容是理也不理的。直接叫人把张昭容哄了出去。张昭容一状告到了太后那里。太后一大早便叫人把文钰传到了永福宫,未免又说了文钰几句。故此毋青竹说这话的时候,便拿眼瞟着张昭容。张昭容再怎么呆傻,也知道毋青竹的意思。只自嘲似的干笑了两声。
淑妃就看不惯毋青竹这般姿态,只怕她一味的下作讨好文钰,人家还不领情呢!瞧那文钰的样子,丝毫没有感激之情。且如同那腊月天里结成的寒冰一般。叫人亲近不得。淑妃呆在孟昶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孟昶的喜好。 宫中各种女子都有,唯独缺少像文钰这样冷艳的女子。物以稀为贵,可见是这个理了。只怕孟昶对文钰也是一时之情罢了。依她看来,在孟昶眼里,还没人能越过毋青竹去。即便孟昶身边有了花蕊夫人、莞宝林这等的人间绝色。孟昶心中永远也会有毋青竹的一席之地。这一点她比谁都看得透彻。毋青竹的一贯手段便是笼络人心。瞧瞧那些在孟昶跟前得宠的女人,谁不是和毋青竹交好?看来也都是些明白人。可比梅妃、张昭容这些人强多了。就连靠着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如此一想,她看梅妃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鄙夷的味道。
柳妃一面拉着文钰的手细看,一面又像花蕊夫人道:“都说你是色艺双绝,为后宫之冠。依我看来,文钰妹妹可比要稍微强些呢。”徐贤妃碰了碰花蕊夫人的肩膀笑道:“可给比下去了,可不要发酸才好。”花蕊夫人指着徐贤妃向众人道:“你们瞧瞧她这张嘴,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捻酸吃醋的人吗?”众人都笑了。独独那文钰冷着一张脸,倒像别人欠了她什么似的。她还不习惯这种生活状况。倒是毋青竹懂她,因向众人道:“好了,你们快别拿文钰妹妹说笑了,人家都不好意思了。”若是在往日里,这时候众人也该散去了,只因忽地天将大雨,众人便留在了庄宜宫里。恐众人倦怠,毋青竹便命绿萼拿了叶子牌,围棋等玩具出来。或有下棋的,或有玩牌的,也有大双陆的,也有在一旁围观的。去了个沁水公主,还有一个活泼好动的赵馨儿,众人皆是安安静静的,独有她比别人忙到繁忙。先是看柳妃她们打叶子牌,她在旁边看了比人家打牌的人还着急,咋咋呼呼的叫了半天。柳妃道:“你快去别处吧,有你在这里,本来我是赢的,都叫你给喊输了。”赵馨儿便去看毋青竹和淑妃赶围棋。难免又聒噪一回,毋青竹道:“蔷薇在那里跟绿萼一道描花样子,你也去学着点儿,可别在这里叽叽喳喳的了,像个麻雀似的,没完没了的喊。”一会儿不见,赵馨儿又去赶那廊上避雨的几只仙鹤玩了。因忽地没了声响,毋青竹便问众人:“馨儿丫头又去哪里顽皮了?”知琴笑道:“娘娘真是的,人在您跟前,您嫌人絮叨,人不在跟前又要找人。”小慈道:“赵奉仪在外面逗那两只仙鹤呢,身上都淋湿了,如今正找衣裳换呢。”
梅妃皱着眉头,自语道:“也不知道这雨多会儿才停,柔儿昨晚有些闹腾,也不知可好些了没?”毋青竹道:“她既然这么不好,你也该好生照料,你只打发个人给我说一声儿就成了,竟不必来了。你既不放心,我打发个人过去看看?”梅妃道:“多谢娘娘费心,还是不必了,雨后黄昏清晨雨,这天儿啊,必然是要晴的。”芸妃本是立于殿前看那雨柱的,听梅妃如此说,便说:“姐姐不必担忧,小孩子嘛,闹腾些也是有的,你看我的阿若,原来也是身子弱得很,现在还不是壮实起来了?我昨儿打发丫头去看你,那丫头回来说,柔福公主脑后有一圈枕秃,嘴唇也有些裂肿,可找太医瞧了没有?”梅妃道:“已交代胭脂去请了李太医瞧了。”毋青竹向梅妃道:“你放心吧,据你说的这症状,也不甚要紧。此病多由阴津亏损、血虚风燥所致。必是口唇出现裂纹、疼痛渗血。此病多犯于秋冬季节,在此时犯的倒是罕见。”说话间,那雨势已然变小了,天也要晴了,毋青竹便向梅妃道:“你快回去吧,留在这里也是心烦气躁的,我就不留你了。”梅妃于是作辞回芙蓉院去了。
毋青竹便向众人道:“也快到午时了,都留下用午膳吧。”淑妃道:“扰了娘娘这半日,心里实在不安,就心领了。妾身这就告辞了。”毋青竹虽是再三挽留,淑妃到底没有留下。文钰说自己吃惯了斋饭,不喜吃荤腥,也就先走了。余者都说是用了午膳再走。绿萼得了消息,早命人准备去了。因不见赵馨儿,毋青竹便问众人:“馨儿丫头又去哪儿疯了?”众人都说不知,忽听得“嗳哟”一声从外面传来。这声音不是别人发出的,正是赵馨儿。众人齐齐出了奉玉殿,只见,赵馨儿正挂在那棵老榆树的树枝上。她的腰带正好穿在那树枝上,可真是上下不得呢!见了她那般模样,众人都笑了。毋青竹又急又气,向众人道:“你们还不去拿梯子来,让赵奉仪下来。小慈撑着笑意答应了。徐贤妃指着赵馨儿笑道:”你这丫头,眼错会儿不见,你又上树去了。“因向毋青竹道:“娘娘竟不要让她下来才好,就让她在树上挂着吧,看她以后还敢这样不敢?”赵馨儿嘟着嘴道:“姐姐也太坏了,人家的手都让树枝给刮破了,都流血了,火辣辣的疼,你不叫皇后娘娘别让我下来!”这时,只听得一声“皇上驾到”响起。孟昶已然进了园子,众人皆不敢再笑了,齐齐下跪,口里喊着:“臣妾、奴婢、奴才恭迎皇上。”孟昶道:“都平身吧……老远的就听见有笑声传出来,你们为何发笑?”谁也不敢说是因为挂在树枝上的赵奉仪。赵馨儿拼命的朝众人使眼色,徐贤妃见她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孟昶迎着徐贤妃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大惊,正要开口,那树枝“噶儿”的一声断裂了,众人无不为赵馨儿捏着一把汗。毋青竹喊着:“来人啊,梯子怎么还没来?”一语刚刚落下,那树枝已然断了,这棵老榆树至少高百尺,从这么高的树上跌一个人下来,谁敢去接?那树下的人早一窝蜂似的散开了,眼见着赵馨儿就要跌下,众人无不惋惜,从那树上跌下来,不死也要伤残了。说时迟那时快,孟昶一跃身跳到了那树下,稳稳当当的接住了赵馨儿。毋青竹拍着胸脯说了声:“还好”,瑞公公等人忙上前,都问:“皇上可伤着哪里了没有?”孟昶也不答话,只向赵馨儿道:“爱妃近来颇为长进,不过数日不见,连爬树也会了。”赵馨儿娇羞的笑了,把头钻进了孟昶的的怀着。怀里抱着这样一个可人儿,实在叫人愉悦,孟昶“哈哈”的笑了,赵馨儿娇嗔道:“皇上就知道取笑妾身。”孟昶抱着赵馨儿,丝毫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在场的众人,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很愉快!在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羡慕与嫉妒吧。毋青竹忙道:“皇上,还是先给馨儿疗伤吧,瞧那手背上都是刮伤,都渗出血丝来了。”孟昶抱着赵馨儿进了奉玉殿,把她放在了榻上,毋青竹便带着知琴等人为赵馨儿清洗手上的伤口,众人皆围在一旁,不敢言语。孟昶向众人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都各自回去吧!”毋青竹回头见众人都拿眼看着自己,便说:“皇上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不是?都回去吧。”于是众人纷纷告退。
毋青竹拿有灰酒①替赵馨儿擦拭过创面后,又用止血散替她敷了。一面又嘱咐道:“以后可别顽皮了,只是皮外伤还好,若是伤了别的地方可就不好了。瞧你把我吓得,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赵馨儿略带歉意的向毋青竹道:“知道了,馨儿以后再不敢叫娘娘担心了。”孟昶道:“馨儿天性活泼好动,你哪里拘得住她?况且你一味的拘谨她,还有谁能逗你开心呢?”毋青竹笑道:“是啊,馨儿丫头就是一颗开心果,见了她,就连饭也多吃两碗呢。”赵馨儿道:“娘娘说到吃饭,馨儿还真有些饿了。”毋青竹忙问绿萼:“午膳可备好了?”绿萼道:“适才众人都只顾着看赵奉仪,午膳还没得呢。”孟昶道:“既然如此,朕就带了馨儿去飞霞阁用膳。”毋青竹道:“如此也好,采莲并没回去支会飞霞阁那边的人,想必他们已备好了午膳。”说话间,孟昶已将赵馨儿拦腰抱起,赵馨儿见众人都在眼前,好不害羞,脸上刹那间便红成一片。但心里的甜蜜自然是不消说了。羞答答的说:“皇上,您快把妾身放下来吧,妾身只是手上受伤了,脚却是没事的,可以自己走的。”孟昶没听见似的,一路抱着赵馨儿走了。毋青竹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只得恭敬的送孟昶出了奉玉殿,口里还规规矩矩的说着:“臣妾恭送皇上。”不经意间,她瞥见绿萼脸上有一种释然的神情,方才赵馨儿身处险境之时,绿萼脸上的担忧她看在眼里,莫非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看着也不像啊,难道……她不敢想象了。不过毋青竹很快又否认了这种荒唐的想法,因为她太了解赵馨儿了,她不是一个说谎的人,如果绿萼和她真的有什么关系,岂能在赵馨儿脸上看不出一点点痕迹来?她发呆的这会儿,孟昶已抱着赵馨儿出了庄宜宫的大门。此事成了宫里的一个大新闻。皇上抱着赵馨儿从庄宜宫一路走回了飞霞阁。不出一天已传遍六宫了。当然了,此事自然也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这日晚间,毋青竹去永福宫晚省,因近闻太后有些食泻,便叫人熬了粳米粥来,另加了鸡头米②、谖草、水芝丹三样。因深知太后讲究,便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个越窑青釉玉壁底碗出来,细看那纹理精美,堪称精品。她心里想着:这应该是太后喜欢的。绿萼在一旁催促道:“娘娘也想得周全,就一碗粥罢了,还巴巴的找这么一个碗,那粥都快凉了。”毋青竹道:“你知道什么?”因把那碗从架子上拿下来交给绿萼,口了又道:“快把那粥盛上,用食盒子装了。”
因见备下的肩舆是太后不喜欢的,毋青竹便命人换了一个来。只见那肩舆形制有些与圆后背椅类似,靠背板、鹅脖及联帮棍上均挂有夔纹角牙,靠背板之下有云纹亮脚,靠背板下的三面嵌装四段带有炮仗洞开孔的绦环板,绦环板下为高束腰,束腰上嵌装绦环板,两根抬杆正好可夹在束腰里。座面之下的腿足间装券口,足端踩在长方形高束腰台座之上,台座面装藤屉。肩舆的座面、束腰及台座的四边均嵌有铜镀金包角。靠背与扶手使用圆材,一木连做,弧线圆婉流畅,雕刻花纹精湛传神,造型洗练大方,虽说其悦人的效果已已然超出了实用价值,但她知道这就是太后喜欢的。自己每天都是这般小心翼翼,似乎也有些厌倦了。可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好无条件的去讨好太后。
临上肩舆前,因瞥见绿萼把食盒交给了知琴,毋青竹便说:“知琴,你不必跟来,让绿萼和我一道去。”绿萼显然有些纳罕,因为毋青竹已经很久不让她跟着了。微微有些错愕,不过她还是很快收敛住了神色,忙从知琴手里接过食盒。
肩舆由四个小太监抬着,行动缓慢,好似毋青竹有多重似的。因为那些小太监行动迟缓。毋青竹便觉得从庄宜宫到永福宫的路变得漫长了。好像永远走不完一样。路过飞霞阁,孟昶那爽朗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绿萼偷偷的瞄了一眼毋青竹,只见她神色无异,倒像没听见似的。
殊不知,毋青竹此刻听到这笑声是多么的刺心。她一直以为自己留在这深宫大院里的只有一具躯壳而已,心早已随着某人一起死去了。原本是一潭死水,如今已暗涌着微微的波澜。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初次见面时,孟昶就直言不讳的吐出两句话:“二月春风舞杨柳,步摇玲珑似莲香。”而韩王就说:“不应该是‘二月春风舞杨柳’,应该是二月春风摆杨柳才对。”任何人被称赞都会觉得高兴的,毋青竹也是,是为谁?是孟昶?抑或是韩王?或者只是为这句称赞的话语罢了。她有一把细腰,也是盈盈不堪一握的,孟昶喜欢从背后把她圈住,双手交合的握在她的细腰上,曾今她很是不习惯这种亲昵,如今她似乎已然开始怀恋起那些温馨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应该不会回来了吧。宫中有一把细腰的不止她毋青竹一个,花蕊夫人有,莞宝林也有,赵馨儿也有,就连已经生育过五个孩子的淑妃也有!所以细腰不是她娇人的本钱。她在心里猜测着:这么多年来,孟昶一直钟情与自己的原因恐怕也只有一个。因为自己从来不曾被得到过,不管是人,或者是心,都没有。她知道,孟昶认定了自己的心并不在他身上,即便他是皇帝,她日思夜想的恐怕也是别人。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明白,孟昶为何会如此纵容自己?千古帝王之中,不会有一个帝王允许皇后上大街上随便溜达。而他给了自己最大的自由,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别的不论,只凭这一点她就知道自己的位置。然而赵馨儿和文钰的出现,已经让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一遍又一遍的扪心自问:毋青竹,你的位置在哪里?你的位置在哪里?
名词解释:①有灰酒:是古代的医用高浓度酒精,用生石灰加入低浓度白酒中,吸水而增高浓度,从而发挥消毒皮肤的作用。
②鸡头米:芡实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