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月白风清（下）（1 / 1）
“丫头！不许理他，给我好好研究比赛！”
竹野老师忽然对我喝斥，我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还那么威风呢。”
铃木在旁哈哈大笑。
“我说竹野老师，您还跟以前骂我们一样骂您的新学生吗？您以为自己还是曾经叱咤风云的‘美之竹野’？拜托，像您这种肝火旺盛的人，别人四十岁的时候，您就相当于六十岁了。现在您也六十了，火气还这么大，很伤身体的。魏老师可就不同了，人家比您还年长一个月呢，到现在还要参加国际比赛，现在正跟韩国巨星崔银翔对局。您自己呢，几百年前就失去这种资格了。”
“好，你小子厉害。”
竹野老师这次却并没生气，而是回应对方一声冷笑。
“如果你觉得自己厉害的话，现在就来跟我的新徒弟下一盘，你愿不愿意？”
“跟这个小姑娘下一盘？我怕把人家弄哭了呢。”
“你先别得意那么早。”
竹野老师摇起折扇笑道。
“忘记告诉你了，这个丫头可不是日本人，她是韩国棋坛的女子天元，李光晔的干女儿。她拜我为师，只不过是想再深造棋艺，如果你要证明自己厉害，尽管上来跟她下棋。”
“什么？她……是李光晔的干女儿？还是韩国的天元？”
铃木脸上竟露出惶恐的表情，沉默半晌，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他是怎么了？”
我惊讶的盯着竹野老师的脸，完全不明白铃木离开的原因。
“那个家伙一听到李光晔的名字，胆子就会吓掉一半。”
竹野老师收起手里的折扇，一面看着电视里的比赛，一面回答我的话。
“他刚升四段的时候，已经是大约五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有幸进入了几场世界大赛的预赛，可不知道算不算他倒霉，每次都在预赛就碰到你那个干爹，而且每次都是下了不到150手就被屠龙。可以说就是因为李光晔的关系，铃木自从那年之后，就再也不敢参加国际比赛。他是我当年的弟子中入门最早的几个之一，但也最令我失望的一个，直到现在心理素质都那么差。”
竹野老师说罢，暂时陷入了沉默。我却发现他满布皱纹的双手似在不停的微颤，或许他依旧在为铃木感到不值，同时也关注着执黑的魏老师之棋局。而我的目光，也停在了银翔的白棋之上，纵然看不到他的脸，那白色的布局里，我仍清晰的感觉到那份永远的认真和执着。这盘棋分明是极细的局面，双方暂时都看不出绝对的好坏。魏老师的黑棋如我所知，是山一般筑造坚固的堡垒，看似笨重，却暗藏强劲的力量；而银翔的白棋亦如我所见，深沉且精确。表面普通的招法中，隐着精密的算路，是否……他就要和魏老师赌上最后的一两目呢？
一颗颗黑白的棋子摆在棋盘上，撞击出清脆的响声，时间随着棋子的落下，一分一秒的流逝着……
“丫头，咱不看了。”
比赛到达官子阶段，竹野老师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推了推还在凝神关注比赛的我。
“一目半胜负，魏远山的官子果然还是比那个年轻人略逊一筹。”
“银翔！”
不知能不能称为激动的呼唤，我的声音让东京街道樱树下伫立的人缓慢的回过头来。不远处是一家装饰并不算十分豪华的宾馆，在他正要顺着那条小径进去的时候，或许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身后。
“倩儿？”
两道微带惊诧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脸庞。
“银翔，其实我半个月前就来了东京，你知道吗？”
我迫不及待的奔上前去握住他的双手。
“我只怕影响你比赛，所以本来想在你比赛完以后再跟你见面，可是今天我来了日本棋院，实在……等不及要见你，恭喜你首场赢了魏老师。银翔，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我……”
“你还是回韩国去吧。”
他浓黑的眉毛轻蹙了两下，淡淡的说出一句我怀疑自己听错的话。
“银翔，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是回韩国去，倩儿。”
同样淡漠的话语，令我难以置信。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银翔？尽管自己习惯他的平淡，却也看得到他心底的热情，而这次，那种平淡却淡得可怕。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你就那么不想我来这里，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我几乎哽咽了声音。
“你是韩国棋院的三段职业棋手，就算你年底和新年没有比赛，你首先想到的也应该是争取更多比赛名额，而不是跑到外国来游玩或者谈感情。一个月会漏掉多少提高棋艺的机会，作为职业棋手，你难道都没有时间概念吗？”
冷漠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剑，直刺到我心深处。从汉城千里迢迢来到东京，原本以为可以带给银翔一个意外的惊喜，谁知却让他如此生气，果然……围棋在他心中还是比我重要吗？我的头仿佛要裂成两半，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破。是啊，像他这样一个沉醉在围棋世界里的神，或许本质就是如此，*肃穆得让任何东西都在他面前失去色彩。
“好，算我错。”
我咬紧牙关，后退了几步。
“你崔银翔是为围棋而活，感情在你心目中永远没有围棋来得重要是吗？你要我回去？可以，只要你说一句你讨厌我，从前跟我说你需要我的话全都是假的，我就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倩儿！”
只听见银翔惊呼着我的名字，我陡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脑海里一声轰鸣。跟着，他的声音仿佛渐渐远去，到最后已经听不见了。我的视线再也触及不到他所在的地方，无法捕捉银翔的容颜，沉入了昏迷的深渊……
这里是什么地方？朦胧中，我的意识像是恢复了些，不自觉的尽力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从周围的环境来看，我很快辨认出是一个宾馆的标间。银翔坐在离我几米远的一张写字台前面，跟我是侧对的，我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只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的茶杯。而他正不时用手触碰着杯子边沿，像在感觉茶水的温度。
我此刻有点后悔跟他发脾气，悄悄的拉开被子的一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里应该就是银翔暂住的地方，我想狠狠打自己一个耳光，早知银翔是不善表达的人，他根本就没有针对我什么，我竟然还会跟围棋吃飞醋？可是自己先前大动肝火，现在该对银翔说什么呢？说对不起？或许先说对不起的人会是他也不一定。
“倩儿，你醒了？”
果然是他先发觉我醒来，立刻捧着茶杯坐到我的床边。
“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听老师说你刚到李家的时候曾经晕倒过一次，如果我错了，你要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你不可以这样吓我，知道吗？来，快把这茶喝下去定定神，终于等到它不烫了。”
“银翔——”
我怯生生的叫出他的名字，带着像是央求他原谅的语气。只是这样，我已然怔住了，呆呆的望着他充满愧疚的脸。他的反应很不自在，一只手**口袋里，目光像是要故意避开。
当我喝下茶，要重新倒在床上时，身体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我抬起头，是银翔的眼睛正恳切的、关怀的凝视着我，一切的伤痛，仿佛都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拥着我，好紧、好紧，尽管彼此都在沉默，我含着眼泪，把头贴在他温暖的胸口，那个熟悉的心跳，原来依旧是那般火热，一点也没有变过。
“倩儿，对不起……我说那些话，只是想你不要因为我们的感情而影响到你的棋，想不到却会伤害到你，我真的好笨拙……其实我到日本以后，和那次去中国一样，时刻都没有忘记过你。我是口是心非，我其实一直在想着你会来，你会到这边来见我……当我从日本棋院回到这宾馆的时候，我常常有种错觉，是不是服务员按门铃，要告诉我你来了。可每当我打开门，却什么也没看到……”
“银翔……”
“我要你留在韩国，是想你用最短的时间再一步提高棋艺。我很想在二月的混双比赛中跟你成为最好的搭档，在我第一次参加混双赛中跟你一起拿到全国冠军……”
“原来……”
没等我说话，我只感觉到一阵滚烫的气息自唇边传来，银翔深情的吻住了我。这种燃烧心灵的感觉，是真正的爱吗？或许从前世，我已经开始期盼它的出现，为了这瞬息的激烈，我到底守候了多少日子？银翔，我爱你，我是那样用力的爱着你，从来不曾后悔，只是害怕因为我的爱太过浓烈而影响到你的围棋，因此许久也没有勇气。而现在我自信的接受你温柔的吻，即使将来要面对魔鬼的堕落也值得。
好几次，我睁开眼，却又合上了。银翔的吻、银翔的体温、银翔的气息，像雪地里的火光，要将我完全覆盖、燃烧，好想好想，今夜就以灵魂接纳他全心的爱，即使可能包含痛苦，也会如灿烂的星星般闪耀生命的光芒……
时间，像是戛然停止了，拥抱着我的银翔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犯罪似的猛拍着头。
“天啊，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怎么可以对倩儿……差一点就……崔银翔，为什么你不能冷静下来？”
“银翔？”
半途而止的激情，不禁令我头脑中莫名涌上一阵空虚。我是因为小崔以前的话，才会沉醉在这种事情里面吗？我红着脸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紧张的打量着矛盾的银翔，为了证明我和他的爱，非要现在就进展到那种地步？心里顿时觉得好乱，现在无论想什么都心不在焉。
“倩儿……请你原谅我刚才……”
半晌，银翔才转过头来，低头握着我的手，却不敢注视我的眼睛。
“因为我一时失去理智，差一点侵犯了你……”
“即使是那样，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重新偎进他怀里，低声说着。
“你是我唯一爱的人，不论今后会变成什么样，我只自私的想你永远就这样抱着我，永远……”
“相信我，这次回到汉城之后，我会对所有人宣布，李倩儿是崔银翔唯一的女朋友，我要你在我身边得到永远的幸福。”
银翔轻吻了我的前额。
“今年我一定会拿到天龙杯给你看，倩儿，请你相信我。”
“我并不奢望你任何的承诺，银翔，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已经足够了。”
这个异常平静的夜晚，月亮是洁白的，风是轻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