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第二章(6)(1 / 1)
半夜,儿子突然腹痛,海云带他去医院。本想两个孩子都带上,像平时那样,一辆自行车,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
但看儿子痛得小脸苍白,哪里还能够坐并且是坐自行车呢?只能背着走。
背也得把腰弯成九十度以让他的腹部能平贴背上,她腰稍一直他便痛得连声尖叫。
为防熟睡的女儿从床上摔下来,走前海云把被子枕头全部堵在了女儿身边,仍不放心;家里是水泥地,摔下来、万一摔着后脑,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又找根粗背包带松松揽住女儿的小胖肚子——她还没有腰——另一头拴床牚上,灯开着。
安排好女儿,海云背着裹成棉花垛的儿子钻进冬夜,北风如墙迎头撞来,她眯眼抿嘴弓腰狂走,负重二十公斤两公里路仅用一刻钟。
不想到医院后儿子肚子突然好了,检查也没事,医生说可能是肠套叠。
“肠套叠”顾名思义是一段肠管套入了相连的肠管腔内,轻则梗阻坏死穿孔重则危及生命,是婴幼儿急腹症中最常见的一种,男孩发病率高于女孩三倍之多。
其实不光肠套叠了,就海云的体会,男孩就是比女孩爱生病,即使生同样的病,也比女孩重。
比如感冒发烧,女儿吃点小药三五天就好,儿子呢,动辄发展成支气管炎肺炎,动辄打针输液。
难怪老百姓说女孩命贱,好养活。以前还认为是重男轻女,现在方知是经验之说,女儿的皮实一直令海云心存感激。
在医院观察了二十分钟医生说没事了可以走了,分析原因可能这一路颠簸不知哪一下子把套叠的肠管给颠开、复了位。
确定儿子没事海云方感腰痛难忍,因惦着女儿,强忍,一手牵儿子一手扶腰,回家。
女儿死了。背包带勒住了脖子窒息而死。海云怎么也想不通:背包带是拴在肚子上的,松松的,松到她若醒来完全可自行脱出自由活动。
当时惟一的担心是她醒来害怕,但问题也不是太大,之前她有过跟妈妈陪哥哥半夜上医院的经历,那次海云就跟她打预防针说,有时会只带哥哥去看病,留她一人在家,带着他们两个妈妈太累,妈妈走前会把门锁好,开着灯。
女儿显然不很愿意,但还是点了头,她一向很乖很听话。接到电报湘江昼夜兼程赶回,部队给了二十天假。
假期快到时,海云仍只能平卧床上动弹不得。负重弓腰奔走加上冻,重度腰肌劳损。
湘江就又续假十天。一个月里除了接送儿子上幼儿园,做家务,就坐在海云病榻边,握着她的一只手,跟她说话。
说得最多的是,我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再生一个女儿。海云很想跟他说,再生十个也不是那一个,生命不可复制。
没说。出了这种事湘江也不好受,刚提营长他工作上压力也大,说了有用还值得说说,明知没用何必要说?
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是两个人,很难心心相印成一个人,囿于性别,经历,兴趣,视野,际遇,甚至基因,等等吧。
他不曾孕育,他跟孩子相处太少,他做了父亲却并不懂得孩子。海云决定带儿子随军。
事后反省,做出那个决定除一时的冲动软弱,还有逃避。她感到自己的某些思想行为——母亲说话是
“价值观”——与周围环境无法调和的冲突。没孩子前,她的——价值观吧——与当时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完全一致: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看到诸如革命前辈为了新中国转战南北、生下一个孩子扔掉一个的史实也曾让她感动到热血沸腾,是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她变了。
孩子使她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再看这个世界时不一样了。从前,看到报上说哪哪的孩子挨饿受穷,她顶多唏嘘感慨一番,带着事不关己的超然,生了孩子后再看到这样的报道,她会流泪。
孩子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无选择无保留无抵抗地依赖着成人,这依赖让海云沉醉,更让她沉重,沉重到无以逃遁。
她拼命张开双臂左右遮挡,想让孩子在自己的卫护下安然成长直到羽翼丰满,却时时感到掣肘感到力不从心。
工作的重创、女儿的夭折使她清醒看到,在现实世界面前个人力量的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