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驿路惊变 下(1 / 1)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十二有时候骑马在队伍前头领队,更多的时候则坐进车内来,擦汗摇扇,而我不会骑马,就只能在车内呆着。后来我硬是不肯喝十二给的茶,坚持把生物钟倒了回来,第一次出差,虽然有十二作主,我也不想回去之后伙计说闲话,说我不干活整日在睡觉。
不过我想了一个好办法来治疗晕车,就是不停唱歌,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身体也感觉舒服一些。这几天真是大过麦霸瘾,乱七八糟的歌唱了一大堆,十二皱着眉,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只好去外面骑马被太阳暴晒。
一日他进车厢来,低头的瞬间我忽然注意到他颈项上红红的晒伤,“啊,晒伤了呢。”
“没关系,带了药膏。”他一笑安慰道,随即松了松衣襟,领子敞开了,拿出怀中的药膏来涂抹,我看他不方便,就拿过他手中的药膏,用手指帮他轻轻的抹在后颈上。
我一吐气,他颈边的发丝便飘起来,我赶忙大气不敢出,久了憋不住,又吐一大口气,发丝飘的更高。
“好凉。”过了一会,他轻声道。
我浑身僵硬,感觉气氛十分诡异,便不着痕迹的移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
“咦?”
“怎么了?”
“天怎么黑了?”
十二凑过来,看着窗外,也很诧异,只见天色黑的如同子夜,而现在算来应该是下午才对。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变天了?”不等我说完这句话,十二便急忙出了车厢,骑马前行,指挥着队伍加速前进。
豆大的暴雨从天空落下来,跟着雷鸣闪电,马车一滑,轰隆一声倾斜了下去,我掀开车帘一看,只见车轱辘陷进一个浅浅的坑内,十二骑马奔过来,挥鞭打向驾车的马,马儿吃痛欲奔,却拉出一泡稀稀的粪来。
“坏了!”十二调转马头,绕着前面四辆货车巡视,货车用油布包裹得很严实,暂时药材还不会受潮,十二扬声叫镖师和伙计赶着货车先行避雨,“前头再行一里便有市镇,速去!保护药材,小心受潮!”
他说完,却往后奔来,跳下马,来解我车上的马匹。
我跳下车来帮忙,两个人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十二解释道:“这马拉肚子,走不动了,把它解开,把我骑的马换上。”
哪知道解开这缰绳却很费事,十二和我从前又都没做过这事,解了好一会儿,车队都跑得不见了,才好不容易把绳子解开。
换过马匹,终于把马车从坑里拉了出来,十二和我坐进车厢,抹了一把湿湿的脸,才发现彼此都十分狼狈,不禁互相望着笑起来。
马儿缓缓跑着,忽然又是一个踉跄,十二掀开车帘一看,脸色骤变,霎时惊恐得闭了气!我赶紧往外一瞥,只见一路血红色的液体顺着大雨流进土壤,几辆货车斜倒在一旁,好几具尸体匍匐在路中间,背脊上插着箭羽,我们的马车便是因为碾过一具尸体才这么大的震动。
十二一把盖上车帘,往车厢内一倒,目光直愣愣的瞧着我,道:“是我们的货车队伍……”
我脑中轰一声,万般疑问上心头,这时候却由不得再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掀开车帘往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十二骑的这匹马是队伍中最好的马,吃痛仰天长嘶,立马往前狂奔。
这一路巅得人心脏都快吐出来了,才不过多久马车就已经奔到了镇上,可我们却觉得好似有一万年那么长。
下了马,我挥鞭又是一抽,那匹马儿连带着那辆马车就穿过市镇,跑得不见影儿了。十二惊骇的望着我,我沉声道:“这马车不能用了!”
这事出的蹊跷,镖师伙计都被杀了个干净,货物却没遭抢,不是山贼,又为何要杀人?目标难道是十二?要不是当时遇上大雨,马车陷进坑内我和十二耽搁了些时间,恐怕这时候往阎王路上走的就是我们。想到这里不禁身上一片寒意,转头看十二,他亦是一副疑惑又恐怖的神情,我们对望着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夜间不敢住在客栈,只好称是躲雨的两兄弟,住入一户民宅。
我躲在被子里换下湿衣裳,看见十二穿了一套旧衫进门,黑色的长发湿嗒嗒的垂在胸前,我有些尴尬的将湿衣服递给他,觉得腹部隐隐作痛,暗自祈祷不要在这时候上演什么拉肚子的戏码。
十二接过衣服,却轻轻咦了一声,“怎么有血?”
我一看,果然长衫下摆有血,“啊!难道是刚才……”难道是刚才在凶案发生现场不小心沾上的?十二和我同时变了脸色,他一声不吭,赶紧拎着衣服出去了。
过了许久不见他回来,我却觉得下腹坠痛加剧,一阵阵钻心,几欲昏厥,倒在床上说不出话来。
“淳泽!淳泽!”
睁开眼,看见许寅涵焦急的盯着我,一连唤了好几声,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将我脸颊上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好痛……”我一边冒汗,一边捂住肚子,感觉身体痛得一阵抽搐。
“我给你找大夫去!”许寅涵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一开门暴雨扑面而来,狂风呼啸。
“不要!”我用尽力气坐起来,大声喊道。
许寅涵回头看到我一愣,关了门,走过来将我身上的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了脖颈,我才发现刚才一激动被子都滑到肩膀,露出了一截锁骨。
哎呀,不过才露了一截锁骨而已嘛……不知怎么却觉得脸有点烫,低了头轻声道:“我……我只要喝一碗热的红糖水。”
“红糖水?”许寅涵疑惑的看着我。
“嗯。”我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天啊,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什么竟然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初潮”事件……
女扮男装这么久,我几乎都把这件事忘了,古代女子初潮时间晚,我这次一奔波,连日劳累,倒把初潮给奔出来了。
许寅涵没有说什么,出门去了一会,却把这户人家的大娘给带了过来。大娘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红糖水进来,我刚接过喝了一口,她就嚷道:“小可怜儿,原来是个姑娘!我说呢,月事在身怎么能淋雨,这可痛得死去活来了吧!”
我一口水喷出来,只觉得脑袋周围苍蝇嗡嗡直飞,天啊,劳动妇女也太直白了吧,屋里……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呢,而且还是许寅涵!我的人生之中,再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想钻进地洞里去了!
喝完红糖水,大娘终于唠唠叨叨的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许寅涵两个,我赶紧闭了眼装睡,却听见他脚步慢慢靠近床前,最后停了下来。
“睡了吗?”许寅涵的声音就在耳际。
我心中叹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望着他。
烛光里,许寅涵的笑容有点惨,“你竟连我也骗了呢。”
我听到“骗”这个字眼心中不安起来,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并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一进许家的时候便是这样……我跟师父发了誓,绝不透露女子的身份!”
许寅涵的目光滑过我的脸,三分温柔,七分疏离,语气中透露深深的沮丧,“淳泽,你知道吗?我曾那么喜欢你。”
我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曾”字,“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原来你果然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许寅涵端了桌上的一碗热粥,一勺一勺吹着气,送到我的嘴边。
我顺从的喝着粥,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许寅涵却自顾自的说起来,“我从小便发现自己喜欢男子,”他一顿,接着道:“哥哥们比我大许多,和我年纪相似的十一哥又性子孤僻,小时候还常常缠绵病榻,我只好和丫头们一起玩耍。丫头们喜欢我生得粉嫩,常常给我抹胭脂,后来被娘看见了,很是生气,丫头们也不敢再和我一处玩。我十岁便着迷于看戏,后来认识了季苑笙,才……才知道有人同我一样。”
我生怕他说的没完没了,打断道:“可你还是成了亲,生了儿子!”
“那……”许寅涵胀红了脸,“那不是真的!婵娟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从未与她洞房!”
“啊!”我轻呼,我一直以为许寅涵不过是好男色,没想到他竟纯粹的不近女色,“那你怎么……”
“你是要问我怎么肯娶了婵娟?还有了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儿子?”许寅涵的脸在烛光中轮廓柔软,眉目清亮,俊美如鬼魅,黑漆漆的长发散乱着,“这门亲是六哥订的,我连反对的权力都没有!婵娟当日过门,夜里便向我哭着坦白,说她已经怀了六哥的骨肉,和六哥是两情相悦,求我成全!”
啊,我心中一紧,眼中一酸,“你六哥……”
许寅涵惨笑,双颊如雪,“不错!六哥全知道……二哥、大娘,许家有谁不知道?但家丑不可外扬,六哥在外有了风流债,六嫂却是一个悍妇,于是六哥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既可让我娶妻生子掩人耳目,又能让他近水楼台,与婵娟厮守。”
庭院深深深几许,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闻被埋在了深处?没有想到许寅涵竟然有着这样的秘密,他一定已经孤独的背负了很久,怪不得对于婵娟和那个孩子,他一直表现的不甚关心。我呆呆的望着他,他温柔的用指头抹去我唇边的米粒,又接着喂我吃了一口粥,“你不要一副这么难过的样子,人家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有了一个儿子,把那些闲言碎语压下去了,何必为了那些自己并不在意的人,心里头不快活呢!妻子,儿子,不过都是外人眼里那个许寅涵所拥有的东西,那些对我都是不重要的,你面前的这个许寅涵,真正在意的,其实是……”
说到这里,许寅涵目光闪动,轻抚着我的脸,指尖还残留着粥碗上的余温,我想,我开始由心底里喜欢许寅涵,是从这一刻开始,抛去身份,地位,他的内心竟单纯如孩子一般没有束缚,而对事物有这一层面的领悟,哪怕是很多活了几十年的人也未必能够及得上,一个从小在严格礼教里面成长出来的人,心如明镜般坦然,旁人看来是天大的侮辱压迫,在他却能平淡化之,难能可贵的没有被这深宅大院污染。
他发了一会呆,忽然回过神来,把碗放下,又挑了挑蜡烛芯,烛火由暗转亮,我望着他幽幽的黑眸,觉得这个许寅涵好像不再是从前的许寅涵了,懵懵懂懂变成了清澈透亮,唯唯诺诺变成了随性不羁。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梳子,开始给我专注的梳着头发,“今天的这件事,我想了一下,就想出了头绪,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开始的时候,二哥叫我跟着七哥学做药材生意,七哥是并不乐意的,你也知道,我和二哥、六哥是同胞兄弟,七哥和十一哥是同胞兄弟,爹和大哥常年在外,府里头的男人就分成了这么两派,二哥把我派到七哥身边,指望有了内应,可以一步步蚕食七哥的药材生意,这几年七哥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二哥和六哥眼红的很。七哥又怎么可能让我跟在他身边日夜监视,于是便常派我出远门采办药材,也好,我也不愿呆在那个死气沉沉的许府里头。七哥也不能让我摸熟了采办药材的路线和药商,所以我这两年竟然没走过一次相同的路线,每次七哥都派经验丰富的冯副管事跟随,一应事务由他处理,我也乐得轻松自在。没想到这一次七哥竟然派了你,我乐得没有多想……如今想来,一切都不简单……”
“啊!你是说,这件事和七少爷有关!”我躲在被子里,一哆嗦,从七少爷找我去药铺里帮忙开始回想,一直想到那天傍晚七少爷突然叫我跟着许寅涵出去运货,这一切是巧合意外还是早有预谋。可是,七少爷有什么理由要对我下手?
“我想来想去,不明白为什么是你……”许寅涵给我梳好了头发,等我躺下了,他又给我盖好被子,“这些想不明白的事留给我,你睡吧,好好休息。”
我望了他一眼,乖乖的闭上了眼。许寅涵的坦诚相对令我初次有了安全感,很快我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许寅涵不在身边,枕头边摆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我换上发现,竟然是衣裙,是女子的衣裙。
许寅涵推门进来,看见我一笑,“竟然很好看呢。”
我穿着这裙子看来看去,道:“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穿女子的衣服,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我是想,你这样好一些。”
吃过饭,我和许寅涵站在屋檐下,天空万里无云,空气明净无尘,一点都看不出昨日暴风雨的影子,这便是夏日无常的天气。
“如果……如果那群人还在找我们,他们的目标一定是两个男人,而现在,我们是一男一女。”
我转头望着他,他恰好也转头来望我,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依旧唇红齿白的清艳脸色,只是我发现他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