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此意绵绵 下(1 / 1)
我叫人送了信去给温侠,把情势说了一些,未想到温侠第二日便赶来府外。引进院子来,他站在我对面,我一时无话,便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悠儿的伤!”温侠捏住拳头,眉头隐隐皱起,但语气却非常坚决。
“温公子,你……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我不是那样的人!”温侠怒道。
我不言语,心中却忐忑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把事情带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温侠温侠,你叫我怎么相信那些童话一样不离不弃的故事?或许只是因为我看多了21世纪薄情寡义的男欢女爱,变得多疑、悲观和不信任?
突然间只想退出整个事件,结局令我害怕,许悠的境地令我自责。
低着头,却看到十一的一双鞋,站定到我面前。他望着我,鼓励似的淡然一笑,随即同温侠示意,叫温侠同他一起走。
他告诉我,他会领着温侠去见许悠。
谢谢,我真的很害怕再遇见那场面,请原谅我的胆怯。这一次,终于不必我选择和承担,十一替我作了主。
不快乐的时候,我摸出那支藏在怀里的玉笛,凑在唇边,吹一首曲。
我还记得,那句词应该是这么唱,“缘是镜中花,留在镜中死……”
这一年的秋末,天气有点阴嗖嗖的,冷雨整夜整夜地淅沥,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寒意。我坐在窗户底下,望着一片湿淋淋的竹,把这支曲吹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寂静极了,小鱼出去给十一置办换季的衣裳,饼儿肯定又在偷懒午睡,十一在书房里,我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我真怕面对他,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唱独角戏的拙劣演员。
伤春悲秋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我只是抱怨日子过得太慢,于是近来开始努力找机会出府,毕竟外面的花花世界里还能找到一些乐子,可连日来的阴雨,又把大好兴致给浇灭了一半。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读书写字,我无此雅好,赏花下棋,我无此心情,刺绣弹琴,我不会也不想学,拿着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笛,折腾了近半年,也还是只会吹一首《身外情》,我除了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简直没有任何玲珑剔透的才华。更令人难言的是,我从前的那些爱好,到古代来简直如同一堆垃圾,摇滚?电影?上网或者泡吧?还是该炫耀一下我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出身呢?不知不觉,在窗下坐了几个时辰,想了一些从前在大学里的趣事,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感伤。
夜里头昏起来,只觉得身子沉重,倒在床上,却四肢发烫疼痛,愈是疲倦,愈是睡不着。我知是病来,爬起来摸黑喝了好几口凉水,又躺回床上,盖严了被子。雨声响在窗沿边,单调沉闷,我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听那冷雨,不知是何年代,只觉得黑暗无边无际,朝着我奔涌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唤:“淳泽!淳泽!”
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温侠,他像个大夫那样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抽了一下被握住的手,却没抽出来。温侠探身来摸我的额头,我才看到,他身边坐着另一个,目光如水、眉间若玉的十一。
我闭起眼来,感觉凉凉的掌心里冒出了汗意,忽然想起很多日子以前,握住我的这只手,也曾这样被我握住。
温侠出去写药方,屋里十一坐在我床前。
“疼……”我默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字。
他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点儿,我原本凉凉的掌心开始发烫,一直烫到胸口上来。然而脑中轰轰地响着,像有一大片混浊的乌云,一会儿闯到这边,一会儿闯到那边,只叫人比平常要情绪脆弱。
我缓缓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背过身去对着墙,湿湿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递到我眼前:“淳泽,怎么像小丫头一样哭鼻子了?我会照顾你,病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默然不语,却那么那么想立时转过身去抱住他肩膀道,哥哥,我就是小丫头,我难受,我就要哭!
狠狠抓住床单,眼泪从枕头上滑下来,这一刻我真的开始讨厌自己不男不女的身份。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不用史夫子说,我知道,是男儿身,我可以明为书童,暗为师弟,是女儿身,我不能做书童,难道做丫头?十一的院子里,又怎么能容得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一个女子?女子在这礼教严防的世道里寸步难行,看看许悠的例子,亦会自寒身世。
只要能获有限的自由,我大概甘愿一辈子假扮男子。
他用一张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我的眼泪,我一把抓过手绢,他的手僵在空中,缓缓地收了回去。
“淳泽!可好些了?”温柔的女声响在身后。
我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坐起身来,朝许悠虚弱一笑。
许悠来握握我的手,又探探我的额头,我闻见她衣襟中的一股清香,她脸颊上三条淡淡的疤痕在眼前一闪。
这时温侠亦走进来,站在许悠身后道:“好在府内最不缺的就是药草,饼儿已经去煎药了。这药你今儿喝三副,过了今晚,便会慢慢好起来。”
我知中药安稳但见效缓慢,心中只无比思念泰诺百服宁……想着,正看见温侠的手搭在许悠肩上,两人默契中带着一丝温暖的情愫,心中有一点惆怅一点欢喜,也许当初我做的对,而十一的坚持与信心,令我感激惭愧。
我转头去望十一,想说的话凝固在唇边,他沉静坦然的目光浇注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坚定的热量,我竟颤抖着睫毛,不知该不该再次闭起眼来。
这样躺了六七天,秋雨停了,正式入了冬,许府上下热闹起来,开始置办年货。一个大家族,过起年来自然是规矩排场都很讲究,这年货便更是奢侈隆重,更有每院年底的丫头小厮赏钱,公子小姐的衣装缝制,外头商家友人的赠礼,年终货物银钱的盘点,如此种种,除了我们院子之外,大约是人人皆忙了。
我靠在床头向许悠道:“悠姐姐,不如这个时候去求一求二少爷,年关喜庆,他也许不会反对你和温大哥的婚事。”
许悠面上罩了一层烦忧,道:“这些日子连二哥的人都见不到……何况,温大哥自那以后又登门两次,都被二哥挡了回去,我想他必是怪我当时扫了他的面子,砸了那知府公子的亲事,我不顺他的意,如今他也不会顺我的意。”
“二少爷怎会如此跟你怄气呢,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他总不能任由你这样待字下去。”
“这……我如今只想,待父亲和大哥回来,再好好说上一说,父亲孝顺奶奶,这婚事他应该不会反对。”
“老爷和大少爷难道连过大年都不回来吗?”
“从前都是回来的,只听说今年扬州那边船务繁忙,有一些战事,朝廷催着要增加战船,所以今年父亲和大哥恐怕是不能回来过大年了。”
“哦……今年是崇祯几年了?”
“崇祯四年,听说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我正担心,温大哥孤身在外以行医为生,若是遇上盗贼怎办。”
“悠姐姐,你别忘了,温大哥可是有功夫的人,他怎会怕盗贼?”温侠帮我擒贼的好身手令我崇拜不已,更笑许悠的庸人自扰。
“有功夫便容易挑起事端,我只盼他一切平安。说起来,淳泽,如今这一切还要多谢你。”许悠说到此处,轻轻握住我的手,脸上的感激之情令我心中一片温暖。
“不谢我,谢十一少爷。我……我其实没勇气的很。”
“我也一样,温大哥走到我门外,我竟让他在外面等了快五个时辰,我真是没勇气见他,却害十一弟也一同受罪。”
“那你后来又怎样同意了?”
“我……我其实没,是十一弟命人送进来的饭菜里下了药,我吃了之后只觉得想睡,睡过去后十一弟竟带着温大哥进来,我醒来时,温大哥已经给我脸上敷上了新配的药膏,清清凉的很舒服,自然,他也是看到了我当时的情况……温大哥并没嫌弃我,倒是我起了那样的心,对不住他。”
我微笑道:“还好十一少爷用了计,温大哥的医术又高明,你看,如今脸上疤痕淡淡地看不出来,温大哥又对你这样好,苦尽甘来的时候不远了。”
许悠红了脸,眼中洋溢着甜蜜,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一阵阵地嚷:“淳泽!淳泽!”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口,那人推门进来,将身上披着的一件棕色狐狸毛披风一解,露出鲜红缎面的五福短袄来,映着他唇红齿白的一张秀面,那一身富贵的光华简直照得小屋内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