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章 日出江山(1 / 1)
紫竹院内,淑妃安慰了四皇子一番,暂且不提。却道孟昶乘坐一辆轻步舆,毋青竹乘坐的凤辇与其在形制上相差无几,只是那纹饰改龙为凤,那凤辇左右开窗,皆罩着蓝纱,凤舆左右有直杠,长一丈多,大小抬杠共八根,皆涂红漆,凤舆盖顶冠以镶珠错金宝瓶,盖檐垂缎绸,其帷也用云缎。
她便隔着窗纱往外面看那景色。远处的天边正渐渐的亮起来,及至出了城,连半点儿人烟也见不着。但此刻却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在深邃微白的天空中,还散布着几颗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那路边的野花在微微颤动着,四处皆笼罩在神秘薄明之中。一只云雀在高歌,寂寥的苍穹似乎也在屏息聆听这小生命唱出的颂歌。耀眼的太白星正悬在这山岗的顶上,好像是一颗从这黑暗山场里跃出的精灵,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全都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头纱。黑夜并不是千般一律的黑,山树林岗各有不同的颜色;如墨黑、浓黑、浅黑、淡黑,还有像银子似的泛着黑灰色,似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
到了金龙湖边,只见上空游动微明,宛若一条狭窄的暗红色长带,带子的上面露出了一片清冷的淡蓝色的晨曦。慢慢的,东方的天已红成一片,那太阳的轮廓被前面的山峰挡住了,半日方才从峰顶露出半张脸来,天也由红转白,已然大亮。群峰的金色大部分都褪去了,恢复到白日里常见的模样。那太阳晶光耀眼,火一般鲜红,火一般强烈,它照亮了一切,照红了一切。
太阳露脸的时候,毋青竹同了孟昶沿着湖边走,那薄薄的雾气,那湿润的泥土气味,不住地扑在毋青竹的脸上,钻入她的鼻息。
在毋青竹的记忆中,孟昶似乎很久没和自己一道游山玩水了。她自然知道,并不是因为国事繁忙之故,而是,如今陪他游山玩水的大有人在了。因见她半日也不言语,孟昶便问她:“近日总不见你脸上有笑容,莫非有什么心事?”毋青竹笑道:“哪里就有心事了,每天不都是如此?”孟昶道:“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不过白问一回罢了。”如此美妙的早晨,二人相携漫步于湖边,这应该是很温情的一个早晨,然而接下来的事,毋青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因见孟昶一副迟疑的模样,毋青竹便知孟昶是有话说,少不得相问。原来两月前,孟昶微服出巡,偶遇一个小尼姑,其容貌可谓是清丽脱俗,孟昶为之心动,几经周折,总算打听到那尼姑是寂照庵的,哪知求之却不得。毋青竹只听了几句,便知道了孟昶的意思。自打那次太后带她去了一回寂照庵后,她与那静慧师太颇为投缘,数次相遇,静慧师太面上呈现的总是安宁与祥和,总叫人想亲近,聊了几次,便认定了静慧师太是个知己。而静慧师太待她也是极为厚密的。据孟昶所说,那小尼姑是静慧师太带大的,毋青竹度其意,大概是要她前去说情。心里虽说是恼怒,埋怨孟昶行为荒唐,可又不敢说。极力平复了心里的怒气,毋青竹便向孟昶道:“皇上,您不必说了,臣妾知道该怎么做了。是时候了,皇上也该去上朝了。大臣们散了,您也好生歇一回子,可别累坏了身子。”孟昶深为毋青竹的大度折服,只说:“你果然是个贤德的皇后。”毋青竹心下暗暗想着:皇上要纳妃,谁还敢拦着呢?因向孟昶道:“皇上请先行回宫,臣妾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像是很累似的。”
原本,毋青竹以为孟昶的还在自己身上,可是他错了。自古以来,可从没听说有那个皇帝是专情的,恐怕也只有隋文帝是专情的了,那也是因为独孤氏的强悍。孟昶风流成性,自己哪里管得了。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可偏偏又做不到,唯有尽力隐忍罢了。她心里也有些疑惑,寂照庵里自己是常去的,并不曾见稍有姿色是女尼。究竟是何人能入得了天子的眼?正这般想着,忽觉一人站到了自己身后,因回头一看,却是白苏苏。毋青竹惊道:“你怎么来了?”白苏苏笑道:“娘娘怎么忘了,是您叫奴婢随行的。”毋青竹道:“哎,近来心神有些恍惚,我也糊涂了。”白苏苏道:“奴婢因见娘娘在这儿站了好半天了,就过来瞧瞧。不瞒娘娘说,皇上今日向娘娘说的话,奴婢早已有所风闻……”毋青竹道:“想必那女尼你也是见过的了?”白苏苏道:“那倒没有,不过听花蕊夫人说,那女尼是有几分姿色的。”毋青竹道:“花蕊夫人与我还算厚密,既得知此事,为何不跟我说?”白苏苏道:“众人已得了皇上的吩咐,叫不让人告诉娘娘的,花蕊夫人哪里敢说?其实皇上这也是尊重娘娘的意思。”毋青竹喃喃自语道:“尊重?若真是这么个意思倒好了,我说了,皇上最近怎么总是出宫,原来是这么个缘故。”白苏苏道:“娘娘,依奴婢看来,皇上对那女尼也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娘娘大可不必介怀。”毋青竹笑道:“你跟我也有一段时日了,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几时为这些事介怀了。”白苏苏道:“娘娘能如此想就好,奴婢还怕您心里难过呢。”毋青竹道:“但凡是宫里的女人,谁不得如此?你不说别人,就看淑妃、花蕊夫人,还有张昭容这三个人。淑妃呢,是事事明白,只不过问。张昭容是一味的憨傻,花蕊夫人虽说是万中无一的绝代佳人,更兼智慧过人,可也难免三五日的惹恼了皇上。所以啊,也只能学学淑妃的样子了。”白苏苏见日已高升了,因向毋青竹道:“娘娘,这天儿也热起来了,咱们回宫吧!”毋青竹微微颔首,又道:“你打发个人去传我母亲进宫叙话。”白苏苏应了一声,自去吩咐一个小太监去了。
回了庄宜宫,只见绿萼带着众人在晾晒秋冬的衣物,毋青竹因向绿萼道:“晾得满园子都是,成个什么样子?”绿萼道:“娘娘,您不知道,今年春天的雨水多,好些个东西都潮了,奴婢便自作主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晒晒。”毋青竹道:“既这么着,你们搬出几张桌子来,把我那些书也拿出来晒晒。”绿萼答应了。毋青竹正思回奉玉殿内歇息片刻,却瞥见德禄靠在廊上打盹儿,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学着丽妃的腔调道:“好你个德禄,青天白日的躺在这里睡大觉,是不是要本宫摘了你的脑袋!”
德禄本就处在似醒非醒之间,也不看清是谁,只当真是丽妃呢,立马从那曲栏上起身,伏地大呼:“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见了他这般模样,众人都笑了。绿萼把手上的一件大红羽缎鹤氅交给一个小宫女,她只拿眼瞟着德禄,因向他道:“不过多会儿不见,你倒好,居然在这里睡着了。”毋青竹向得禄道:“你这回子还睡觉,昨儿没睡吗?想必昨夜是做贼去了。”听她如此一说,德禄更是磕头如同捣蒜一般,口里说道:“娘娘,奴才真是冤枉啊,昨夜,奴才可是呆在五皇子身边,寸步不曾离开过呀!”知琴道:“今儿娘娘的翡翠绿宝石戒指不见了,是不是你拿了?”德禄道:“知琴姐,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偷娘娘的物件啊!”小慈也道:“我们庄宜宫还从未出现过丢东西的事,只你一来,娘娘的戒指便丢了,不是你,还能有谁?”德禄一面向众人作揖,一面又道:“各位姐姐,你们饶了我吧,我德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吗?”毋青竹向德禄道:“行了,绿萼她们不过是在逗你玩儿呢,瞧你,就唬得满头大汗的。”因又向绿萼等人道:“你们这些丫头,明明知道德禄是个老实人,还这么着说他。以后可不许了。”德禄本在丽妃那边当差,只因他过于老实了,丽妃便不怎么待见他,反而三五日的打骂一回,因见他可怜,毋青竹便把他要了过来,在五皇子身边侍候。众人都道:“是”,知道五皇子调皮,夜里总要醒几次,也不是多容易侍候的,也是件累人的差事,毋青竹便向德禄道:“若果真是困了,就回去多睡一会儿。”德禄忙道:“奴才已经不困了,奴才这就帮着各位姐姐们干活儿。”毋青竹道:“瞧你这孩子,真是的,总这么战战兢兢的,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自个儿回去歇息吧,不然,你去陪五皇子玩一回子也使得。”这时候,有人来回,说是母亲已进宫了,在奉玉殿等着。毋青竹便急急的过去了。
不多时,毋青竹便进了奉玉殿,见母亲与崔氏二人正欲行国礼,毋青竹忙止道:“免礼”,二人齐声道:“谢娘娘”毋青竹道:“这里并没有外人,母亲和嫂子不必多礼,请随意些。”她拿眼看着小慈道:“给二位夫人赐坐。”毋夫人与崔氏道谢后,方在那绣凳上坐了。这里小慈带着两个宫女上了茶点后,便退了出去。毋夫人忙问:“娘娘急急的招我们进宫,不知是为何事?”毋青竹道:“想必你们已有所耳闻。朝中大臣们有多数为立嗣一事上折子,已有人说庄宜宫的闲话了。以后哥哥们的言行须得谨慎,不可造次。”毋夫人与崔氏道:“知道了。”如今,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庄宜宫,谁不想拿住毋青竹的短处?这个道理她是知道的,每每告诫家人,凡事皆应低调。今日又免不了再三叮咛了一番方才罢了。这日午间,毋青竹便留了母亲与崔氏在宫中用饭,饭后,三人说笑一回,毋夫人与崔氏方才出宫去了。
却说,芙蓉院里,梅妃正躺在树下的胡床上小憩,忽听得耳边有人在唤“娘娘”,她懒懒的睁开眼,见是胭脂,又把眼睛合上了,口里道:“你这作死的丫头,本宫好不容易才睡了一小会儿,你倒好,又把我吵醒了。是天塌了,还是怎么着?”胭脂道:“奴婢该死,只因这事儿实在有趣,等不及了,奴婢便冒死打扰娘娘午休。”梅妃也不睁眼,仍旧是懒懒的,翻身睡去了。胭脂道:“娘娘不想知道今儿皇上和皇后去金龙湖发生了什么事?”梅妃一听这话,来了兴致,忙起身问道:“你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莫非皇后把皇上激怒了,还是皇上要废后?”这时候,长公主进来了,冷笑道:“废后?你想得倒美呢!”梅妃和长公主一向不对付,碍于长公主的身份,梅妃少不得应承,满脸堆笑,口里道:“公主怎么来了?”又向胭脂道:“快给公主上茶。”长公主冷笑道:“我可不敢喝你这里的茶,我怕回去拉肚子。”梅妃笑道:“公主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既然来了,总要吃一碗我这里的粗茶吧!”因向胭脂道:“公主喜欢吃休宁松萝来,快去沏一盏来。”胭脂忙去了,这里淑妃又殷勤的招呼长公主坐下吃点心,长公主哪里吃得下这些东西?在她眼里,这些东西粗制滥造,无甚滋味儿的。因见那小几上放着一碟子荷叶酥脆,她连忙捂住鼻孔,连连摆手道:“哎呀这是什么味儿啊,快撤下去。”梅妃忙向身边的小宫女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公主说把这个撤下去吗?快换上一碟子翡翠凉果和杏仁雪花糕来。”又嗔怪那小宫女没有半点眼力劲儿。
长公主这才喜欢了,一面往梅妃方才躺的地方坐下了,一面又道:“数日不见,你倒比以前懂规矩了,我这是不是来错了地儿啊?”梅妃自嘲似的干笑了两声。
这里,胭脂已奉了茶来,用一个珊瑚红龙纹盖碗装着。长公主见了,皱眉道:“该用一个白玉茶碗沏的。”因揭开那盖子,浅浅的吃了一口,笑道:“这个若是粗茶,那我平日里吃的,恐怕连你这里的漱口茶也比不上了。”梅妃道:“公主可真会说笑。”长公主道:“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说句正紧的,有事要求你呢。”梅妃笑道:“公主有事尽管吩咐,哪里就说得上‘求’了,公主这又外道了不是?”
长公主道:“只怕不久以后,宫里又要添上一个让你堵心的人了,你还不想个法子?”梅妃听这话说得奇怪,因问道:“公主的这话是何意?我怎么听着有些糊涂了?”长公主道:“难道你不知道皇上又有新欢了?还是个娇俏的小尼姑呢!”梅妃道:“这与我何干?”长公主道:“等你见了那小尼姑的容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若是她进了宫,只怕比张昭容、莞宝林还让你闹心呢!”梅妃道:“若果真如此,闹心也轮不上我吧!”长公主笑道:“莫非你是指皇后?我告诉你,皇后已答应去说服那小尼姑进宫了,她是一味的做贤德之人,讨皇上的好,可你们这些人就难过了。”梅妃不由得好笑起来,这长公主没头没脑的说这么一番话,也不知是为了谁?难免又敷衍了她一阵,恰巧柔福公主醒了过来,哭闹了一阵,长公主哪里禁得住这般吵闹?便先行回去了。
胭脂这才向梅妃道:“才将奴婢正要说这事儿呢!”梅妃道:“消息倒传得快,都传到公主耳边去了,只不知这小尼姑碍着她什么事了?”胭脂道:“说起这事儿来,也真是好笑。”梅妃忙问何故?胭脂道:“原来大驸马爱慕那小尼姑,三番的要讨回去做妾,娘娘您想啊,长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醋坛子,哪里就许了?”梅妃道:“这小尼姑怎么又被皇上看上了?”胭脂道:“那小尼姑倒是个贞洁烈女呢。大驸马死缠烂打,她倒不畏强权,还拿剪刀刺伤了大驸马。两月前,大驸马又上庵里去找她,那小尼姑为了让大驸马死心,索性跳河了,正巧被皇上救了,听说皇上把大驸马杖责三十还不算,还罚了一年的俸禄。”梅妃道:“可真是罪过啊,这些男人对佛门弟子也敢起色心,也不怕天打五雷轰!”胭脂一听这话,忙往四周看了一眼,又道:“哎哟,我的娘娘,这话可不敢随便说的!”梅妃道:“说了又如何,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倒也奇怪了,一个光头的尼姑,哪里就标致得让皇上也动心了?”胭脂道:“听说那小尼姑是带发修行的。”梅妃点头道:“原来是个六根未尽的!既被皇上看上了,带进宫来便是了,怎么又和皇后扯上了关系?”胭脂道:“那小尼姑不愿意进宫,皇上便叫皇后去说情呢!”梅妃笑道:“我们的皇后娘娘,倒真成了千古第一个贤德人了,把莞宝林献了还不算,如今又来了一个小尼姑,有趣,有趣,真是有趣!”胭脂道:“这事儿哪里就能由得了皇后了,皇上意已决,谁阻止得了?”梅妃笑道:“由她们去吧,我可管不了?上回说的那事儿究竟要怎么着啊?”胭脂道:“娘娘尽管放心,奴婢已有了主意,保管娘娘称心如意。”因在梅妃耳边低语了半宿,梅妃听了一阵,不由得笑了,指着胭脂道:“好你个丫头,我果真没看错你,就照你说的办。你下去张罗吧!”
庄宜宫里,毋夫人与崔氏出宫后,半日里。毋青竹也不得心静。白苏苏知其意,因向她道:“娘娘,日已西斜,不如让奴婢陪你出去走走?”毋青竹点了点头,因又吩咐了绿萼一回,这才和白苏苏一道出了奉玉殿。
不觉西楼已近,白苏苏道:“娘娘上去看看吧,在此处看夕阳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毋青竹依言上了西楼,立于那护栏前,出了半日神。此时此刻,她可谓是思绪万千,今儿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萦绕着自己,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忽地想着: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进宫,如今是怎样一番情景呢?应该比现在更幸福,至少不会有勾心斗角,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情景。要替皇上去说情,不,应该是去充当红娘才对,此事对她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到此时,她的心还被揪得紧紧的,这种疼痛是钻心的!难道皇后的职责就是为皇帝网络天下的美女,以供皇帝享用吗?然而这种疼痛也只能藏着掖着,一丝一毫都不能表现出来,这种无处宣泄的感觉是难受的,宛若被烈火煎熬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