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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即然定下了要回去,我们就不再拖延。

华城的宅子空着不好,夜玄便雇了护院住着,他答应我,会再陪我回来。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实现,究竟是我会再回来,还是我和他一起。我只知道我要陪他走下去,不,不是陪,是携手走下去,路是我们一起的。

依旧是老行程,先陆路,再水路。

第二次去夜园,心境已与当初完全不同。当初更多的是茫然,而这次更多的是坚定。我和夜玄相互鼓励着,把即将面对的问题朝最坏的方面想了又想,安排了又安排。

当海平逐渐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

海平近了,夜园近了。

不安吗?自然有的。紧张吗?一定有的。毕竟再多的心理准备也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意外竟会是如此之巨,如此之痛。

如果有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会回来吗?

我想我会,因为这是我的命,亦是夜玄的……

船泊码头,船身晃动了下,夜玄朝我伸出手,我握紧了他,走上荡悠着的舷梯。行李由那几个家仆拿了,也紧跟在后面。

“小眠,你第一次那夜园那天我们就在这舷梯上碰过面。”夜玄忽然小声说着。

“嗯?”我正走神,没听得太仔细。

“对,你就是这个样子,恍恍惚惚的傻瓜。”

“你才是傻瓜。”我微嗔了句,他便笑了。

“那个是夜少爷吧……”“是啊……是他……”“总算回来了……”“那个女人……”

码头上有人朝着我和夜玄偷瞄着,交头接耳。

我疑惑的看着夜玄,他只紧了紧握着我的手,脸上挂了几分严正目不斜视。

他一定也听见了,可什么叫“总算回来了?”

早有马车朝我们驶过来,恭敬的候着,并不是夜园派来的,只是想赚笔银子而已。

拣了两辆干净些的和家仆们各自坐上了,车夫并不用夜玄报地址便自然晓得夜园要怎么走。

没一会儿马蹄声就逐渐急促,想必是开始盘上山了。

我心里愈发的紧张起来,凑过去靠在夜玄的胸口,那里是温暖的,又踏实。

夜玄闷声笑着:“原以为你多强悍,现在倒小猫似的,不怕,拿出锅铲勇斗恶妇的精神来!”

“那会儿是陌生人,现在可是你家人。”我嘟囔着,心虚了三分。

夜玄也不再笑我,只轻拍着我的后背,说也怪,竟不再怕……

又走了一阵后,终于停稳了,车夫在外面沉着声音唤着:“夜少爷,到了。”

随夜玄下了车,却发现自己手心竟仍旧是有冷汗的。

与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夜园此刻仍旧笼罩在月色中,庞大、幽深。那大红灯笼也亮着,照着夜园的匾额清清楚楚。

两辆马车拿了车资便走了,四个家仆提了行李过去拍门,声音在旷静的夜晚显得极刺耳。

夜玄转身紧了紧我的斗篷,笑了:“很少见你这么紧张。”

我紧张吗?暗地里松了攥紧的手,竟有些麻了。

门拍了几下之后,想像中昆安叔那花白头并没有闪出来,可园子里却忽地人声鼎沸,紧接着就有灯火透过朱红门缝映了出来,听声音,竟像是很多人正朝着门涌过来……

我和夜玄愕然的对视了一眼,这是怎么了?

门从里面打开了,果然不是昆安叔一个人,而是一队人,准确的说,是拿着火绳枪对准我们的一队人。

互相看清楚的一刹,各自安静了,各自震惊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夜玄最先恢复如常,厉声吼着。

打头的人正是夜园护院的头目,目瞪口呆的瞧着我们,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夜玄,方才犹豫的唤了句:“大……少爷?”

“你是瞎子吗?”夜玄冷笑了声:“夜家训练你们原来是对付主子的。”

“不是……不敢……我们……”那头目终于确认了,慌里慌张的四下摆手:“火绳枪放下,是大少爷。”

一众护院齐刷刷的放下枪。

“出什么事了?”夜玄冷声问着。

夜家的护院一向训练有素,平日火绳枪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即是如此防备,必定是发生过什么。

“出什么事还会与你有关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每个字都透着股怒意,是夜醉山。

夜玄下意识的握紧了我的手,我愕然侧头看着他,他的脸色紧绷着,并不是惧怕,更是承担。

护院们听到声音便自动闪向两侧,先是有家仆提着晃晃悠悠的灯笼打了前阵走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夜醉山。

数月不见,他竟苍老如斯!

记忆里,他是个威严的男人,虽上了些年纪可仍旧是精神的,永远挺直的后背、永远坚毅的神情、尤其是那双眼睛,鹰一样锐利。

可现在……他竟被槿姨扶着,还柱了拐杖。

不止是我,夜玄也愣住了,喃喃的唤了声:“父亲。”

“父亲……”夜醉山苦笑了声:“我以为你忘记了自己也是姓夜的,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老爷,进去说吧,这儿风大。”槿姨柔声劝着:“即是回来了,有什么事不必在外人面前谈。”

她的话,果然仍旧是有份量的。

“把大少爷和那个女人拉进灵祠。”夜醉山并没容我们多想,只是疲惫的挥了挥手吩咐着,便由槿姨扶着回去。

护院们嗫嗫嚅嚅的围将上来,夜玄冷着脸扫了他们一眼便拉着我进了夜园。

进去的时候,我瞧见昆安叔缩在树角瞧着这一切,花白的头发风中四散……

必定是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商船在回程的途中出了事?遇到了海盗?我胡乱猜测着,本以为回来面对的只是女人们,可看这架势竟没那么简单了。沿着林荫路朝着慧庐的方向走,两侧的树木明显不如夏日时生机勃勃,入秋毕竟是萧瑟的,可打眼瞧过去……似乎也萧瑟的过了头,暴雨过刮过一般凌乱。

夜玄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眉头紧皱着,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进了慧庐,先自看到的便是上官未月和方氏畹华。

她们二人应也是刚被吵醒了下楼来,神色竟带了三分慌乱。

上官未月比以前更瘦了,可似乎连模样都变了些,一双眼梢又朝下了些,眼神恍然的看着我和夜玄,竟像不认识了一样。

方畹华则完全相反,肚子明显大了一圈,身子也明显胖了一圈,长发披散着,脸上挂了抹温柔的笑,对着夜玄。

槿姨正扶着夜醉山上楼,此时只回过头吩咐了声:“莫耽搁了,先到五楼来。”

五楼,那个禁地。

一层层上了楼梯,上一层就多一份紧张。

季樱桐的房门紧闭着,没有一丝亮光透出来,平日里她并不会这么早睡,今晚也是反常。

槿姨摸出门匙开了灵祠的门,我注意到门匙的链子,似乎正是季樱桐的那把。

怎么,门匙交给槿姨拿着了?

胡思乱想着,心里愈发的不安,却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夜玄走了进去。

刚走到门口却被槿姨拦了下来,她问着背对着我们正向祖先进香的夜醉山:“老爷,夏姑娘……”

“让她进来。阿槿,你也留下。”

在这里,夜醉山便是皇帝,他的话就是命令,槿姨没说什么,默然的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的从里关上了灵祠。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夜玄,他只对着我笑了笑,暖融融的。

灵祠里的的摆放和当日一样的,空气中四散着香气,略有些呛人,适应了就好。

夜醉山的拐杖不大方便,槿姨仍旧麻利的上前帮扶着,好一会儿,总算停当了。

夜醉山转过身来看着我们,他的脸背着光,昏暗的。

“父亲,出什么事了?”夜玄先开了口。

“阿槿,你来说。”夜醉山吩咐了槿姨,语气是平静的,可怕的就是这种平静。

槿姨怔了下,方才慢慢的说着:“前几日,夜园进了海匪,损失惨重,培庐……毁了,烧了。”

“怎么会?”夜玄忍不住惊问:“夜园的火绳枪队就没派上用场吗?我方才在正门没瞧见太大的损坏。”

“从后山进来的。”槿姨苦笑了下:“海匪竟是爬的后山的悬崖,必是考察清楚了,知道我们并不会防着那一角。他们把线路查的倒清楚,直摸进园子,好在护卫们警觉,所有家眷们也都在慧庐,当时便锁紧了三层铁门自保。”

“以夜家护院平时的训练,不应只是做到个慧庐的自保!”夜玄的声音轻颤着,隐约透了三分怒意。

“他们拿了夜园的布防图,进来自然轻而易举。”槿姨解释着,冷冷的看向我:“夏姑娘,此事,可与你有关?

第 58 章

我愕然:“槿姨,怎么会和我有关!”

槿姨并不马上回答,只笑了笑,意味深长。

“带头的,是谁?”夜玄冷声问着,恨恨的。

“大少爷,您猜都猜不到。”槿姨慢慢的说出三个字:“是连以南。”

我和夜玄惊在当场,会是连以南?会是他?那个永远温润谦和的书生是海盗的头目?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以那样的才情潜伏在夜园,所以他才会隐忍的情绪对待夜家的人。可是……可是怎么会是他……

“他要什么,恐怕不是银子那么简单吧?”夜玄咬牙切齿的问着,我能感觉到他声音中彻骨的寒意。

“若是要银子,他早就动手了。”夜醉山终于开了口,紧盯着夜玄:“他要的是琉国的玺,他不是一般的海盗,也许根本不是海盗,他是琉国人!”

灵祠里静的可怕,我不由自主的裹紧了斗篷,和连以南相处过的一幕一幕瞬间涌上脑海。他是琉国人,所以上次琉国使者来的时候他便就是有备的吧,他根本就知道那绣屏的来历,他为什么,为了让夜醉山更加的信任他吗?一个人的城府会有如此之深吗……

“夜玄,跪下!”夜醉山忽然厉声吼着,怒意迸发。

“老爷……大少爷他也没想到……”槿姨低声劝着。

“住口!”夜醉山猛的挥手,利剑似的斩断了槿姨的声音,又一字一字的对着夜玄:“跪、下!”

夜玄眉头锁得紧紧的,额上青筋暴跳,我从没见他这个样子,即使是在船上,夜白那样的污辱他的时候都没有。

他不肯跪。

“好,你不服气是吗?”夜醉山陡然来了愤怒,高声训斥着:“你认为我不该迁怒于你是吗?我就让你跪个明白!你知道连以南为什么会袭击的这么成功,因为你带走了夜家大部分护院去海上!你知道和他一起的还有谁?你当然想不到,你脑子里想的只有你的女人和你的风花雪月!他趁着夜园失防,暗地里把夜园搜寻了个遍,可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便破釜沉舟想攻进慧庐,他认定了东西藏在慧庐里!可他没时间了,所以就和夜家的内奸里应外合,从海上拖住你,让你推迟回来的时间。那个内奸办到了,把你在南龙拖了两天,就两天而已,也足够他先于你回到海平,回到夜园!那个内奸的名字是什么,这下你能猜到了吧!”

夜玄的一张脸刹时变得惨白,嗫嚅着念着那个名字:“夜白。”

我咬紧嘴唇,一丝腥甜泛进舌间,没错,那个内奸当然是夜白。

脑袋里嗡的一声,我几乎有些站不稳了,夜白,又是夜白。他和连以南是一伙的,也对,他本来就投靠了琉国。心绪一片混乱,我命令自己恢复清明尽快梳理好这个乱麻麻的事情!

一样样想着,一样样来。夜白投靠了琉国,同时连以南也混入夜园,所以夜白才会对夜家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我和夜玄忽如其来的感情,不,不是忽如其来,也许连这一步都是夜白计算好的可能。然后,夜白理所当然的也会知道我们出海的线路,因为这线路的安排本来也有连以南的参与,甚至连海上海匪猖厥的消息都是连以南有意无意的传递给大家的!所以夜玄才会带走大部分护卫,夜园才会后防空虚。可连以南显然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任务,所以夜白就必须出面拖住夜玄。原来如此,难怪如此!难怪他会那么大意的和我见面,他根本就知道夜玄派人在跟着我。难怪闻名海上的海盗白隐之船会那样轻而易举的被夜玄一炮击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的主力!难怪夜白一点都没有反抗,难怪驱他下船的时候他是那样的胸有成竹。他算准了,料定了夜玄不会置他于死地,他料定了夜玄会放走他。

可放走他,夜玄就必然被南龙官府留下,两天,只两天而已,夜醉山说的对,只两天就足够他赶在夜玄的前面回夜园!

不止两天,何止两天,如果夜玄没有带着我回华城,也许还有反击的机会……难怪槿姨会怀疑与我有关,这一环扣一环的巧合让我如何说得清!

夜白在南龙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箭双雕,一方面扰了夜玄回海平的计划。另一方面也试图击碎夜玄所有的骄傲,即使回去了,也是行尸走肉,像他一样的行尸走肉!

可他千算万算仍旧有一样算错了,那就是夜玄对我的感情,比他想的还要深。夜玄的自信也更远胜于他!我经常在心里嘲笑夜玄的厚脸皮,可我现在明白了,前所未有的明白了,就是这股自信让夜玄绝不会变成夜白。他们是那样的不一样,在面对恨的时候,夜玄选择了去解决去击碎。可夜白选择的是逃避,是把恨意变强、变得更加扭曲。

这就是我的夜白哥哥,如斯的夜白哥哥,我握紧了拳头,却无从发泄。

我想到了,夜玄自然也想到了……

静静的灵祠里,所有的人都木然的站着看着夜玄。

看着他的样子,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夜白的确成功了,他成功的伤害了他血亲的哥哥。夜玄脸上如死灰般失望的表情揪得我心里针刺的疼。

慢慢的,他慢慢的弯下膝盖,高大的身躯逐渐矮了下去,直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逆子,你可认罚?”夜醉山的声音轻颤着,已不再是怒意,而是伤心。

两个儿子,一个彻底背叛了夜家,甚至要毁了夜家。另一个儿子则要掀了夜园,把夜园的阴暗改天换日……

夜醉山终于现了老态。

初见的时候我甚至有种错觉他永远会像山一样威严矗立在那里,而夜园就像他一样,不会被打败,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存在。

夜玄并不回答,慢慢闭紧了眼睛,默认了夜醉山的问题。

“你呢?”夜醉山的眼光忽然盯向我,促不及防。

我咬了咬嘴唇,有可能再次被夜玄误会的恐惧瞬间弥漫了上来,别人骂我什么都可以,夜玄不行!

“你可认罚?”夜醉山提高了音调,又问了一遍。

“因何领罚?”我开了口,尽量平静的语气:“若您怪我拖了夜玄的后腿,害得夜园平白失了追匪的时机,我认!若您罚的是槿姨刚才的问题,若您也认为此事与我有关……微眠断然不认!”

“你究竟是什么人?回来的船工把在南龙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老爷听了,若让我们不怀疑你,还真是难!”槿姨终于还是插言质问,她的确有资格质问我,就凭她在夜家这么多年,就凭她的青春已经埋葬在夜园。

“夜玄,她是你带回来的,你来回答!”夜醉山的拐杖重重的点在地上,不容置疑的命令着。

“我是……”我急忙开口。

“我在问我的儿子,你莫打岔!”夜醉山高声打断了我的话,直盯着夜玄:“你若连自己的女人的底细都不清不楚,那我夜家就活该有此一劫!”

夜玄依旧沉默着,昏黄的烛光下紧闭了眼睛,他在想什么?在恨夜白吗?我并不怕他恨夜白,我怕的是他恨自己!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做的所有事情却全部正中别人的圈套,他会恨吧?他会痛吧?我怔怔的瞧着他,如果可以的话,我竟只想对他说一句话:若是你一定要怪一个人才不会那么痛,那便怪我吧……

“他是你的儿子,可他也是我倾心的男人!”我悠悠开了口:“夜老爷,别怪我插嘴,我不想再给任何人误会我的机会。没错,那些船工说的对,我来夜园的确是有目的的。在出海之前我已经完成了那个目的,那便是沐兰姑姑的骨灰,其他所有的一切我并没有参与。我之所以解释,是因为我要给夜玄一个交待,而其他任何人,包括您,都没有资格罚我。因为夜白的事情根本就是您一手造成的,若讲罚,请您先自己认了吧!”

“你也不需要向我交待什么,若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还不信你的话,枉被你称一声:我倾心的男人。”夜玄微笑着抬头看我:“小眠,你若解释,便是不信我了。”

我回应他以微笑,心里最深处的那个角落,为我自己保留的唯一的角落融化着,无声无息、如雪消融。

“很好!”夜醉山忽然笑了起来:“夜玄,今晚当着祖先的面,我定是要罚你,不为其他,只为一条:你耽搁了回海平的时间,白白的丢了替夜家扫清耻辱的机会。而你,夏微眠……”

他停了下来盯着我,又意味深长的说着:“我即然允许你进来,就是认可了你是夜家的人,只要你是夜家的人,我就有资格罚你。夏微眠,你未免太小瞧我夜某人,你究竟和此事有没有关系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不管你来夜园究竟是做什么。你进了灵祠,你认了夜玄是你男人,那么从今以后,你生是夜家的人,死是夜家的鬼。夜玄信你,夜家便信你。夜玄疼你,夜家便疼你。夜玄受罚,你便要担起一半!”

第 59 章

“若是要罚夜玄,我担起一半自是应当的。”我柔声应了,却不是对着夜醉山,而是夜玄。

他仍旧跪在那里,并不让我觉得他卑微。只是依旧微笑了看我:“阿肥,你有这心便好,至于罚,我一个人受得起。”

“阿槿,拿家法过来。”夜醉山并不容我们再说下去,冷冷的对槿姨吩咐着。

槿姨犹自迟疑了下,却也明白这是最后的命令,便深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到香案后侧,拿出一根粗大的藤条,恭敬的举至齐眉呈给夜醉山。

夜醉山扔掉拐杖,手持家法朝着我和夜玄缓步走了过来:“夜氏祖训第七条,妄顾家长之令,妄作胡为以致夜氏声名或利益受损者,决杖一十五下。夜玄,你可甘愿?”

“夜玄甘愿领罚。”

“夏氏,你可甘愿?”夜醉山转而问我。

我咬紧嘴唇,这一句甘愿却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不是怕罚,而是不甘这家法背后的“夜氏”二字。

夜醉山并不意外,更加不再催问,手中藤条高高扬起,在我没来得及惊喊的瞬间,便带着“嗖”的破空之声重重挥在了夜玄的肩膀之上,夜玄咬牙忍着,可身子却轻颤了下,显然痛彻心扉。

“你不甘愿,这一十五杖自当由夜玄一人担着。”夜醉山颤着声音,一字一字的说着,圆睁了眼睛这第二杖便要落下。

“我甘愿!”不敢再犹豫,打在夜玄身上那一杖,我痛的必定不比他少,随即转身扑在夜玄的面前紧紧的抱住他,轻声耳语着:“夜玄,让我受着。”

夜玄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第二杖已破空落下,准确的扫在了我的后背上。我不知道家法原来是这么疼的,像被一条火龙撕裂了皮肤一般,忍不住轻呼了声,眼泪又流了下来,抬头看夜玄:“笨熊,这么疼的,好在有我受了一半。”

夜玄紧皱了眉,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泽直瞧着我,唇角轻颤着,好像有话,可却一字未说。

“笨熊你要哭了?不会吧……”我破啼为笑。

藤条的第三次破空声终于传来,我下意识的紧闭了眼睛,却被夜玄用力的按在了地上,这一杖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第四杖、第五杖……第十五杖……

我被夜玄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可却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承受杖责时的颤抖和疼痛,他死咬牙关一声不吭,眼睛却一直含笑看着我,那么近那么近,他的汗滴在我的脸上,灼热滚烫……

“老爷,够数了,够数了!”槿姨的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没有了杖责的声音,夜醉山总算停了下来。

夜玄这才轻呼了一声,颓然倒在我的身上。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竟恍惚了,似乎槿姨出去喊大夫,很多人进来抬起夜玄放在担架上,夜玄并没有昏迷,犹自紧握着我的手朝着我笑,周围嘈杂的声音我全然不能再听到,就只有他的耳语:“阿肥,受了夜家家法,你可再不能说不嫁了……”

出乎意料的,夜玄被安置在五楼我原来的房间里。夜醉山并没有跟过来,槿姨却和大夫在床边看了夜玄好一会儿才走。

大夫是夜园专用的,对夜玄的身体状况自然清楚已极。他以剪刀剪开夜玄后背已经破烂的衣服,我忍不住看过去,一片纵横交错的青紫,有几条渗了血色出来。虽心痛,却也有些放心了,看来夜醉山仍旧是手下留了情,并没让夜玄吃太大的苦头……

大夫让我帮忙上药裹伤,可我只手抖个不停,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笨的,站在大夫旁边似乎全是帮了倒忙。

夜玄本是不吭声的,被我摆布的实在忍不住了:“阿肥……你现在是不是在报复我欺负你啊……”

我抹了把泪,药膏就有些进了眼睛,又沙又痛,惹得夜玄趴在床榻上又是一阵着急,想起身帮我洗眼睛却又哪里动弹得了。

槿姨实在看不过去,接过药把我推到一旁,吩咐丫头打水帮我洗了,她便默默的依照大夫的吩咐帮夜玄极麻利的上了药,真是让夜玄少受了些罪。

初见槿姨的时候,似乎她并不大喜欢夜玄,看来也倒是未必。

“槿姨,劳烦你帮小眠也擦点药,她也跟着挨了一杖的。”夜玄趴在床榻上说着。

我拼命的摇头:“不痛,那一杖很轻。”

槿姨瞧了我一眼,目光仍旧冷冷的,等到大夫和家仆们下了楼,方才走过来要掀我的衣摆。我下意识的看向夜玄,脸上涨得发烫。

夜玄古怪的挤出个笑,却也把头扭到另一侧,不再看我。

槿姨愣了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夜玄,眉目间的不悦更甚。

我不再说什么,解了衣服只着亵衣坐着。由着槿姨冰凉的手指帮我涂着药。

“这药是特制的,你也不必担心,并不会留疤的。大少爷小时候顽皮,这样的责罚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按老爷的脾气,算轻了……”槿姨悠悠然说着,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只嗯了声,并不接话,方才只顾着夜玄,我竟忘记了自己也有伤,此刻药一抹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好在槿姨的动作果然是极麻利的,上完药,我便穿好衣服站起身来。槿姨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交给我,只说了句:“这里安静,记得楼梯要锁。晚上大少爷若有什么事情便找我,我就住四楼,大夫和丫头们都候着。”

我点点头,瞧着手中磨的锃亮的钥匙,心里明白这便是五楼那个铁链子用的。此时交给我,那便说明季樱桐她……

门声轻响,是丫头送药来。

“你服侍大少爷喝药吧,我们走了。”槿姨吩咐着丫头把两碗药搁在床边的小案几上:“一碗你的,一碗大少爷的,都要喝。”

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瞧了眼夜玄就跟着她们出门,送到楼梯处,按着季樱桐往日的样子刚要拉上铁门,槿姨忽地又站住了,扭身回头瞧着我,楼梯上并不大光明,只有丫头举着的一柄烛光而已。我瞧不清槿姨的神色,她也并不说话,像是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我拿过铁链子,木然的锁紧了门,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也做这样的事情了,心里一片茫然,也许是不大习惯,也许是别的什么……

回到房里,关好门,三步两步走到床边,握着夜玄的手。

夜玄扭头过来,额角湿湿的有汗渗出来,显然还在痛,却还强自扯了抹笑容对着我:“只听脚步就知道是你,轻轻的。”

“自然是我,这五楼哪还有旁人了。”我尽量保持轻松的语气,声音却是颤抖着的。

“痛不痛?”夜玄问我。

“这话该是我来说,夜玄,喝药,大夫说今晚你会发热。”我端过药碗送至夜玄唇边。

他并不耽搁,皱了眉一口气喝干见了底,却又撑着坐了起来,面对着我。

“怎么坐起来了,干嘛用力,一会儿伤口又裂开了!”我又急又恼,手臂习惯性的就想捶他的胸,却又生生的停住了。

“阿肥,这药很苦。”夜玄一脸的无辜,一脸的无奈。

我最怕他这幅样子,比哭还让我心疼:“我拿蜜饯给你。”

“不用。”夜玄扯住我的手臂,忽然现了抹坏笑,没等我做出反应便扯我进怀里,灼热的嘴唇贴了上来,带着浓浓的药味。

“这样便不苦了……”夜玄吻着我,喃喃的说着,舌尖挑逗似的抵开我的牙关,霸道的攻城占地。

我抵了他的胸,费力的说着话:“不要用力,伤口,伤口。”

“阿肥……”夜玄终于不再吻我,却紧紧的搂着我的腰,下巴紧贴了我的额头,慢慢说着:“你替我挨了一杖,我便值了。你放心,你的男人不会只能跪着认错,连以南的帐,我必要讨回来,夜白的帐,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我应是多替你担几杖,你却不许。”

“我看看你的伤。”夜玄扶我转身,手搭上衣服带子。

我犹豫了下,按住他的手,却终于没有用力。他似乎犹豫了下,仍旧是慢慢的解开了带子,肩头一凉,后背便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我咬紧了嘴唇,知道自己背上此刻必定是极难看的,只一杖,槿姨便帮我抹了药,也并不用拿白布裹伤,此时应该也是如夜玄般青紫着吧。

房里很安静,静的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诧异的回头看向夜玄,他只愣愣的坐在那里,眉间眼角凝的全是刻意压制住的暴怒。

“无妨,我的伤不重啊,你怎么了?”我小声问着夜玄。

他竟不看我,重重的趴在床榻上把头埋在枕间,不肯再说话。

第 60 章

“夜玄……”我推了推他,他仍旧不吭声。

我心疼他,又觉得好笑,便也脱了鞋袜趴在他的旁边,两个人青蛙一样并排。

“唉……”我第十次长叹之后,他的手臂终于抬起,绕上我的脖子,象征性的搂了搂。头转了过来看着我,眼里的难过稍淡了些:“带你回来是想解决问题,可没想到又让你惹上新的问题。”

“无妨,一杖而已,我现在很庆幸自己没留在华城等你。夜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侧了身躺下,面对着他:“可是夜白的事情,你要怎么办?”

夜玄也学着我的样子慢慢侧了身,动作间眉头仍紧皱着,显然还是痛的:“这不光是夜白的问题,还加了琉国进来,仅夜园不够,我想要借助官府的力量。”

“唔……”我点点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还痛不痛?”夜玄躺近了些,抚摸上我的后背,手指轻轻绕过伤口画着圈:“青紫的,爹下手这么狠!”

“这药管用,不痛了。”我笑了:“其实你父亲打的不算重,夜玄,这是给你面子。夜白不是被他打断了腿吗?我记得他的伤,隔了那么些个日子都血肉模糊的。”

“他身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了。况且那次,他也是气极了。”

“夜玄,你父亲为什么要娶季樱桐?他好像并不大喜欢她。”

“谁知道,也许只是想身边有个女人吧。”夜玄沉闷的答了。

“你说季樱桐还在隔壁吗?”

夜玄愣了下:“应该还在,如果她走了就是夜园天大的事,现在看来……好像没到那个程度。”

“我想去看看。”

“明天再去,现在晚了,你身上有伤。”

“好像伤的重些的是你。”

“小眠……”

“嗯?”

“你有没有一点感动?我一点都不会怀疑你。”

“那是你应该的,若你再怀疑我就真是猪头了。”

“呃……一点儿不感动吗?我还以为你会以身相许……”

“呸!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干坏事,夜玄你无药可救了。”

“你就是药……”

回到夜园的第一晚就这么过去了,在这张熟悉的床上,我第一次感觉到踏实,虽然背后的伤口仍旧时不时的提醒着我夜家仍旧是可怕的,但是凡事总有人会站在你旁边,与你一力承担的感觉,真好……

凌晨的时候,夜玄果然有些发烧。我拿了钥匙开了楼梯的锁请槿姨帮忙,大夫本就候着的,得了吩咐立马就赶上来给夜玄诊治,又折腾了一两个时辰,直到天大亮才总算可以睡一会儿。

等我睡醒的时候,夜玄已经出去了。

懵然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来,书案上放了张纸,是夜玄的笔迹,说是他在花园,让我醒了先吃点儿东西再去找他。

他就是这样,昨儿个刚挨了打今天也不多休息,心里正有些气恼,门就被叩响了,我应了声,便从外面进来个两个丫头,是一直在慧庐当值的绿贝和小苹,一个手里端了洗漱的用具,另一个端了些简单的吃食。

“夏姑娘,请洗漱”绿贝朝我福了一福。

“嗯……”我点点头,想了想有些奇怪:“怎么是你们?珍珠呢?”

“珍珠被关起来了。”绿贝黯然答着。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她背叛了夜园,呸!”小苹忿忿的啐了口:“就为了个男人,做人的本份都丢了。”

我没再问下去,却也明白了又是和连以南有关。忽然想到夜白在船上提及我胸口的痣,那应该也是珍珠说出去吧。

那样一个姑娘,临了情字却怎么能逃开。可季樱桐和夜白之间毕竟是两厢情愿。连以南对她却是……

想问清楚些,可一想绿贝小苹不过是粗使丫头,估计也并不会知道太多,便草草的洗漱了吃了饭,她们便收拾着下了楼。

想了想,我也出了门走到季樱桐的房门前,门仍旧紧关的,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

整件事情是夜白和连以南弄出来的,被锁着的却是季樱桐和珍珠,还有季樱桐那个被打掉的胎儿,可谁又说得清这一切是怪谁、怨谁。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小声问了:“二夫人,你在吗?”

只是试探性的问了,却没想到立刻就有了回音。房里传来磕磕绊绊跑过来的动静,几乎是倾刻就冲到门边,倒把我吓了一跳。

“夏姑娘,是你吗?”是季樱桐的声音。

我愕然怔住了,季樱桐何时有这样的急迫的语气,我以为她永远都是淡然的。

“是你吗,是你吗?”又是一连串的问。

“是我,二夫人……”我忙应了。

“夜白好吗?你见到他了是吗?他们说你们在海上见到他了,他好吗?他好吗?”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夜白那个样子……算是好吗?

耳边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是槿姨。

“他胖了还是瘦了?他和你说什么了?他这几年怎么过的?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他有问起我吗?”季樱桐仍旧提高了声音追问着。

“他很逍遥!”槿姨冷声代替我回答了。

屋里的人沉默下来……

“他很逍遥,这几年在海上横行霸道的能不舒服吗?他改了名改了姓,他忘记了祖宗是谁,他现在是琉国的奴才。”槿姨的话里透着尖刻,一字一字的说的咬牙切齿。

“他没忘记祖宗,他只是改名而已……”季樱桐竟回应了,语气恢复了淡然。

“哼。”槿姨嘲笑的表情,转而向我:“夏姑娘,大少爷在园子里好一会儿了,似乎你不应该还在这里耽搁。旁的人请他不回来,也只有你了。”

我看着槿姨,并没反驳她的话,只是笑了笑:“多谢您提醒。”

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回答,槿姨认真的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站在一旁等。我心知不能再和季樱桐说什么,便也只有下楼。

出了慧庐,轻车熟路的往湖那边走去。

四下看了,他并没在湖边。刚在犹豫,大着肚子的方畹华却由丫头扶着从树丛中走了出来。我心中一凛,只想避开。

“他在南坡。”方畹华似乎看出我的意图,竟先开了口。

我有些诧异。她却不再理我,径直朝了慧庐的方向回去了。

她这是……想了想,我咬了咬嘴唇,也不再耽搁,只朝着南坡走去,远远的抬头便瞧见眠字的树木果然已见了微红,心里即甜又怅然。我看得到,方畹华和上官未月自然也看得到,却不知她们会是如何的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

胡思乱想的上了南坡,夜玄果然在亭子里坐着,背对着我在低头看着什么。

走上前去,脚踩着树枝有了声响,夜玄应声回头。

“你来了。”他笑了笑,示意我过去坐。

“看了你的字条,槿姨也去找我,想必是她也是担心你。”我坐到他旁边,抬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嗯,不热了。”

“无妨。”他仍旧低头瞧着石案上的东西。

我看了,是一幅羊皮地图。

“这是夜园?”

“不是,是海平。”夜玄答了:“我怀疑他们上次袭击夜园根本就是在试探海平的兵力。”

“海匪现在哪里?”

“在廊乡,离海平不远。”

“他们还会打回来吗?”

“若是小股海匪便不会了,可连以南就未必,他没拿到琉国玺就必定会回来。”夜玄合上地图:“他不但是琉国人,我猜他在琉国应该也是身居要职。”

“为什么?”

“我看了夜园被袭击过的地方,如果只是海匪便不会有那么强的火力。护院说海匪使用的鸟铳、火箭、佛郎机轮番施放。再有,你还记得琉国使者那件事吧,我想了一晚上,他当时未免知道的太多了些。背后支持他的,或者他能够调遣的,必定是琉国的军队。”

“我不懂这些,很严重吗?”

“若我没猜错的话,琉国会与天印交火。”夜玄握住我的手,淡然笑了:“早知道就让你留在华城了,那里安全。”

“又说这些。若真交了火我自然愿意和你在一处的。你以为我会怕吗?别忘记了我也会打火绳枪,在船上你教过我的,真要是比起来,我也不见得比你的护院们差。”

“哪里用得着你动手,等着你的夫君我亲自来吧!”

“臭美。”我笑着拍了拍夜玄的头顶:“笨熊!”

他也笑了:“小眠,现在身上有伤骑马不便。等好了我再带你去悬崖边儿上看海,秋天了,不一样了。”

“嗯,过几天便好了。再过些日子我还要看红色的眠字!”我脆声应了。

秋天的海,红字的眠,这些都是夜玄给我的期盼。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我不知道接踵而至的还会有其它。

我和夜玄回夜园的目的似乎远了,在一些忽如其来的事情面前,这目的竟是微不足道的。

第 61 章

夜玄的体质好,再加上一大群人悉心的照料,没几日伤就好了大半。

反观旁人,我倒像是最闲的那个。夜玄并不用我帮什么,上官未月也阴阳怪气的上来过几次,奇怪的是方畹华,一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息,是不是怀了孩子的女人会变一个心境,这我并不清楚……

夜醉山显然并不放心我们,派槿姨来请我们三个女人去四楼小坐。

他的房间仍旧是老摆设,手里惯常摆弄的那个小绣件我也听夜玄说了,是夜醉山的正房夫人谭明慧,也就是夜玄的母亲手绣的。

即然夜醉山对谭明慧如此情深,为什么又强了沐兰姑姑,两个儿子都成人之后再娶季樱桐?也许夜园的事情从来不是黑和白那么简单。

方畹华最先到的,听见我进来也只是眼角稍抬了抬,坐的是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双手浅握着,恰到好处遮了隆起的小腹,两三个月没见,哪还有半点当初进夜园那个俏皮嚣张的样子。我只对着夜醉山福了一福,找了个椅子坐下了。

刚坐稳,上官未月环佩玎当的进了屋,竟也是气定神闲的。

“叫你们三个过来,想必大家心里也是清楚为了什么。”夜醉山并不耽搁,直奔主题:“若是明慧在,这些事情应是她来办,可如今夜园并没有像她一样的女主人。那么我说什么,决定什么,你们便听着就好。”

上官未月点点头,方氏应声称是,我没开腔,只听着。

“眼下局势不好,夜家也受了些影响,虽不大,但毕竟传出去也是不好听的。这件事夜玄要担很大的责任,他是长子,是夜园的继承人,有很多事情要去办,还要为天印朝效力。所以……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家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凡事大局为重。若要争风吃醋,就给我换个时间!你们可明白?”

“父亲,我明白,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方畹华柔声说着,先于上官未月开口。

上官未月笑了起来:“这话说的,父亲,我进夜园五年多了,可有一件事不识大体了?夜玄让我留在这里我便留,什么时候烦了,一脚踢开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只需听了便可,不必这么多话。”夜醉山冷声打断了她,眉目间有些烦躁,只挥了挥手:“没事了,你们下去吧,夏姑娘留下。”

上官未月和方氏并没觉得意外,依次出了门。若我没看错的话,上官未月似乎还对我笑了笑,只是那笑里有说不出的诡异。

“夏姑娘。”夜醉山待她们都走了便面向我,语气平和。

“老爷。”我应了声,不多问。

“当日在祠堂里我说的那番话你可还记得?你认了夜玄是你男人,那么就要帮衬着他,他有错,你便担起一半。”

“微眠记得。”

“记得便好。”夜醉山稍停顿了下:“你……你的父亲是……”

“我的父亲本姓白。”我没有犹豫,继续说着:“也许您并不会记得,提到沐兰姨娘,您可有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夜醉山的神色少有的黯然了下:“我当然记得,可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父亲……若知道……”

“若知道您便不会同意我进夜园。老爷,想必我的事情您也清楚了,要如何处置我都没有意见,我也并不打算说抱歉的话,您和我父亲,还有兰姑姑之间的恩怨,我想只有当事人能说得清了。至于我进入灵祠偷了骨灰一事……如果您能网开一面,让我把兰姑姑和我父亲合葬,微眠感激不尽。”

“你不恨我害你父亲背井离乡吗?”夜醉山正色。

“若我说不恨,您信吗?坦白讲,我怨,一直怨。我来夜园也是因为说不清的怨,呵……说来也好笑,在这次出海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怨的是夜家,没想到却不完全。我不知道您对兰姑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我的父亲一生钟情于她,甚至因此而忽视了我和我的母亲。若我父亲对我母亲有半分怜惜……说不定……说不定她不会那么早就去了……。我怨什么呢?连我的父亲一起怨吗?”

“这是上一代的事情,你若能看得明白最好。”夜醉山点点头。

“老爷,我想您要问我的,是我能否一心一意的对待夜玄吧。”我苦笑了下。

“这点我并不担心。”夜醉山坦然的靠在椅背上,面色几分骄傲:“这个不肖子若是没这份能耐让自己的女人信任他,我担心也没用。夏姑娘,不论你信与否,我只是不想你因为几十年前的事情而自苦。另外还有件事,夜玄最近可能要去趟京城,或是廊乡的军中,我不希望你拖他的后腿。”

我怔了下,刚要开口回答,门声轻响,进来一人,竟是夜玄。

“父亲。”他朗声唤着,眼睛却朝向我。

“来得倒快,我并没传你。”夜醉山有些不悦。

“嗯,我瞧着另两个都出去了,估计小眠在您这儿也没什么事儿,我来接她。”夜玄嬉笑着握住我的手,神色轻松,可掌心间却浸出细汗。

“哼,小小一个慧庐,几步楼梯而已还用接来接去吗?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为难于她!”夜醉山愈发的不悦,语调抬高。

“当然不会,父亲您不会为难小辈。即然不会,我便带小眠走了,我有重要的事和她说。”夜玄立即接上话,边说就边往门外扯我。

夜醉山手拍上案几:“胡闹!”

“父亲,我真有急事……非她不可……走了走了……”夜玄头也不回的走,我只有跟着,心下一片茫然。

夜玄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直接把我拉上五楼的房间。上了锁,随即紧张的扶我坐到床榻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

我正视着他的脸。

“小眠,父亲说什么了?”夜玄终于开了口,轻声问着。

我心里沉甸甸的,怔怔的问了句:“他会说什么?”

夜玄眉头逐渐皱紧,用力拍了床栏:“我就知道父亲会说!”

“说什么?”

“不管他说什么!小眠,你不需要怕什么,去华城本就是我的主意,耽搁了时间也是我的问题。至于夜家丢掉的面子,我一定负责找回来!还有那个什么该死的连以南,琉国人是吧,想要琉国玺是吧,没那么容易!”

我怔怔的看着夜玄,本来烦躁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你父亲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夜玄愕然。

“是啊。”

“那把你单独留下来做甚!我看着别人都出来了,心里急的要命,以为他找你秋后算帐。真的没说什么?”

“呃……也说了……”

“什么?”

“说你小时候尿床,还说你小时候调皮……唔……”我正眼睛朝上看着数落夜玄,嘴唇却意外被他咬住了。

并不是咬,而是辗转的……亲吻。

“夜玄,你要去军中吗?”我推开他,柔声问着。

“嗯,有可能,不过我很快就回来,我只是运送火绳枪和红衣大炮给军中,没什么危险,再说几个琉国毛头小子而已,以我天印的兵力,并不成威胁。”

“我能跟你一起吗?”

“小眠,留在夜园等我好吗?一是军中不准有女人,二是……毕竟是打仗……”

我叹了声,脸贴在他的怀里:“夜园没你在,我不就成了季樱桐。”

“你永远不会是她。他的男人只会逃走,你的男人不是。”夜玄搂紧了我,喃喃的说着:“小眠,怎么还不到晚上……”

“到了晚上也不让你做坏事。”

“我后背的伤好了,没事了。”

“没事也不许。”

“你再不许,为夫就要生病了。今后苦的不还是你吗?”

“不要脸……”

第 62 章

两天后,夜家得到消息,琉国近日多次派军试探天印沿海,逐渐以小股力量包围了东南边的几个通商口岸并伺机进犯。

目前最危险的城池正是廊乡。可天印朝中夺储之争依旧没有结束,三股势力相持不下,有主战、有主和,还有主观望。

听夜玄讲,朝廷军需粮饷虚空,对琉国的意图也准备不足,恐怕会仍旧以地方防守为主,即使派海将出京,恐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不能理解,储位顾然重要,可难道上位之后得到的是个满目疮痍的江山便好吗?

夜玄只苦笑,笑我天真。

海平海防司统领已派人拜访多次,望在危急时刻得到夜家和其他几户大家族的相助,朝廷无暇顾忌海平,海平自己总要想好办法自保。

若想自保,先助廊乡,一旦廊乡失防,琉国海军便会长驱直入,顺着武源、维东、前海直达海平,而海平又是通往天印内陆的要塞,重中之重。

总而言之,夜玄终是要出发了。

时间就订在明早。

很晚了,夜园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和夜玄一同出发的夜园护院共有一百人,都在收整行装。此次去廊乡的,全海平共有三千壮丁,不多,招募起来极是费力。平稳惯了,谁又愿意自家亲人去打仗。

夜玄的任务其实并不难,他只负责将这三千人和一批火绳枪、红衣大炮护运至廊乡备防即可。这次夜醉山也是慷慨,捐了三十门红衣大炮,数字令人咋舌。

“父亲,防卫图给您,具体要领我已和阿海交待好了。”夜玄把图交给夜醉山。

“嗯。”夜醉山点点头,展开图纸仔细看着,指着三处防点问着:“这里要留这么多火力吗?”

夜玄凑过去看:“不多,夜园正门、后门,中防每处各一门红衣大炮而已。”

“朝廷并不准许私家有红衣大炮这样的火器,我看,你还是都带走吧。”夜醉山皱了眉:“莫要因小失大,若是为了防些不必要的麻烦就惹得朝廷注意到夜家,总是不大好的。”

“父亲,也许不一定是不必要的麻烦。我总觉得连以南没拿到琉国玺并不会善罢甘休,也许会再回来。”

“再回来也没什么,我已经和海平海防司说好了,请他们巡查的时候多留些心,想再从悬崖那边上来是不可能了,若正面攻夜园,除非整个海平都被他们拿下!”夜醉山冷笑了声:“我并不认为白隐那畜牲有那个本事。”

“以防万一总是好的,我看……”

“没这个万一!”夜醉山微怒:“廉颇未老,让那个畜牲再来试试!红衣大炮你带走,一门都不需要,那些个西洋人的玩儿意本就未必管得了什么用,上次你那个什么火绳枪又起了个什么用处!”

“可是……”

“大少爷,听老爷的吧,海平我看安全得很。”槿姨端了茶过来,示意夜玄不要再和夜醉山争执下去。

我只在一旁听着,并插不上什么话。上官未月却笑了:“还有我们上官家呢,哪里就怕成那个样子。”

“上次失防,却不知道少奶奶的上官家人在哪里。”槿姨斜了她一眼,堵了她的话。

夜醉山脸色愈发的阴沉,只挥了挥手:“你们散了吧,明早夜玄就出发,今天莫争这些无谓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事,打仗也轮不到夜家。”

打仗也轮不到夜家?听了这话,我心里竟隐隐觉得古怪,却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心里沉沉的,脑袋也沉沉的上了楼。我听到方畹华好像叫住了夜玄说着什么,我并不想听。

没一会儿,夜玄便也上来了,想和我解释,我只捂他的嘴:“今晚别说这些。”

夜玄怔了下,释然的笑了:“也对。”

出发前的最后一晚,想和夜玄说很多的话,却只坐在桌前看着他发呆。

“啪!”额头被毛笔拍了一下,夜玄虎着个脸:“又走神儿!我讲了半天你究竟听了多少!”

“明明听了……”揉了揉额头,我微嗔着:“又冤枉我。”

“好,那我刚才说什么了?”

“呃……你说让我拿着这火绳枪防身。”

“那是半个时辰前就说了的!”

“哦……”我垂下头,有些沮丧。

“我说,若夜园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你,你不必忍着,直接骂回去,拿出你拿锅铲吵架的样子来。我和爹谈过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我心不在焉的问。

“他说……”夜玄咳了两声,模仿夜醉山的语气说着:“哼,你那个女人,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我看属她厉害!欺负她?你先问问你自己敢不敢,没出息的东西,我怎么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东西!”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夜玄抬起我的下巴,故作轻佻的表情:“娘子,为夫不在,你记得每天想为夫。”

“嗯。”我极认真的点点头。

夜玄怔了下,偷袭一样亲了我面颊,眉梢眼角染了层笑意。

“你多久回来?”我轻声问着。

“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放心吧,很快的。”夜玄答了,语气刻意的轻松。

“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小眠,不要想这些,你只要等我就好。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你变成季樱桐。”

“我信你……”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酸胀的难受,只抬手抚着他的眉角:“夜玄,你这张脸,属眉最出色。”

“哪个说的!我哪里都出色!”夜玄立了立眉,装作对我的话不满。

“我说的!你敢不从!”我揪起他的脸颊反问。

“呃……不敢不从,您若不满意,我便缩回去重生一遍也行。”夜玄告饶。

“不要!”我使劲摇着头。

“为什么?”

“重缩回去我岂不是要再等你二十几年,不要!”

“我等了你二十几才等到你,你等我一次又何妨?”夜玄玩笑着答我。

我没来由的心里一凉,竟忽然有些恼了:“走之前谁让你胡说这些了!”

挣脱掉他的手,我快步走到床榻前便躺了下去,背对着他,眼泪竟流了出来。

房里极安静,身子外侧的锦褥却低了下,是夜玄。

“你也说是走之前了,若生我的气,就干脆捶我一顿还好些。小眠,别不理我。”夜玄的手环上我的腰,轻轻吻着我的耳垂,喃喃的说着。

我心里一软,便转过脸只埋在他怀里,眼泪却并不停。

夜玄怔了下,扳起我的脸笑着:“什么时候变泪人儿了,别哭了。”

“那你刚才的话怎么办?”我哽咽着答。

“我胡说八道,我是笨熊!”

“本来就是!”我啐了口,捶上他胸口,却被夜玄握住了手。

“小眠,你说我最出色的是眉。我却觉得你哪里都出色。”夜玄柔声说着,捉着我的手指点上我的脸:“你这眼睛最美的时候是生气的时候,亮的灼人,明明强忍着怒意却还想克刻装成平静的样子。嘴唇嘛……是被我亲肿了的时候,香香的,像煮熟了的腊肠”

“呸呸!”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嘴巴才像腊肠!”

“对了,就这样笑起来最好!”夜玄得意洋洋的凑近了看我:“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笑法,整个人阳光灿烂的,连带着我的心情都跟着好。”

“胡说”我微嗔:“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明明在生气,二姨太捉弄我,害得我箱子掉到湖里。”

“那不是第一次。”夜玄摇了摇头。

“不是?”

“不是……可是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不想让你骄傲,不能让你知道我喜欢你那么久!”夜玄吻了吻我的嘴唇:“小东西,现在你已经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我笑了。

“好了你早点睡吧,我不吵你了。”夜玄拍了拍我的后背,翻身下床。

我扯住他的手臂:“你去哪里?”

“我还想去夜园巡查一圈,有点儿不放心,看看哪里还会有什么纰漏。”夜玄说着话已披上斗篷,背对着我站在床榻前系着带子。

“可是明天你就要走了,今晚……”我皱着眉坐了起来说着。

“我不会很久,呃……若你不怕冷就和我一起去啊?”夜玄转过身来说着。

“我不去。”我咬了咬嘴唇,脸上有些发烫。

“好吧,那等我。”夜玄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要走。

“不许!”我着急的下了床拉住他的手。

夜玄有些诧异:“怎么了?”

“……反正……反正有阿海他们,园子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脸愈发的发烫。

“呃……”

“夜玄。”我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你背上的伤好了?”

“嗯,无妨。”夜玄点点头又笑了:“原来你还在担心我的伤,没事,我出发也再带些药就行了。”

“不是……”我皱紧了眉,结结巴巴的打断他:“我是说……你前两天说伤没事……呃……其实你可以……”

“啊?”

“笨熊!”我气急败坏的跺脚。

“小眠你到底怎么了?”夜玄狐疑的摸上我的额头:“没发烧啊,你哪里不舒服?胃又痛了?”

我大力推开他:“我哪里都舒服!你也哪里都舒服!即然都舒服,不如……不如……不如你要了我吧!”

“啊?”夜玄好看的眉头又立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竟怔住了。

我握紧了拳头,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着:“夜玄,今晚不许你出去了,我要你要了我,我一定要你要了我!”

一室安静,时间停止了。

第 63 章

一室的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呼吸。

不敢再看夜玄的表情,他的平静让我不安的无以复加。我是不是太冒失了……是不是太……

咬住嘴唇,低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倒退着,直到退无可退抵住床边,忽然间很想干脆钻进被子里躲起来算了!

想到便做,可在转身的一瞬间腰间一紧,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力度,是夜玄。

“小……小眠你刚才说什么?”夜玄结结巴巴的说着,声音有些许的沙哑。

“笨熊!”我紧张极了,咬牙切齿的嘟囔了句便再不肯多说半个字,只觉得手脚发凉。

“你真的……啊?”

“你还问!”我恼羞成怒,转过身踩了夜玄一脚,在他没来得及反应之前迅速的脱了鞋袜扑上床,扯过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夜玄闷声笑着,我听不大真,下意识的竖起耳朵,没防备身上一重,是夜玄压了上来。

“小眠,乖,把被子掀开,一会儿透不过气了。”他柔声说着,扯开我的被子,眉眼间的笑意明显是强压着的。

我瞪圆了眼睛:“你笑我!”

“不敢,绝对不敢!”夜玄侧身在我身边躺下了,强作平静的问:“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咬着嘴唇,他的手却扳上我的下巴微嗔着:“别再咬了,小眠,我只希望你想好再做决定。”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逼你,即使我想。”夜玄的手指绕上我的头发,眼睛亮亮的。

我仔细的看着他,隔了会儿便小心翼翼的点点头:“你说的对,我看我还是再想想吧……要不就改天?”

“呃?”夜玄怔怔的看着我。

“有点儿怕……咱们改天吧……”我推了推他:“夜玄,你压得我好难受。”

“又改天?你刚才不是说一定让我要了你!”

“可是你不是说不逼我吗?”

“小眠,其实你不用怕的……其实……”夜玄皱了眉,费力的解释着。

我只瞧着他,眨了眨眼。

他忽然停下了,咬牙切齿的说了句:“你是故意的吧?”

“哼!”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总算有些舒坦。

“好吧。”夜玄起了身,表情极严肃的瞪着我:“即然如此……”

我下意识的拉了拉被子,朝床里缩了缩。

他站在床榻前,慢条斯理的的解开了斗篷,慢条斯理的脱了鞋袜,做这一切的时候还都状似恶狠狠的盯着我。

“夜玄……”我心里忽然有些发慌,声音竟有些颤了:“我错了……”

“你错哪里了?”夜玄上了床,坐在我旁边认真的问着。

“我真的错了……你饶了我吧。”

“小眠,打退堂鼓是不好的,非女中豪杰所为!”

“我不是女中豪杰……”

“你不是吗?你会绣百鸟朝凤,会拿着锅铲打人,刚才还会大声说:我要你要了我!这是你说的吧?你说之前一定想好了对不对?”夜玄一条条的数着,说着。

“我胡说的!我想着你就要去廊乡了,我忽然很害怕,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刚才你说要走我就……我就疯了……”

“不对不对。”夜玄扯开我的被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只想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逗你!”我陪着笑脸,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可是明明是你先逗我的。”

“我那是逗你吗?我是心疼你!”夜玄立了立眉头:“夏微眠,你把我的火勾起来了,又想跑,有那么便宜的事吗?”

“有!”

“没有,你悔之晚矣。我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

“我决定不给你机会后悔。”夜玄凑近了我的脸,忽然沉默了下来,手指抚上我的脸,反复的勾勒着轮廓。

奇怪的感觉顺着他手指的动作逐渐泛滥着,酥酥的、痒痒的。

“小眠,我知道你刚才是认真的,我一直在等你开口说要我。即使你收回刚才的话我也不管了,你就当我是自私也好,色魔也好,你开了口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夜玄坏坏的笑着,手指勾上我的衣带,说着便挑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已被夜玄反翦了,腿也被他勾住不能动弹。入了秋,衣服虽厚了些,可件数也并不多,他三下两下的便解了我所有的带子,露出手绣的淡粉色肚兜。

酥痒的感觉愈发的强烈,他并不急于脱掉我上身最后一个遮掩,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顺着我手臂□着的皮肤慢慢的抚摸着,直到我停止了颤抖放松下来。

“小眠,说你要我。”夜玄的手滑到我的后背,柔声说着。

“方才说过一次了。”我咬着嘴唇,绝计不肯。

“我爱听。”

“不说……”

夜玄拧起眉头,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也不再逼我说话,手从我的后背移开,慢慢向下滑至腰际。我陡然紧张起来,在船上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的抚摸我,可是再往下我便不肯了,现在又是如此,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想缩起身子,可夜玄却并不像以往那样放过我,反而搂的愈发的紧了,手指探进、手掌贴着我的小腹一点点继续向下抚摸着。

“夜玄……”我几乎带了哭腔。

“小眠,别怕。”夜玄笑着吻上我的脸颊、脖颈、手臂,只绕过胸口,腰间一凉,绣裙终究被他解开了扔到床下,同色的淡粉亵裤,有我亲手绣的暗花点缀。

“小眠,你穿淡粉色极美,绣的也好。”夜玄撑起身子欣赏似的看着,手掌仍在我的腹部反复摩挲。

海平入秋的夜晚应是冷的,可我现在只觉得浑身燥热,鼻尖浸出细汗,他的手就像一个小火炉,抚到哪里,哪里就有星火燎原。

“亵裤上绣着暗花,肚兜上怎么没绣?”

我死咬着住嘴唇不肯回答,生怕说出的话变了连自己都认不出的暧昧腔调。

“你没绣,可要我帮你绣?”夜玄微笑起来,我狐疑的看着他。

“我也会。”夜玄喃喃说了句,俯下头埋在我的胸口,一点点蹭到最柔软、最高耸的位置,张口便隔着薄薄的肚兜含了下去,舌尖轻轻拔弄着,啮咬着,一个湿透了,便换另外一个。刹那间,全身的燥热便集中在他咬着的部位,我忍不住抬起腰,轻声呻吟出声。

他停了下来:“小眠,看我绣的如何?”

我下意识的看向胸口,两个湿湿的圆痕下,隐约透出了别样的色泽和轮廓。

“好不好?”夜玄故意追问。

我张了嘴却说不出话,身体里那股蠢蠢欲动无处发泄,只羞得闭紧了眼睛。

“我绣的不好,重绣吧……”夜玄的手终于滑上我的胸口,却不似在腹部那样温柔,反而大力的揉捏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夜玄……”

“叫我什么?”他反问。

胸口一凉,肚兜终于被他脱了下来,紧接着便是腰间,他帮我抬起,亵裤也被解下……

“叫我什么?”他追问着,身体压了上来,咬着我的嘴唇,双手仍旧停留在我的胸口,大力的揉捏着。我忍不住挺着腰朝他的身体贴近着、扭动着,手挣开了他的钳制,却无处安放。

“玄……”

“说你要我。”他固执的要求着。

“就不……”我咬着牙说,却学着他的样子,手探进他的衣服里抚摩起来。他的胸膛硬硬的、肩膀宽宽的,他由着我的举动,由着我脱掉他身上的衣服,只在我使不上力气的时候主动配合一下而已,眼里的光泽愈发的耀眼了,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压抑着的□。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听得并不大真切,手却被他迅速捉住,朝着他身下另一个神秘的地方探去。我下意识又怕了,死命的抽回手,紧张的绷紧了身子。

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儿急的恼羞成怒:“小眠!”

“夜玄……我们……那个……”

“这次你真的惹火我了,小眠,你完蛋了!”夜玄的话极尽恐吓,语气却温柔的要命,他的嘴唇代替了他的手,亲吻着他抚摸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滚烫的唇印一下下印着,我终于弓起身子再次呻吟出声。

他俯身上来看我,轻声说着:“小眠,可能会疼。”

“……嗯……”

“我想让你疼。”

“……嗯……”

双腿被慢慢分开,他的手已经探遍了我所有的秘密,我终于放松了下来,身子在他的抚弄下妥贴成了水。仅有的一丝清明犹自庆幸着:一点都不痛,书上也许是骗人的……

可是,书上果然不是骗人的。

在我以为我快舒服的死掉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坚硬的力量忽然刺来,在我来不及喊痛的同时,嘴唇被夜玄咬住了,眼泪瞬间迸发出来,我拼命想推开他,可每动一下只会让那坚硬更加的深入……

我用力捶打着夜玄的后背,用力抓着。夜玄忍不住“咝”了声抱怨:“小眠,我的伤还没好利索……”

心里忽然心疼了,竟忘记了要继续推他,他便趁机又用力挺了腰一下。

“呜……夜玄我恨死你了。”

“就一下,一下就不痛了。”

“你骗人,都好几下了!”

“小眠……”

“夜玄……”

“嗯?”

“我难受……”

“那怎么办?”

“你……你动一下……”

“不要,动一下你会痛……”

“呜……夜玄我恨死你了!”

“小眠……还……痛吗?”

“唔……”

“唔……是不痛?”

“我不告诉你。”

“那我用力了!”

“……”

“夜玄……”

“嗯?”

“你那个……是什么样的?”

“乖,现在在忙着,不能看。”

“我好奇……”

“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你放心……我是个好老师……”

“什么?”

“奶奶的,哪个老师像我这么敬业,还随身带着教具……”

“噗……夜玄我恨死你了!”

“小眠,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啊!”

“哦……”

“夜玄……”

“乖……一会儿再……说话……”

“不是啊,你觉不觉得床有点晃。”

“那是因为我和你在用力。”

“不是啊……啊!”

“啊!”

“咣当……噼哩……叭啦……叮光……”

“奶奶的!这谁买的床!我明天拆了这家木匠铺!!!!!!!”夜玄暴怒的声音响起,穿过塌下来的层层纱帐幔,回荡在房间里……

第 64 章

中途的床塌事件并没影响什么,夜玄把厚厚的被褥铺在地板上我们继续……

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有喘息声,又一场“混战”结束了,

“床塌了怎么办?都怪你……”我埋在夜玄怀里,小声问着:“明天会被取笑吧?”

“谁敢笑!”夜玄有些气喘:“我家小眠不就是胖了点儿吗?这有什么,我喜欢!”

“不是我……我哪里胖了?”

“这里最胖……”夜玄点着我的胸,坏坏的笑着。

“明明是你……那么用力。”我傻眼了,黑暗中捏起他脸颊:“要是有人笑我,我就再不理你了。”

“你不理我?哼哼,这可由不得你了,入了山寨还能全身而退?哼哼……”夜玄刻意痞腔痞调的刺激我:“这下你彻底逃不掉了,我在你身上盖了印章!”

“是啊是啊,你厉害!哼!”我转了身背对他:“睡觉,明天你一早就走了。”

“那你转过来,我搂着你睡。”夜玄凑近了,胸口贴紧了我的后背。

“不要,你是坏人。”

温暖的手又一点点的下滑着,滑到让人羞涩的所在轻轻揉捏着,夜玄恳求的语气:“听话,转过来……”

“不要……啊……你又来!”

“谁让你转过去了,惩罚你……”

“呜……你又欺负我……”

“嘘……听话……抬起来一点……”

“……唔……”

意识濒临混乱的边缘,只有一个念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地板不会塌吧?”

整个晚上,夜玄就像个永不言累的农夫一样不断的在我身上耕耘,逼得我几乎哭着向他求饶,说尽了好话,说尽了打死都不敢相信是自己能说出的肉麻的话他才肯放过我。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还下楼拿了热水上来帮我擦干净身体,我知道他这样一折腾恐怕全夜园的人教知道了我们做了些什么,可是哪里有力气反驳,就由着他吧。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一线阳光暖融融的顺着没拉严的窗帘透了进来。

全身酸痛不堪,我忍不住呻吟出声,掀开丝被,身体上赫然遍布红红的吻痕,难怪夜玄说盖章了……

这个坏人!

呃……人呢?

心里一慌,脑袋便清明了些,枕边搁着一张纸,忙拿起来仔细看,是夜玄的笔迹:

阿肥,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吵醒你,笨熊这就出发了。

不许出来送我,我怕见到你就不想再走了,何况送就意味着离别,可我们不是,我们只是身处在两个地方而已,很快就会见面,在夜园。

别想我,想念是很辛苦的事,你只要在看不见我的日子里尽量忘记就好。若不能忘,就想想我的坏处,想想我欺负你,想想我让你生气。

可是怎么办,要求你的事情,我自己却做不到。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着你,怎么都看不够,一如初见。想念很辛苦,但若是不能想念,辛苦就变成了心疼,裂开的疼。

十天或者一个月,这也是我能承受和你分开的最长时间了,若再长一点我一定会抓狂了。

小眠,你要是巴掌大的姑娘该多好,我便揣在怀里偷偷带去军营,没人的时候就可以亲你、抱你……

好了,出发了。另外,你的肚兜我带走了!夜园的事情我已嘱咐了槿姨,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找她。

小眠,再过半个月南坡上的眠字就红了,等我回来再看,我们一起看,在湖边望向南坡,你无法想像那是多么美的场面,记得,那是我送你的。

笨熊字

一字字的看着,湿了信角,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胡乱的找出绣裙穿上,开了门就朝走廊的左侧奔去,那里有个小小的平台,可以看得到慧庐朝向大门的方向。夜玄不许我送他,可看一眼总可以吧……

平台没有锁,只是松松的挂着根铁链。摘了铁链冲进去,可发现那些遮挡着的石壁墙太高了,壁上倒也有外圆内方的火绳枪眼可以看到楼下的情况,我凑过去瞄着,果然一眼看见夜玄牵着马在和夜醉山说话。咬咬牙,赶紧返回屋里搬了木凳出来站在石壁边儿上靠着,刚好可以探出半个身子,看个清清楚楚。

只这一会儿,夜玄就已上了马,挺直了背正准备策马出发,身后跟着百余夜园的护院,看上去也有些壮观,红衣大炮和火绳枪昨天就装了船在码头候着,只等夜玄他们这队人去了。

他的方向背对着我,玄色的衣服、宽宽的肩膀,头发梳的略有些不整齐,一定是他摸着黑自己梳的,发端系着的仍旧是我在船上绣的那条发带,绑的旧了,他却最喜欢。

他送了我那样一个红色的眠字,可我送他的却只有那条发带。

“夜玄……”我忍不住脱口喊了声,声音竟是哽咽了。

我知道我的声音并不大,至少在现在人声鼎沸的时候是极其微小的,下面的人并没有听到,仍旧做着自己的事情,有的搬箱子,有的上马随着夜玄出夜园。

唯独夜玄,虽然离的那么远,我仍能清楚的看到他的后背僵了下,挺的更直了。随即便回头,准确的看向我站立的方向,视线立即与我相对,扬起脸笑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现在的笑容,竟是那样的耀目,一如海上初升的朝阳。心脏猛地收紧了下,我与他相识已久,我知道这一笑定然不是怦然心动一见钟情的感觉,若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便是……刻骨铭心。

夜玄笑着,朝我摆了摆手,口型喊出两个字:等我。

等你,你答应过永远不会让我等你。

眼泪又流了出来。

不论我愿不愿意,不论我想不想,我终究是站上了这五层朱红楼,终究是眼盼着我爱的人尽早归来、平安归来。

望夫石是什么样的我并没见过,从前听到这个传说只觉夸张,只觉就那样看着又能看出什么盼头。

可现在轮到我,才知道原来这看着本身就是一种希望,若连看都不能,就真的宁可化成巨石,即便是巨石,也愿朝着他去的方向永生永世的守候……

不知道在石凳上站了多久,身体愈发的冷了,平台上风很大,我又只穿了薄薄的绣裙。

“夏姑娘。”槿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木然的回头。

“大少爷走之前吩咐了,新床会在下午送上来。”

“哦……”想到昨晚的一幕一幕,脸上有些发烫。

槿姨微不可见的笑了笑:“夏姑娘好身体,小心在这里冻病了,进去吧。”

“谢谢槿姨。”我抚了抚冰凉的手臂,听话的进了走廊,却意外的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小香?”我惊愕。

“眠姐姐……”小香笑咪咪的应了,朝着我施了个礼。

“大少爷吩咐的,夏姑娘身边本就需要个伶俐些的人伺候着,珍珠嘛再不合适了,小香如何?”槿姨在一旁柔声说着,语气仍是询问式的。

我连连点头,知道是夜玄安排的心里更是暖融融的,走过过拉起小香的手,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看样子是合适的。”槿姨打量着我,点点头,又吩咐小香:“过会儿再和夏姑娘说话,你先去后厨把早饭端上来,再找几个家仆准备木桶和热水,夏姑娘要沐浴。”

“是的槿姨。”小香伶俐的应了,转身就朝楼下跑去。

“姑娘要不要再回客房睡会儿?那屋里的床只怕是不能用了吧?”槿姨又问着。

我脸上忽的又开始发烧:“无妨,不需要了……”

“那便好,中午的时候我会吩咐小香把汤水也送上来,是滋补身子的,大少爷吩咐了要让姑娘好生调理着。”

“为什么?”我愕然。

槿姨停顿了下,眉眼间渐有了笑意:“我还从没见大少爷对谁体贴成这样,看来姑娘的确是有福之人,所以……先备着,保不齐哪天就又有了个小少爷,把身体调理好是必须的。”

“啊?”我怔了,臭夜玄,是不是把什么都和槿姨说了啊……

槿姨只拍了拍我的肩,意味深长的笑了:“夏姑娘性子极好,稳重又不失伶俐,是夜家的女人,就夫人年轻那会儿一样。”

夫人……她指的定是夜玄的母亲了。

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的下沉。

夜玄番外

天印二十五年秋。

我又一次离开了夜园。

从前离开夜园我会雀跃不已,这次却完全不同,因为小眠。

天擦亮的时候我就醒了,也许根本就是一夜没睡踏实吧。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和自己所爱的人融为一体的感觉会是这样窝心的幸福。我也不明白,这样的幸福为什么不真实,就好像触手可得、可又得到即融一般。

小眠……她就睡在我的身边,嘴角稍稍向上翘着,我忍不住凑过去轻轻的亲了下,她竟然咯咯的笑了,梦中的笑。

她的笑把我心里的不舍勾得愈发强烈。

屋里透进了些微的光亮,再不舍也要准备启程了,掀开丝被,仔细看着她的身体,遍布的红痕让我觉得即心疼又骄傲,昨晚上一定把她累坏了,可是……我仍旧是要不够……

若是行程可以推迟几日该多好,又或者可以带她同去该有多好。

终究是不行的,长叹了气,起身穿衣服洗漱,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很怕吵醒她,我小心翼翼的做着这一切,忽然间意识到:原来心疼一个人可以到如斯境地。

小眠,其实我有事瞒着你,那便是:我要休妻。

没错,我回夜园解决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休妻。

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做吧,因为是我自己造成的。

上官未月,我会给她一纸休书,她的家族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至于畹华……除了银子之外,我也不能再给她什么了。

我不敢告诉你这些,是怕你不同意,怕你又心软,怕你认为我狼心狗肺。还有就是,若一定要有一个魔鬼,那便让我一个人来做吧。反正有人要挨骂,那就让我扛吧,总归我的脸皮要厚些。

我即然决定了要娶你,就没打算让你当三姨太,你答应我都不肯,你将是我夜玄今生今世唯一的夫人。我从来不是个圣人,我没办法做到让三个女人都满意,那次在悬崖边上你骂的对,我承认我自私,我只能给我最爱的人最大的幸福,而我爱的人,就只能有一个。

若我不休了上官氏和方氏,她们两个也是注定了要守一世的活寡,别人尽可以当我这样想是在推脱责任,尽可骂我喜新厌旧,我认了,被旁人看成是无情的小人我也认了。

我只求一人陪我,那便是你。

小眠,若你知道我有了休妻的想法,定会痛苦吧,会自责吧,我不敢去设想,我很怕你会因此而逃跑、永远离开我。

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我会迅速的完成这一切。

若不是夜白和连以南带给夜园的突发状况,若不是琉国的突然袭击,可能我的计划已经在实施了。

看着父亲为了海匪的事情愁成这个样子,我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

我不希望你送我,因为送就意味着别离。

想带一缕你的秀发,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至少可以闻闻你的发香,手指缠绕的感觉就如同你在我的怀里。

找了剪刀比划了半天却无从剪起,剪哪里都不舍,苦笑着,小眠,我果然是个笨熊,剪头发又不会让你疼,我又为什么不舍了……

最后还是带走了你的肚兜,因为那上面有你的手绣,还有昨晚不经意间染上的一抹鲜红,那是你的,是你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痕迹。

心里不是不得意的,小眠,你是我的。

留信给你,边看着你边落笔,你果然是只阿肥,睡的还真是香……

出门之前最后一次吻了你的嘴唇,对着你说:我很快回来。

出了慧庐,槿姨早陪着父亲在门口候着。

“夏姑娘呢?”槿姨朝我身后瞧着,有些纳闷儿。

“她昨天睡的晚,我没叫她起床。”我摆了摆手。

父亲并没说什么,自顾自的和与我一同出发的护院们训话去了。

槿姨并没跟着,只微笑着看我。

“怎么了?”我奇怪的问她。

“大少爷,终究是长大了。”

“槿姨,再过几年我便而立了,早就长大了。”我啼笑皆非。

“一个男人真正学会疼惜他的女人,才算长大。”槿姨走上前,帮我理了理头发:“瞧这乱的,也不叫夏姑娘帮你梳梳,你可是夜家的大少爷。”

“她又不是请来梳头的丫头。”我皱了眉:“槿姨,她会是我的夫人,我走了以后夜园的人都要好好对待她。”

槿姨愣了下,眉目间闪过一丝诧异。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她懂得分寸。

“还有件事,房里的床坏了,今儿个请人来换吧。”我低声说了句,尽量保持平淡的语气。

槿姨愈发的诧异了,一向波澜不惊的表情也有了变化:“你和她可是……”

“帮我好好照顾她。”我打断了槿姨,并不想多说什么,是怕她做的太过刻意会让小眠难为情。

“那是自然的。”槿姨淡淡的应了。

我便朝向父亲走去。

“大少爷……”槿姨在身后喊住我,轻声补充了句:“若你能对她少喜欢一点儿,是最好的。”

“为什么?”我不悦。

“你忘了你的母亲吗?”槿姨柔声说着:“夜家的男人,不要对喜欢的女人太好,否则……只怕那女人会……”

“竟是胡说的。”我冷哼了声:“我恨不得对小眠百般千般的好,小眠是有福之人,她自承得起我对她好。至于母亲……她早逝也是因为生病,哪里就怨得了父亲对她好了!槿姨,莫要听信那些传说。”

“是我多事了,不过槿姨也是心疼你。”槿姨苦笑着垂下头喃喃的说着:“槿姨不想你像老爷一样自苦一生,若夫人没那么早走……”

“别再说了。”我摆了摆手瞧向父亲,他仍旧在给护院们训话。

曾几何时他像山一样,如今也老了,若是母亲仍在世,他会否也是现在的样子?槿姨说季樱桐长的和年轻时候的母亲一模一样,可再像,也终究是两个人。

所以,父亲娶了季樱桐,却又从来没碰过她……

心里一阵烦躁,和父亲告别,上马,出发。

可在即将走出夜园的那一刻,神奇的听到小眠的声音。

愕然回头,没来由的朝五层的平台看过去,真的是她,竟然真的是她站在那上面。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秋风萧瑟中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绣裙,长发披散着,夺目的美。若我一生之中只能记住一个画面,那必然是现在,现在的小眠。

我的小眠……

心里收紧了,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上去抱住她。强忍着下马的冲动,我只笑着以口型说了两个字:等我。

原谅我小眠,我终究还是食言了,终究还是让你在那五层朱红楼之上等我。可你不是季樱桐,我也不是夜白。

相同的宿命不会落在我们夜家所有人的身上,也许我是夜园最幸福的那个人,父亲爱的人长眠与地底,夜白爱的人终身禁锢在他永远接触不到的地方。

只有我,只有我爱的人,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对我笑着,即便笑中带泪,那泪也是真实的。

忽然明白了夜白为什么那样恨我,因为我一直活的比他肆意。忽然间又原谅了夜白,因为我有小眠,而他,什么都没有。

深秋的时候,南坡上的眠字便红了,等我回来一起去看。

我发誓我会回来,小眠,等我。

第 66 章

夜玄走后,我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等待,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明白了季樱桐为什么会在站在窗前看向海的方向,因为夜白在那里,虽然不可能看见,但想念使然。

我亦如此,五层的平台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顺着火绳枪眼看出去,总像是可以看见夜玄当日离开时对着我的笑容。

他不在,我便尽量减少下楼的次数,连园子都不去了,因为不想多事,不想面对上官未月和方氏畹华。

小香则相反,她每天会去跑去南坡看枫,然后回来欣喜的告诉我,那眠字又红了几分。我听了,心里期盼得紧,可仍旧留在五层楼上,我要等夜玄,他说过要和我一起看红眠。

无事可做,刺绣成了唯一的消遣。我请槿姨帮我置办了大红的锦缎。槿姨问我用来绣什么的,我并没回答,脸却开始发烫。

槿姨便笑了,没多久就拿来了绣庄最好的红锦。

我要为自己绣一件嫁衣。

嫁衣从前便绣过,都是替他人置办的,如今轮到自己,却发现什么绣样都是不合心意的。绣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还是绣缠枝纹牡丹?

枝枝叶叶连绵不断、生生不息……

我在纸上反复画着绣样,没来由的就会微笑。可笑着笑着便累了,缩在床榻之上捂紧了被子,想像着夜玄仍旧在我的身边搂着我,他会说我又胖了,真正的阿肥。

半个月过去了,嫁衣仍旧一针未起,夜玄仍旧没有回来。

没关系,应该快了吧,夜玄说过最快也要半个月,那么就安心的等待吧。槿姨说他们应该已经到廊乡了,说不定已经在返回的路上。

夜玄走后的第二十天,我仍旧向往常一样拿了笔在纸上随意描着花样,为嫁衣做准备。冷不妨的门被推开了,是槿姨,一脸的紧张。

到夜园这么久,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态,我诧异的看着她,笔端墨汁滴下,又废了一幅。

“槿姨,怎么了?”我问着。

她倒沉默了,胸脯起伏着。

“怎么了?”我疑惑的追问。

“廊乡那边有消息。”槿姨倚着门,慢慢说了句。

我愣了片刻,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她这幅样子……是不是消息是不好的……

“前些日子琉国占了廊乡烧杀抢掠。大少爷他们建了个组织潜进去了,本来是好的,收了三个小岛,可……可庆功宴还没结束……没想到这本来就是琉国的奸计,大少爷他们……被琉国的军队围困在岛上……出不来了!”

“什么叫出不来了?”我竟笑了,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槿姨,你说什么呢?”

“他们被困住,生死不明!”槿姨提高了声音,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哦……生死不明。”我淡然接了句,撑着桌边站着,不远处的槿姨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好像在喊我的名字,好像小香也跑过来要扶我。

天旋地转间,脑海里只反复念着四个字:生死不明。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屋里点了蜡烛,小香趴在床边儿守着我。

抬手摸着她的额头,她并没醒了,睡梦中嘟了句“眠姐姐”

苦笑了下,撑起身子下床,脚下软软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我努力走到门边,开门出去,去平台。

平台上风很大,火绳枪眼看出去仍旧是平常的样子,通往大门的路上透着月色露着惨白。偶尔会有守夜的家仆排着队走过,极警惕的样子。

廊乡即有难,海平恐怕也开始如临大敌。

夜玄,老天爷留给我们的难题总是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不是吗?我们初见就已经晚了,你娶了两位夫人。好吧,我们磕磕绊绊的走到了一起,夜白又出现了,几乎成了我们致命的伤害。好不容易误会消除了,我们也有勇气回到夜园来解决问题了,可却又有新的问题出现,而这次,竟关乎你的生死……

我哭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夜玄,如果顺着这火枪绳眼能看着你进夜园,那我宁肯终日就站在这里,可除了祈祷,我还能做什么?

重重的跪了下来,夜玄,若你中意于我,此时必然与我心意相通,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身处任何危险,我祈老天佑你平安,我只要你平安回来,你说过让我等你,你说过不会让我成为另一个季樱桐。

你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即是答应了你,又有什么难的?

夜玄,你是言而有信的,对吗?

第二天清早,夜醉山召集夜氏所有的族人训话。慧庐前面站满了夜氏一脉各房的代表,他们并没住在夜园,各有各有家业,脸上的表情紧张中透了一丝茫然。多年的锦衣玉食,偶尔的小股海匪袭击,让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忧患意识。

被侵占……似乎是件极遥远的事情。

“廊乡已经失防,琉匪的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海平近而打通向内陆的通道。朝廷的兵力赶过来最快也要半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海平只能自保,夜氏只能自保!我以夜氏宗祠第八十五代族长的身份告之大家,若琉匪来犯,拼死保夜氏祖先不受□、拼死保海平一方平安。夜家的根在海平,海平亡,则夜家亡,你们记清了!若有通敌者,叛降者,鞭打至死!不肖子夜白,见者,得而诛之!至于犬子夜玄,自有夜家祖先保佑他平安归来!”夜醉山的声音极洪亮,怒气托着一个一个的字,凿进每个人的心里。

季樱桐终于被放了出来,就站在槿姨一侧的角落里,纸人一般无声无息的立着。只在夜醉山的最后一句话提及夜白的时候方才有了些微的表情,竟是不怕的,唇边带了一抹了无生机的笑。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她在笑什么。

若夜白死了,她必不会独活,即然永世不得相见,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好过终日看着大海,终日禁足在朱红楼。

族人们应了,各自散去,我仍旧木然的站在一旁,瞧着夜家的人进了慧庐,上官未月脸色仓皇,听槿姨说她的家族已经开始想离开海平避难了,可并没有派人来接她。方氏畹华并没下楼来听,她病了,得知夜玄的消息之后动了胎气,夜醉山请了最好的大夫瞧她,命她好生的安胎,她肚子里的,就是夜家的希望。

季樱桐却并没有上楼,犹犹豫豫的走向我。槿姨似乎瞧见了她的举动,竟没再拦阻,只是按着额角进了慧庐。

她也累了,懒得管了。

“他可好?”她走近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我。

我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指的是夜白。这个问题从我和夜玄回夜园的那天她就问过。

我怔了下,不知道是该点头,亦或摇头。无论什么答案,对季樱桐来说都是残忍。

“他可好?”季樱桐有些急了,苍白的脸泛起一抹微红。

“他……还好。”我应了,却不是真心话。

他能好吗?把你一个人留在夜园,他会好吗?从我认识夜白的那天起就没见他真正开心过,行尸走肉的样子,是好吗?

“他不会背叛祖宗,若他肯,早就带我走了,我相信他。”季樱桐得了我的答案,舒心的笑了,绝美。

不由得想起夜玄当日的话,季樱桐原来也是个活泼的性子。

“他是想带你走,不是被老爷拦下了吗?”我反问。

“那是逼不得已,因为我有了宝宝。”季樱桐收了笑,手下意识的抚着自己的小腹:“曾经的宝宝,现在没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你也是好人。”季樱桐忽然说了句:“其实……在夜家没有谁是坏的,都是可怜人罢了。”

“你被关了这么多年,不恨吗?”我诧异的问。

“不恨,我有个人可以想念,为什么要恨?”季樱桐的眼神开始迷离,不知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我的人虽然被关着,心是活的。老爷不同,他的心……死了。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还可怜?慧庐本来就是个大牢房,老爷把自己的心锁了进来,锁进那个慧字里。我和他一样,都是被锁的心甘情愿。”

我默然,注视着她进了慧庐。

慧庐虽然关着她的人,她却比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第 67 章

廊乡失防,七天后,武源失守,琉匪沿维东、前海进犯海平,不日到达。拒夜玄离开,一个月整。

季樱桐不再被禁足,慧庐已经没有人有精力再去管这个女人。可她仍旧不下楼,终日在佛堂念经。我倚着门瞧过好一会儿,并不进去,心里总有种惨烈的感觉:我的男人,一定不需要我吃斋念佛去保佑。

不断有消息传来,琉国最终彻底摆明了车马,除海匪外,更有正规军队参与其中。领头的便是恢复了真实身份的琉国将军连以南。不止他,还有夜白。

夜醉山最终证实了是夜白与连以南合力攻下维东后,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染得慧庐底层的大幅绣屏上红槿更红。

一个月,三十天而已,不长,却度日如年。入夜后,烛下绣嫁衣,白天,平台上远望。

每过一个时辰,心上便似割过一刀,听力却变得出奇的灵敏,总盼着有咚咚跑上楼的声音,在慧庐里,敢那样跑着的就只有夜玄。

可他仍旧没有回来,仍旧生死不明。

槿姨说,没有消息也是好的,也算有了一线希望。我认同他的话,是因为我并不信夜玄会就此消失,他是那样极烈的一个男人,必不会如蝼蚁般灭亡。

我固执的绣着自己的嫁衣,第一针落下的,是枫。

我并不孤独,因为夜玄每晚入梦。我庆幸,庆幸老天仍旧留着我的意识,让我铭记每一个梦境,铭记梦境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阿肥,眠字红了,你不去看吗?”

“我不去,我要等你。若你回来知道我偷看了,会恼。”

“我可曾恼过你什么?恼了你,气到的总是我自己。”

“那我也要等你,眠字再红也是一个,你陪我,便是两个。”

“若我不回来呢?”

“那就等红眠黯淡了,明年再红。”

“阿肥,你可想我?”

“想,每天都在想。”

“我在廊乡,一切都好。”

“我知道你好,可是也希望你快点回来,深秋了,晚上我总是冷的。”

“阿肥,我想你。”

“笨熊,你父亲今天又吐血了,槿姨请了大夫来,看样子情况不大妙。”

“阿肥,替我照顾父亲,他是气的,气夜白。”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劝他,你父亲和你一样,那么烈性。”

“你会有办法的,因为你也是夜家的女人。”

朝廷派来援助的海防不知道走到哪里了,琉军进犯至前海后,海平海防司大臣安排仅存士兵留守,他却带着家眷仓皇北上,名为回京城禀告军情,实则逃跑。

马车在行进到海平城东十里处被愤怒的百姓拦截,听槿姨说,夜醉山拖着病体赶了过去,交涉未果,悲笑三声,由着大臣去了。

留这样的官员在海平,除了动摇军心又有何用?

第二天,琉匪炮船队终于到达海平港口外延线,夜醉山集结海平留守三千勇士围防,准备以港为依托,同琉匪做最后的较量。

至此,前期派出援助廊乡的军勇、普通百姓,无一人返。

整个海平,成了人心惶惶、混乱之所在。有些能力的都带着家眷北逃,留下的竟是些老弱病残。夜醉山也开始着手我、上官未月和方氏畹华三人的离开事宜,我自然不肯,却也根本不用再理论什么,因为没等逃难的人逃远,北上通道就已经被绕道而行的琉匪所堵截。

不知不觉间,海平竟又成了第二个廊乡,而陷海平于危境的,却是夜醉山亲自放走的海平海防司大臣。

他被夜白的人抓到,交出了海平防图。

海平人愤怒已极,可没办法向真正的罪魁祸首渲泄,三千勇士成了三千散士,迁怒于夜醉山,甚至拒绝再听夜醉山的号令,把并他围堵在码头一带,若不是夜醉山仍旧有威望,再加上有夜家的火绳枪护院保护,恐怕此刻已被绑到宗祠跪着了。

我们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近黄昏。

夜园上下除了家仆,再无一个人男人。

小香跌跌撞撞的跑上楼来找我,告诉我说槿姨要去码头,接回夜醉山。

我跑出房门的时候,季樱桐倚在佛堂门口,清清冷冷的表情站着。顾不得和她说什么,匆忙下楼。

上官未月和方畹华已经在底层了。上官氏面上一向讥讽的神情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如临大敌惶惶不安。

方畹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素着一张脸,肚子挺着,呆呆的摸着手腕上的玉镯,那是夜玄送她的。

槿姨正朝夜园新的帐房先生发着火,失了仪态:“怎么可能就这么点!”

“真的只有这么多了……绣庄提了大部分……”帐房先生一脸木讷,嗫嚅着说。

“谁让你从园子支银子给绣庄了?陆展腾早就被赶出绣里乾坤,他哪有这个本事让你支银子!”

“是……是老爷吩咐的……绣庄的绣娘们散了,老爷吩咐我提银子安置她们……”

“你!”槿姨身形一晃,忙扶了桌角站稳,压抑着怒意一字一字说着:“这事是老爷吩咐的没错,可若老爷回来了,和你的帐数对不上,别怪我阮碧槿翻脸不认人!夜家还没散,容不得谁都想过来咬块肉!”

说罢,捧了桌上的木盒就要出慧庐。

“慢着!”上官未月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拿了银票去哪里!”

槿姨生生收了脚步,诧异的看向她。

“这时候了,你拿着银票去哪里?”上官未月重复着,走过来挡了门,眼梢吊着,愈发的狠了些。

“我自然是去救老爷!”

“救老爷拿银票做什么?”上官未月冷笑一声:“老爷被围在码头呢,拿银票有什么用。”

槿姨怔了片刻,额上青筋暴跳,显然是强忍着没再发火,只慢慢解释着:“大少奶奶,银子是未必有用,可带上总归有备无患,若是那些人只是想要些银子赔,那便给了他们啊!”

“哼,说的真轻松,谁知道你是不是拿着银子私逃了。银号封了,银子提不出来,这些个银票可是夜园现在全部的财产,你凭什么拿走?”上官未月倒是前所未有的利落语气。

“凭什么?”槿姨不怒反笑,多年在夜园当管家,岂是这三言两语会打击得到的女人:“大少奶奶,这话问的有趣,老爷现在被围着,你也知道他前个是吐了血的,此时你不担心他的安危,反倒担心起银子来了。我倒要问问看,即便这是夜园全部的财产,你又凭什么不让我拿走?”

“凭什么?哈!老爷不在,大少爷不在,我便是夜家唯一的正房夫人!即便是五楼佛堂里那个也只是二房而已,你说我凭什么!”上官未月恶向胆边生,竟上前一步就要抓那银票盒子。

槿姨怒极,一手搂紧了盒子,一手大力便推开她:“大少奶奶,你自重!”

“我自重?我娘家人跑了丢下我,夜玄没个消息,老爷也被困了,你们上上下下哪个尊重过我?我又为什么要自重!”上官未月红了一双眼,尖细的嗓音划在慧庐,前所未有的爆发了:“你以为我真的要这些个银子吗?我要我的权力!夜家没哪个对得起我,连个外人都骑在我头上!”上官未月手一指向我,恶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又朝向槿姨:“我为什么要充什么好人?何况哪个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出去救老爷?老爷救不救得出来谁也不敢保证!”

“好,若你不信自可同我一起去码头!”槿姨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才不去!”上官未月冷笑:“去了还有活路吗?”

“若老爷有事,你躲在夜园就安全了吗?”我实在看不过去,走过去挡开上官未月的手:“大少奶奶,这个时候不是顾着银子的时候,若老爷真有事,夜玄回来你可交待得起?”

上官未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回来可还有我交待的余地?夏微眠,你真是……真是好笑啊。他还会回来吗?他不会回来了,一走五年他不是没做过。这回是永远!”

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又是天旋地转,我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她,勉强撑了一口怒气慢慢说着:“夜玄会回来。”

“夜家的男人一个一个走了,没哪个女人拴得住!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夏微眠,你也拴不住他!”上官未月逼近了我,眼神恐怖疯狂之极。

“啪!”一声脆响。

上官未月的脸硬生生的多出个红掌印,惊愕的神态代替了疯狂。

出手的是方畹华。

“你再咒我的男人,我要你死,试试看!”她一手护着挺起的小腹,眼神淡然的看着上官未月,语调不高,在这个深秋的黄昏透着冰一样的寒气。

第 69 章

我愣住了,回头看着夜醉山,并非感动,而是莫名的情绪百感交陈。

没错,我心许夜玄,也明白自己早晚是夜家的人,可当夜醉山亲口承认的时候仍旧让我恍惚了。

夜家的人,夜家未来的女主人……

“我儿在廊乡带着勇士们突围,我相信他们会平安回来!至于海平,即然你们不再信我,无妨,我走便罢了。可琉国的海匪毕竟是近了,你们是不是该拿出对付我的精力去抗敌!”夜醉山沉声说着,嗓音沙哑,气力将竭。

“这就不用你操心!还有,想走也没那么容易,把我们的损失赔来!”又是那个刁钻的声音。

我愤怒的看过去,记住了他的样子,都说相由心生,虽不能以貌取人,不过有些人的确是看了就厌恶!

“你要如何?”夜醉山冷声问。

众人嗡嗡的商议起来,我和槿姨趁机跑到夜醉山旁边护着他。槿姨一张脸煞白,眼泪却不再流,勉强扯出惯常的微笑只称呼了声“老爷”,就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把装银票的盒子递了过去。

夜醉山何等聪明的人物,接过盒子怔了下,随即无可奈何的悲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妨、何妨!”

他看得开,我却不!

银子事小,受气事大。我环顾众人,码头上各式贪婪的嘴脸一一俱在,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人心里想的居然还是别人的银子!

什么叫哀其不幸,这便是。什么叫怒其不争,这便是!难怪琉人区区小国就敢入天印挑衅,朝廷争储不管海平没错,可海平自身又做了些什么?

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指甲抠进掌心,生生的疼。

“夜老爷……”众人刚才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这会儿倒推推搡搡挤了个代表出来,居然开口还是句“夜老爷”

我心里冷笑。

“呃……赔偿是一定的,不然难平众愤,依我看……你就把财产散了吧!”

夜醉山大笑起来:“财产……银楼被抢、绣庄被抢,还不够吗?好,很好!这里一盒银票,是夜园能拿出来的全部现票。你们分了便是!”

说罢,用力抛出盒子,在空中划了长长的一个弧形。众人的眼神随着那盒子走着,嘴不自觉的张开,身子也下意识的挤了过去,刚稍有平静的码头再次沸腾起来,抢喊声震耳欲聋……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夜醉山颓然说完,面如死灰。

“老爷,我们回去。”我上前一步说着,和槿姨一左一右搀住已经站不稳的夜醉山。身旁一干尚算忠心的十几名夜园火绳枪队护院围了上来,警觉的护着我们下了平台朝码头外走去。

何需护送?那些人抢银票抢红了眼,哪还顾得上我们离开,莫说是我们,恐怕即使是夜白抛出一叠银票也会保了命吧。

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码头上众生百相,残阳如血融入墨黑海平线。

夜园本是个极压抑的所在,此时再回来,却只觉安慰,整个海平,恐怕只有这里还能立足……

可立足并不代表安静,慧庐的女人们迎出来,一瞧见夜醉山的模样,个个惊惧丧气。把夜醉山送回房后,我心里的那股气无处发泄,踉跄着跑上五层的平台,搬了凳子站上去看着夜玄离开的方向,自然仍旧是看不到什么,夜玄,眠字深红了,你还不肯回来吗?

扶着平台的石壁,泪水大颗的滑落脸颊,滚烫的疼。

不知道站了多久,入夜。

小香也上来了,这孩子也不敢吵我,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的牵了牵我的裙角,怯生生的抬头看我。

我跳下凳子竟险些摔倒,站得久了,腿酸麻。

“眠姐姐,吃饭吧。”

“老爷怎么样了?”

“老爷刚喝了药,槿姨一直在陪他,不过……”小香一一答着,眼神茫然欲言又止:“眠姐姐……”

“怎么了?”我强打精神。

“大少奶奶和二姨太……在……在吵架。老爷听到了,叫她们进去训话。”

我心里一寒,竟笑了起来,喉头一股腥甜涌上,生生的又咽了下去。正想说什么,一个平日给季樱桐送吃食的丫头忽然走了进来,施了礼,小声说着二夫人有请。

她找我?我怔了片刻,便随着丫头出了平台朝佛堂去了。

推开佛堂的门,里面香火未断,略有些呛人。

季樱桐跪于蒲团之上,听见我进来的声音也并不回头,仍旧喃喃的念着经文。

我示离小香她们离开,径直走到香案前,燃起三柱清香插入香炉之中。

“你求什么?”季樱桐终于开了口,问我。

“我什么都不求,只是敬香。”我淡淡答了句。

季樱桐微笑了:“你和夜玄果然是相配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我和夜白也是,我和他……第一次便是在这佛堂。”季樱桐苍白的脸色在烛光映射下竟泛了一丝嫣红。

我自然明白她说的第一次是指什么,不禁愕然。

“都以为我虔心向佛,其实,我在想他。”季樱桐站起身,薄纸片一样的靠近我,轻声说着:“佛堂有他的味道在,香火也冲不散。还有我房里的窗口,我总能看得到他离开夜园时候的样子,你该明白,因为你在平台看得到夜玄。”

提及夜玄,我心中更痛,强压制着问:“二夫人找我来,要讲什么?”

“你帮我离开好不好?”季樱桐压低了声音:“夜玄当日在灵祠的时候我帮过你。在夜园,我只能求你,因为你和我一样啊,你该明白我的感受。我想他,他也想我。他和夜玄是两兄弟,他们也是一样的,一样的为了女人疯狂,你理解对不对?佛堂又怎么样,只要他喜欢,我便肯。”

“你找他,然后呢?”我平静的问。

“然后……”季樱桐停了下:“然后我就跟着他走,去哪里都好。”

“若是他去琉国呢?”

“那我也去。”季樱桐笑了:“其实你该明白,换作你,也会去吧。”

“二夫人。”我心里虽痛,眼泪反倒没有了,一直以来恍惚于季樱桐的事情忽然现了一线裂缝,就像一面铜镜被击碎,一片清明:“我明白你的感受,我知道你在想他,可是我和你,不同!你为了夜白活着,他不在你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管夜白做了什么都不会怨,甚至于他出卖了所有的人,你都不会怨。可是我告诉你,我会,我会怨,甚至会恨。倘若不是今天,也许我会帮你,可偏偏是今天,你不该找我。我原谅夜白在南龙的海船上对我的羞辱,我原谅夜白瞒着我利用我做的一切,因为这不能完全怨他,主导这一切的还包括了我的父亲,更何况我也是自愿的。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自以为并不是个多么伟大的女人,我从不敢说什么忠君爱朝的话,仅做为一个人而言,我有我原谅的底线,夜白,他完全的破坏了这个底线。为了他一已私欲,他可以不顾所有人的感情,他可以利用所有的人,他可以背叛他的姓氏、背叛他的家人、背叛天印,甘当琉国的走狗。听说琉国攻占廊乡之后大肆屠城,他不心疼吗?他不气吗?他抓住海平海防司的官员就为了把海平变成第二个廊乡吗?季樱桐,他是为了你,他只是为了你,你高兴吗?高兴得起来吗?”

“我不想那么多。”季樱桐脸色越发的白:“我就是要他,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好!”我冷笑了下:“关于夜白的事情倘若是真的,想必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琉匪早晚攻进来,他会来夜园接你,若你觉得坦然,你觉得你仍旧可以接受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做丈夫,我没什么话好说。”

“你会帮我?”

“我不会阻拦,仅此而已。”

“你看不起我。”

“我对你没感觉,季樱桐。”我只摇了摇头,转身便走,想了想又停住,背对着她说:“别再说夜玄和夜白是一样的。他们不同。我的夜玄在杀敌,你的夜白,在卖国,在打着爱你的旗号卖国,天知道!”

出了佛堂,已经不再有想哭的欲望,季樱桐有一点说的对,我就是要他,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夜玄,你若真的殉了国,我又何需难过什么,总归是要陪着你的,只是那红眠,若你不陪我,就让它凋谢吧……

第 70 章

夜醉山的身体越来越差,槿姨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可仍旧不见起色。

他是悲极、气极,也许支撑着他的只有音信全无的夜玄,和并没倒下的夜园。

为灵祠添香油、每日敬香的人由季樱桐换成了我,上官未月和方氏已经懒于理会这些,夜玄没在,我们又有什么还可以争?

想离开夜园的人不止是季樱桐,还有上官未月。

季樱桐是没机会,而上官未月则是有机会也没那个胆量,她怕,她没有任何生存的本事,即使是有些私房银子,又有谁能保护她。

海平已彻底变成一座乱城,也是一座弃城。

出夜园采购日常生活所需物品的事宜,本是由槿姨负责,现在也交给了我。

似乎一夜之间我变得忙碌,很累,可我情愿。

每天,我都会给夜玄写一封信,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封封的念给他听。若他不回来……至少……我不知道。

笨熊:

海平被包围了,是连以南的军队,还有夜白的海匪。就在现在,港口那边又有声音了,有炮,有火绳枪。我不知道这声音什么时候会停,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冲着夜园而来,总之,现在夜家在海平的产业都被抢空,唯独安全的就只有夜园。

老爷和槿姨念叨,当初不该不听你的话,把全部的红衣大炮调走,他很内疚,因为他怕保护不了我们这些个女人。

我倒是不觉得,若琉军来了,又岂是一门红衣炮就抵挡得住的?更何况,我们还有那么多的火绳枪,笨熊,我的枪法可是你亲自教授的,你该为你的徒弟而骄傲。

昨晚我带了三辆马车去城里的铺子取粮,铺子虽然早被抢空了,好在地窖还藏了一批应急的,昨晚都安全的运回了夜园,足够吃上一段时日。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挨饿了。老爷的状况不大好,可也没再恶化,他在等你回来,我们都在等你。笨熊,我们没能力保护夜园所有的范围了,可是保护慧庐是没问题的。因为慧庐是你的家,有你所有的回忆,同时还有夜氏的灵祠。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的父亲究竟为什么那恨夜家,究竟是因为他一生的挚爱,还是因为他根本从来没得到挚爱。槿姨和我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包括沐兰姑姑。她说,老爷那样的男人,何需对一个女子用强。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可是这么多年了,老爷一直对你的母亲不能忘情,所以才会有了后来季樱桐和夜白的悲剧。

笨熊,你从没告诉我,秋天的夜园会那么美。可你放心,即使路过南坡,我仍旧没有抬头看那个红眠,因为我答应了你要等你一起的,可你要快点儿,赶在红眠凋零之前。

阿肥

正当我的信写到第五封的时候,有消息传来,第一批去廊乡进岛的人,被困数天之后,有的病亡,有的投降,有的战死。而夜玄却仍旧音讯全无。

第六封时,琉国终于攻进海平城,并大肆屠城烧杀抢掠,除了平民之外,还将海平城内有名的商贾富豪集中关押起来,逼他们交出隐藏着的所有财产。严刑之下,所有的人都被迫交了,以为能保住性命。可交了之后,死的却是满门。

暂时没有事情的,仍旧是夜家,因为夜白下令,封住了夜园所在的那条山路。

百姓不明究里,猜想夜白毕竟要顾虑自家产业,断不会尽了自家根脉。于是,竟有数千余名百姓试图冲破琉国的防哨冲上山想到夜园自保,可活着上来的,不到百人,密密麻麻的在夜园之外跪着。

老爷卧床已有几天,听闻外面吵闹无论如何都要起来看个究竟。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是老泪纵横。

不止是老爷,那晚,我的眼泪也没有断过。

老爷吩咐昆安叔开了夜园的大门,近百名难民蜂涌而入。连日来的战火,让他们对夜家的火绳枪队惊惧已极,竟是前所未有的守起了规矩。他们中间根本没有壮年男子,全部是老弱妇孺,一个个面色饥黄、衣襟破烂、遍体鳞伤,只有眼睛的间或转动才能看出他们仍旧活着,仅是活着而已。

我咬紧了牙关,心中对连以南和夜白的愤恨近乎疯狂,这就是他们的居心,他们根本是故意放这样的百姓上山。

若老爷不放这些人进园,势必落下狼心狗肺的千秋骂名。若老爷放他们进园,以夜园的储备粮草又怎么能够挨得过几天?

可明知道他们的阴谋,夜家的人又怎么能够不管灾民。

槿姨扶着老爷,就站在慧庐的门前。老爷的拐杖死命的拄在地上,不住的颤抖。借着月光和灯笼,仍能看到老爷脸色愈发的煞白,白的似一片纸,眼里却燃着两簇火苗,恨不得烧尽同胞之辱、沦陷之实。

“夜老爷,求您救命啊……”一个年近古稀的妇人费力的跪下,哭号着扑地:“我这一把年纪没什么,我孙女还小啊,求夜老爷收留……”

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站着,小脸沾了泥巴,全身上下的衣服也没一处干净。

老妇人的哭号之后,众人的悲声此起彼伏,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求夜老爷收留。

此时的夜老爷,不再是海平百姓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他似乎是这些人唯一的希望,可事实上,若是夜白真的攻上夜园,最惨烈的恐怕也是夜家。

夜老爷自然明白这一点,可又怎能不收留……

“阿槿,安排一下,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若培庐不够地方住,就搭帐篷,再不行就住进慧庐。”夜醉山撑着口气,努力说着。

难民们自然听到了,又是一阵悲哭,却总算含着放松下来的喜意。

槿姨只顾老爷高兴,哪会反对什么,忙不迭的应了。小香从我身后跑出去,那人群里也有她的亲人。

上官未月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扭身上楼。方氏踱到我身边,轻声问了句:“粮食还有多少?”

我怔了一下,从南龙回夜园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和颜悦色的对我,想了想:“本来够夜园的人吃一个月,如今……”

“一个月……”方氏脸色黯然,咬了咬嘴唇,犹豫着看向我。

我看着她的脸,早因怀孕浮肿,头发随便的挽着,竟也失了原有的光泽。身上的衣服也简单,若是夜玄还在,她断然不会如此打扮,可现在……

苦笑了下,却轻声回答她:“夜家所有人都没饭吃,也不会让你饿着,我会想办法。”

方氏眉头扬了扬,竟是像足了夜玄平时的神情,不再说什么,扶着小腹转身。却偏偏又停住,低声说了句:“我不会说谢谢,我是为了夜玄。”

“我也不需要你感恩,同样,我也是为了夜玄。”我回了她的话,正视着她。

她木然点了点头,有些笨拙的离开了。

周围喧哗起来,夜家的仆人们按照老爷的吩咐行动起来。不是没有抱怨,可更多的是甘愿。

我忙到深夜才上了楼,洗净了自己,坐在案前,研了墨,提笔开始给夜玄的第七封信。可直到墨快干,笔也没有落下,只是悬着,只在心里反复想着一句话:你活着,好吗?

第 71 章

我给夜玄的信写到第二十封的时候,灾难终于降临了。

那是一个白天,我正在慧庐自己的房里绣嫁衣,忽然就听到红衣大炮震耳欲聋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震得水杯晃了几晃。

忙跑到平台上,透过火绳枪眼朝大门处看去,果然,从山上偷潜上来的琉匪已围住了夜园,刚才那一炮,就已经轰开了夜园的大门。

夜家的火绳枪队面对琉匪的军队根本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此时已乱成了一锅粥,纷纷抱着头往慧庐里挤着,还有慧庐前面帐篷里的难民,纷纷惊叫着蜂涌而出,却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有的跟着火绳枪队往慧庐挤,还有的朝花园里跑,培庐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想必也是乱了。

大门被轰开后,一队琉匪迅速极快的喊杀着冲了进来,有的拿着火绳枪乱放一气,还有的直接用刀砍,我想喊,竟喊不出声,眼睁睁的瞧着一个琉匪追上个年迈的老者一刀砍向他后背,老者惨叫一声扑倒,双手向着慧庐的方向爬着,可哪里还有力气,鲜血拖了长长的一道,身后的琉匪狞笑着又追上来补了第二刀。

老者这次连惨叫声都没有来得及发生,只是拼了最后一点力气举起右手,抬起头朝慧庐看着、看着,眼睛再也合不上。

是昆安叔,他那双眼睛泛着血红……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泪,也许没有,彻骨的愤怒让我连难过的感觉都消失了,跌跌撞撞跑出平台,跑下楼,慧庐里果然已挤进许多的人,个个声嘶力竭的惊叫声,先跑进来的火绳枪队迅速而又费力的拉上三层铁门,外面还有人想挤进来,被根本来不及。

“眠姐姐!”是小香哭喊的声音,我恐惧的看向门外,可仍旧晚了一步,眼睁睁的瞧着小香被关在了外面。

“小香!”我的声音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出奇的尖利刺耳。

用力拔开涌过来的人,根本没时间认清谁是谁,我只是本能的往门口冲,我不能让小香被关在外面,绝对不能!

没等我冲到门口,几声火绳枪响声打在慧庐最外一层铁皮门上,屋内的人又是一阵惊恐的叫声。

“求你们了,开门,开门让小香进来!求求你们!”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浮现出的画面全部是小香像昆安叔一样血淋淋的扑倒的样子,腿发软,我几乎要给死死站在铁门里的火绳枪队跪下了。

“小眠,没用了,开了门慧庐就完了!”有人一把拉住我,大声的喊着。

我猛的回头,恍惚的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乱成一团,竟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槿姨。几天而已,她也瘦的不成样子,原本润泽的脸颊陷了下去,可头发和衣着仍旧一丝不苟,丝毫没坏了大管家的端庄样子。

“槿姨,是小香,小香在外面!”我语无伦次的抓着槿姨,脸颊有热热的东西滑过,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我知道,可是没用的,现在开门就害了所有的人!”槿姨用力的摇晃着我,身旁还不断有别的灾民冲向她,给她跪下,求她救救慧庐外的亲人。

可所有的人都明白,慧庐的门,不可能再打开了……

耳朵里没有了旁的声音,我木然的推开槿姨的手,拔开挤的满满的灾民跑上五层的平台。

仍旧朝着火绳枪眼看,搜寻着小香那个小小的身影。

慧庐外已不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大部分没挤得进慧庐,和没来得及逃向花园和培庐的百姓已基本被制服或残杀,他们或悲号着咽气,或颤抖着跪着投降。

下面,还是夜园吗?

我从没想过夜园会变成这样,那被炮轰的残缺不全的门、开始被琉匪点燃或砍伐的树木、慧庐前扔着的被踩成两断的书写着“夜园”字样的匾额、还有被琉匪挂上绳子,拖到远处准备砸掉的两尊有眼无珠的石狮。

夜园的护院总算开始有了还击,我听到从二层到四层的火绳枪眼处都传出枪声,慧庐前不断有琉匪中枪倒下,可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琉匪拿抓到的妇孺灾民当人质挡在身前,枪声渐渐有了顾虑,零零星星的发出几声而已,琉匪们狞笑起来,嘴里讲着我听不懂的琉国话,面目可憎,极尽鄙视的对着慧庐指手划脚。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愕然回头看着,是槿姨扶着老爷、还有季樱桐、上官未月和方氏。

夜醉山脸色少有的红,眼睛里闪出的光泽愈发的闪亮,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推开槿姨,竟扔了拐杖,沉着步子走到另一个火绳枪眼,端着千里镜往外看。

我不知道他在千里镜里看到了什么,我只能看出,他的精神一下子近乎崩溃了,嘴里只喃喃说出两个字:“逆子!”

身后站着的季樱桐条件反射一样,眼睛瞬间亮了扑向夜醉山,竟用力夺下了千里镜,跑到一侧的火绳枪眼,四下张望了会儿,便趴在石壁上,尖叫了声,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我确定了,是夜白出现了,也许还有连以南。

“老爷,莫气、莫气。”槿姨不断的给夜醉山顺着气,面色焦急紧张。

夜醉山哪里还顾得了季樱桐的样子和自己的情绪,早从怀中摸出把银色的火绳枪,塞进枪眼,毫不犹豫的瞄准了刚才看的方向“嘭”的发了一枪。

“你要杀了他,你要杀了他!你杀了你的孙子,你现在还要杀了你自己的儿子!”季樱桐声嘶力竭的喊着扑向夜醉山,早没了平日里沉静的样子,眼睛由于充血而鲜红,夜醉山躲避不及,也许根本没打算躲避,脸上着着的留下五道抓痕。

槿姨愤怒的侧身上前,全力扇了季樱桐一记响亮的耳光,竟把她扇倒在地上:“老爷执行家法,杀了那个畜牲是应当!”

季樱桐疯了一样的尖叫着,不再理槿姨,手脚并用的爬到离她最近的火绳枪眼,迅速的起身拿着千里镜向外看了一会儿,又狂笑起来,笑的不能自已:“你杀不到他,你还是杀不到他,他离得太远了!”

火绳枪的射程只有四五十米,想必夜白是离得太远了。我的手指抠着石壁,早已不知道痛疼,夜醉山没杀得了夜白,这样一个背叛祖宗的人竟还活着!心跳加快,脑海里早已鲜红一片。

楼下灾民的哭闹声音忽然变了味,方才是恐惧,此刻竟是撕心裂肺的绝望。五层之上的人不再理会夜白那边,全部不约而同的顺着枪眼向下看去。

片刻间,已是地狱。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队琉匪以灾民和铜盾做掩护挡在前面,而后面的琉匪……按倒了一个个女人,撕扯着她们的衣服,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们。

铜盾渐渐掩住了我们的视线,掩住了那后面发生的罪恶,只有声音传出来,那些女人早已忘记了生死,拼了命的挣扎着,叫骂着,可哪里有半点用处,她们的反抗愈发让琉匪刺激的红了眼,狞笑声、求饶声、诅骂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绝望。

我不想再看下去,可视线竟已离不开那些铜盾,我想像着里面发生的惨剧,那些昨天还在夜园里安静的生活着的女人,她们只是女人,她们手里没有武器,她们对琉匪没有任何的威胁,只因为她们的国土被侵占,只因为她们身在夜园……

一个女孩子□的哭喊着爬出第一队琉匪的包围圈,琉匪就像逗狗一样的耍弄着她,每当她爬得远了一点,就会有同样□着的琉匪小心的以女人为人质出来把她拖回去,反复几次,显然是逗得烦了,竟只把她的头部露在包围圈外面,而她的身子……我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琉匪在对她做些什么,可那女孩子的惨叫声愈甚,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女孩,是小香。

“老爷,请把枪给我。”我一字一字的说着,手恍惚的伸向夜醉山。

夜醉山仍旧由槿姨扶着,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枪递给我。

我拿着冰冷的枪,很重,重的仿佛有千斤。

枪法是夜玄教我的,我是他得意弟子,我相信我自己能瞄得准、射得出。夜玄在船上夸过我是天生的神射手,我的枪此刻瞄准的,是与我朝夕相伴数月的小香。

绣里乾坤初见,她被绣工欺负,小小的脸上写着委屈。

海船上,她和我做伴,声声叫着我眠姐姐。

夜玄离开的日子,她陪着我、想安慰我,又怕惹我伤心,便只是怯生生的拉着我的手,默默的掉眼泪。

而我呢?我的枪口对准的,我平生要杀的第一个人,竟是小香!

闭上一眼睛,瞄准了那小小的头颅,她的长发早挣得散开了,散在尘土之中,她的脸颊早沾了污垢,还有血渍。

“小香,对不起。”我喃喃的说着,在泪水糊住眼睛之前,扣下了扳机……

第 72 章

五层之上的佛堂,念经人不是季樱桐,而换成了我。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从双腿酸麻,到毫无知觉,最后,是槿姨派人抬我回房。

夜深了,可夜园已经没有了安静。

我不敢闭上眼睛,小香满脸的鲜血是我眼中最后所见。我求神求佛有用吗?满天神佛有用吗?我的夜玄没有回来,我还亲手杀死了小香。

慧庐外,隐约有乐声传进来。听起来有几分古怪,大概是琉音。他们在庆功吗?庆祝攻进夜园,庆祝抓获了那么多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理解父亲,虽然不赞同,可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他对夜家的恨。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原来恨,会是这样的深入骨髓,会是这样张牙舞爪的、一丝一毫的钻进身体、钻进脑海、钻进心脏,吸取了全部的精血之后再破体而出,疯狂而执着。我终于知道了为了什么父亲会一辈子郁郁寡欢,原来不做些什么就去原谅,会比恨更加的难。

没错,我恨,恨连以南、夜白,以及他们背后的琉国。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双腿恢复了知觉,又痛又麻,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不停的流着、流着。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掉眼泪,不管是为了夜玄、夜园,还是天印。

腿可以站立了,我慢慢挪着走到书案前坐下,借着微红的朝阳给夜玄写下又一封信。

“夜玄,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不止是对分离的两个人而言。即使是面对自己,也会恍若隔世。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你不在慧庐,我反而应该觉得踏实才对。因为至少我和你之间有一个人会活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天大亮的时候,我仔细的梳洗,国还没破,家也没亡,我又有什么站不起来的理由。

门被敲响,我习惯性的叫了声“小香进来”,话音没落,自己先愣住了,举着梳子的手忽然就发了软,竟是没半分力气再抬起来。

进来的当然不可能再会是小香,只是个年纪与小香相仿的小婢女,她是跟着槿姨的。

“夏姑娘,老爷请您下去有事相商。”

“好,马上。”扶起妆台站起身,有些头晕目眩,咬牙稳了脚步下楼。

和我想的一样,慧庐不再有安静的所在,连楼梯上都坐满了难民,一个个面色呆滞,不悲、不喜。眼神只是茫然,再无其他。

看到她们的样子,谁又敢说活着的人是比较幸运的呢?

到了四楼,直接到夜醉山的房间。房门没关,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简单的看了一圈,我想应该是夜家全部的女眷都到齐了,包括季樱桐。角落里,还有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珍珠。

夜醉山半靠在床榻之上,瘦削的脸上不见半分悲色,只有笃定,看到他的神情,我没来由的心里一宽,更是想到夜然。

夜家的男人都有这种力量,即使是在最难过的时候看到他们,也总会觉得安心。

槿姨站在床榻旁,眼睛根本不看旁物,只是专注的对着夜醉山。

她这样的女子,一生未嫁守着夜家,我也想过恐怕不只是夫人陪嫁丫头这点感情那么简单,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只有在这样的关头,才肯把自己的感情泄露的干干净净,无所顾忌。

“都来了吧。”夜醉山的声音略带沙哑。

槿姨嗯了声。

“阿槿,你来说。”夜醉山慢声吩咐着。

槿姨略迟疑了下,却也终于站起身,面朝大家,眼睛却并不看任何一人,一字一字的说着:“早上,琉匪派人递了口信进慧庐,主要两件事:一、要夜家交出琉国玺;二、要夜家交出二夫人。若两件应了,他们保夜园没事。”

房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哗然,也没有人吭声。连季樱桐都沉默着,只是脸上的激动也没办法再掩饰,复杂的神情一一呈现,有欣慰、有疑惑、有犹豫、有希望。

“你们怎么看?”夜醉山开了口,一一看过来。

“老爷……”珍珠忽然跪下,怯生生的问了句:“他……有没有……”

“连以南没有提你。”槿姨自然知道珍珠关心的是什么,冰冷的回答了,话音刚落,珍珠马上瘫坐在地上。她何曾不知道自己根本是多问这一句,可若不问,又如何会死心。

偏偏,这一屋子人,又有哪个会去关心她的死活。

先是上官未月细着嗓子嚷了句:“依我看,那个什么琉国玺本就是人家的东西,我们要来何处?早日还了也省心。还有季……二夫人……即然……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何苦呢?不如成全。若琉人只求这两件事,倒还好了,其实夜园也不会再损失什么,依我看就都应了吧!”

我看着上官未月,她腊黄的脸上现着少有的机灵神色,琉匪派人送的口信完全激发了她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她现在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

不止是她,在屋子里的人,也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吧,只是不敢说而已,我苦笑了下,为夜家,为天印。

“你们呢?”夜醉山咳嗽了会儿,继续问着。

一众丫头自然是不敢表态,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我和方氏畹华。

方氏犹豫极了,手抚着腹部,想说,又停下,天并不热,她额角却浸出细汗,神情恍惚。

“你呢?”夜醉山直截了当的看向我。

我从不知道自己的话也会在夜家有什么份量,竟微笑了起来,心里一片清明,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琉国玺对夜园来说,的确不值不提。”我柔声说了:“可丢失它对琉王来说却是一大耻辱,老爷,我极乐意看到的是,在琉王有生之年,绝无机会再见琉国玺。夏微眠一介女子,再平凡不过,一生并无大志大向、更无大智大慧,偏偏就只有三分傲骨。不是我不想活,实在是不想拿活着和一群畜牲去做交易,恕我无知,他们还不配。”

夜醉山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至于二夫人一事,我想我们并没资格代老爷做决定,一切但凭老爷定夺。”

“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若不能应了他们,难保夜园不历灭顶之灾。”夜醉山开口,意味深长。

“夜园可以被毁,可是不算灭顶,因为夜玄活着。”我一字一字的说着。

“若他……若我儿也有不测呢?”

“若他也不在人世了,老爷,您觉得他会怪你如此毁了夜园吗?”

“自然不会!”夜醉山眼中精光乍现:“我夜某人的儿子,只夜玄而已!”

一句话,众人神态各异,再笨的人也明白了,老爷根本早已做了决定。

“夜家的人都听着,夜某人恐将不久与人世,现立遗命:其一:夜园是我夜氏家族安身立命、宗亲灵祠之所在、根系之所在。毁我夜园者,就与夜氏为世敌,夜氏子孙,若只余一子,其子必为豪杰,诛敌于永生永世。若只余一女,其女必不逊须眉,杀仇于千秋万代。有违此令者,黄泉下,夜氏先祖必诛之、灭之。其二:夜园所有宝物均可遗散,唯一样,琉国玺决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若有朝一日不能保其完璧,宁毁不降!”

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

夜醉山甚至没再提及季樱桐一事,其实根本也没必要再去提。所有人都明白,季樱桐的下场必是和那琉国玺一样:不能保其完璧,宁毁不降!

这就是夜醉山的遗命。也是对琉匪所做的最后决定,夜园的人,宁死不降。

第 73 章

夜家的决定,由我书写于白绢之上,从五层之上的平台投掷了下去。

很轻的绢轴而已,可我拿着的时候手都在颤抖。不是不犹豫,这绢轴上系着的是夜园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的份量。

夜园的大多数人对夜醉山的决定表示沉默,或者说表示认命。只有上官未月,她愤怒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她恨我没有站在她这边,恨我代笔写这绢轴。

我没理会她,心里只有一句话送她:你恨错了方向,该恨的,是外面的琉匪。

投了白绢出去,夜园的事情相当于尘埃落定。所有的人恢复了死灰一样的沉寂。甚至连琉匪也暂时停止了对慧庐的攻击,慧庐前所未有的安静。

我知道这是死亡前的安静,等死。

分配食物和清水不再成问题,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又能如何?没有人争抢,没有人抱怨,一日由三餐变为二餐,每个人所完成的不过是机械的咀嚼而已。

第二天一早,琉匪方面回了消息,也是同样的绢轴,空无一字,只卷着样东西:染了血的发带,我绣给夜玄的。

我拿着那发带,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情绪,只有双眼火灼般的痛。

槿姨在问我,这是不是夜玄那条。

我茫然看着她,想说不,可嗓子就像被一双隐形的手扼住了,开口无声。

倚坐于床榻上的夜醉山,生生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就是槿姨的痛哭失声。

之后,我下楼唤来大夫,让丫环来擦拭地上的血迹,然后煎药、喂药。夜醉山脸如金纸,药汁灌得下去,可我心里明白不会起什么效果。

因为那只是普通的补药,治病的草药早就喝光了。

几个时辰过去了,夜醉山恢复了意识。居然抬了抬手,示意我靠近。

槿姨也平静了下来,把一屋子的丫环叫了出去,她自己也推了门想退出去。

“阿槿。”夜醉山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的声音。

槿姨身子一震,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不等夜醉山再说什么就快步返回了床榻边,握住了他的手。

我看着槿姨,她是为了夜醉山的第一次认同而流泪,也许她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不是吗?

夜园的朱红楼,不是只有季樱桐站在五层之上才算是等待,槿姨更是。

至少季樱桐还可以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等待,可槿姨呢?黑发变华发,仅为了一句阿槿,仅为了一次的不驱逐而此生无憾。

一直以为季樱桐是至情女子,此时看起来,槿姨才是,犹胜七分。

夜醉山由着槿姨握着他的手,声音虽小,可已没有了悲意,更像是与我聊着家常:“数日以来,第一次有了夜玄的消息,就是这发带,染血的发带,可你还是站住了。”

我扯出抹微笑:“夜玄在等我,我很高兴。”

“可惜,如下这情形,怕是玄儿他不能和你有个体面的仪式了,莫怪他。”夜醉山点了点头。

我瞧着夜醉山,他早没有了初见时的凌厉态势,面对我的,只是个失子、失家的白发老人,可我却觉得从没有任何时候的夜醉山,让我更真心的想称呼他一声:老爷。

“我恐怕是等不到救兵来的那天了。也没办法主持你和玄儿的婚典,可是丫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夜醉山费力的抬手,看向槿姨。

槿姨愣了愣,终于认真的脱下他中指上的一枚翠戒,并拉过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之上。

小小的翠戒,绿的晶莹剔透。

“这是外面的畜牲们一直想要的东西。”槿姨代替夜醉山说出了翠戒的来历。

不是没有惊讶,却没有想像中的惊讶,我安静的把戒指用手帕包了,收好。

“你知道这东西代表什么?”夜醉山长叹了声,问着。

“代表我的命,老爷,我会把它保留到我活着的最后一刻。”我笑了笑。

“若你……”

“我会亲手毁了它。”我给了他答案,并不是宽他心,而是一定要做到的承诺。

夜醉山眯起眼睛休息了会儿,说了这几句话竟已经让他累成这个样子。槿姨反倒也没有眼泪了,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阿槿,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要给丫头?”夜醉山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光亮骤然。

“老爷,除了这慧庐,夜园也没什么是完整的了。”槿姨细声细语的答着他的话,脸上保持着微笑,美丽依然。

“阿槿,你要什么?”夜醉山的气息越来越弱,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是强撑着。

“我?”槿姨轻声答着:“我何曾要过些什么。”

“嗯。”夜醉山眼中的光亮逐渐变得黯淡:“你的确不曾要过什么,你和小慧不一样。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得到,她容不得我心里有别人。可是阿槿,除了她,我心里哪里有过别人。我不该犯错,我不该有了夜白,我不该啊……阿槿,你说我现在下去找小慧,她还在生气吗?”

“不会的,夫人一定不会生气了,这么多年了,她早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槿姨一字一字的说着,微皱了眉头也显得甜蜜,似乎早已过世的谭氏夫人真的就站在旁边,而她只是个普通人,宽慰着吵架的夫妻而已。

“夜白的母亲叫什么?”夜醉山问着。

“老爷,叫沐兰。”

“哦……沐兰……”夜醉山喃喃念着。

若是父亲听到夜醉山的话,恐怕会恨得永不瞑目吧,这么多年了,夜醉山的心里哪有兰姑姑一分一毫。

可我又能说什么,代替父亲责骂夜醉山吗?我做不到了,已经做不到了。

“阿槿,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小慧的时候她用苹果砸我,骂我是登徒子。呵呵,这一生也只有她那样骂过我。”

“老爷,我知道那件事,其实小姐心里是喜欢你的,砸你那次,她回府上还在和我念叨,嘴上是骂你,眼睛里的笑意任谁都看得出来。”槿姨细细的说着,把被子给夜醉山掩了掩。那么高壮的夜醉山,现在竟瘦成这个样子,被子显得又宽又大。

我坐在一旁并不插话,又哪里插得上什么话。老爷就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的回忆里只有那个小慧。谭氏明慧,夜玄的母亲。

“老爷,你放宽了心,小姐她这辈子一心一意的对待你,即使她恨过,骂过,可她还是她。”

“你说的对。阿槿,夜玄回来,你帮我看着他,帮他和丫头成亲。夜玄是小慧的心头肉,若他不好,小慧在九泉之下也会念叨我。”

槿姨笑着点头,眼泪终于无声的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夜醉山的手背上,然后滑落。

“丫头。”夜醉山的目光混浊起来,视线已经不能在我脸上集中。

“老爷,我在。”我喃喃的应着。

“夜家再没什么可以给你,我给的戒指,是可以保你的命,可我相信你无论如何是不会以它换命。那么就只有夜玄给你的红眠了,丫头,有机会,你去看一眼,了了心愿……看在红眠的份上,我只求你一件事……保住方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便是夜醉山最后的话。

他临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他在垂死之前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夜玄的母亲吧,因为他的眼角明明带了笑意,一闪而过的笑意。

老人们常说,灵魂也是有重量的,我信这话。夜醉山的身体好像都变轻了,因为仅凭槿姨一个人,都能够扶起他,帮他最后一次梳理那花白的头发。

槿姨也不再流泪,看得出,她竟是幸福的,因为她所爱的人就在她的怀里。

不管是谭氏夫人,还是沐兰姑姑,都没能陪夜醉山走完最后一段路,说完最后一段话。

从我亲手葬了父亲的时候,我便信,人是需要一个支撑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这世上绝无疼惜我之人了,我活着,也只是撑起父亲的遗愿而已,即使那个遗愿重的我无力托起,我还是来到了夜园。

现在更是如此,我又一次目睹另一个老人的逝去。

而这次,何止是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站立的这片土地,还能够属于我多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遗愿都要我去背负,去完成。

我很累,我筋疲力尽。

夜玄,你的父亲,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送终。

你的孩子,你的妻子,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保护。

夜玄,你把发带遗失了对吗?只是遗失了对吗?那血迹不是你的对吗?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要回来,可现在呢?我在夜园所承担的恐惧,我要你在今后还给我,用你今后的每一时每一刻来还我!

可你到底在哪里……我不要红眠,不要夜园,不要什么琉国的传国玺。

我只要你活着。

仅此而已。

番外:槿姨篇

当晚,就在老爷的房间里,我为他守灵。

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再做寿衣,我只给老爷换上他平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虽然旧了些,可是很干净,老爷穿着也会舒服。楼下厅里那个木槿屏风被我拆了,剪下大朵的绣木槿垫在老爷的身下。

我这一生也没与老爷这么亲近过,就如了我的心愿吧。

我知道有丫头在偷偷议论说不合礼数,倒是小眠那姑娘把多嘴的丫头给轰出去了,她其实并没说什么,只是眼睛瞧着,那丫头就收了声,低着头出了门。

小眠的确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比当年的小姐更有。玄少爷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大少奶奶上官未月露了个面,说是避晦气,就带着丫头走了。我还以为她去休息,没想到她竟跑到五层的平台之上喊话,她在喊夜白少爷,也相当于通知了外面所有的琉匪:夜家的主心骨去世了。她还求夜白放过自己,看在她毕竟是嫂子的份儿上,放过自己。

有丫环跑来通知我和小眠,可小眠没理会,我也没。

懒理。

插上白烛,映得小眠头上插的白花多了份跳动,可是她眼睛里的光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是学绣的,一双眼神早练得极伶俐漂亮,我仍然记得她初进夜园的那个晚上,眸子里的淡然让我惊讶于超乎她年龄数倍的从容。

也许,最早吸引玄少爷的,就是她的眼睛吧。

可现在看着她,我只想到三个字:活死人。

实际上,她看到那条带血的发带的时候,就已经像个活死人。

我不知道现在她靠什么活着,如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老爷是极聪明的,琉国的传国玺没交给我,而交给了小眠。

我想老爷明白,我果然是担不起这担子的。

“小姐她很美。”我忽然开口说着,像是对小眠,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语。

小眠应该知道,我口中的小姐是玄少爷的母亲,谭氏明慧,老爷一生挚爱。

“这世上,没人比小姐更美了。我伺候在她身边,有的时候都会奇怪,老天怎么会生出这么精致的可人。”我继续说着。

小眠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并不接话。

“你也很美。”我朝小眠笑了笑,又看向平躺着的老爷,顺手抚整了下他的袖口。

“槿姨,你怨吗?”小眠忽然问着。

我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才回答:“说从来没怨,那是假的。可是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怨?老爷对小姐一心一意,连怨的资格都没有给过我。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的兰姑姑,至少……她还有个夜白。”

“可是老爷临去的时候都不记得兰姑姑的名字。”小眠苦笑着:“槿姨,毕竟是你陪着老爷走完最后一程。”

不管她是不是在安慰我,我都在心里觉得高兴了下,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仍旧高兴了下。没错,毕竟是我陪着老爷走完最后一程。

老爷就躺在我的面前,而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我忍不住握住老爷的手,虽然冰冷僵硬,可这手,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

小姐还活着的时候的性子急,经常和老爷吵架。一吵起来就是个天翻地覆。可是对玄少爷却是百般的疼爱。至于对夜白少爷……是近乎可怕的。有的时候我真的奇怪,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她会惨忍的对待一个毫无过错的孩子,就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吗?

可不管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仍旧是老爷的最爱。我想,与其说小姐恨那个叫沐兰的女人,倒不如说是恨自己还多些。

因为是她自己和老爷吵架,害得老爷喝闷气,才会发生了和沐兰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就更像是一连串的报应,对老爷,对小姐,也是对夜家。

夜家的诅咒再一次的应验了,小姐果然并不长寿。

可是够了,真的够了,再大的诅咒也毕竟报应了夜家数代了,难道就没完了吗?老天保佑,让玄少爷这代开始就能够得到幸福吧!

还记得刚随小姐进夜家的时候,老爷比现在的玄少爷还要年轻。

他那个时候很喜欢笑的,也喜欢捉弄别人。他把我的胭脂里放了辣椒沫子,害得我的嘴唇肿了一天。他把我的梳子上涂了白漆,害我梳头的时候以为自己无端的多了那么多白头发。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小姐就是同谋。看到我出糗的样子,小姐会笑的直不起腰,而他便看着小姐笑,一脸的满足。

我也跟着笑,心里在酸酸的哭。

我又能怎么样,我只是小姐的陪嫁丫头。我曾经幻想过,也许小姐会大发慈悲,收了我做老爷的填房。

可我毕竟想错了,小姐永远是小姐,她绝不会允许另一个女人和自己共享一个丈夫。

我在夜园的身份,永远是管家,即使小姐过世了,我仍然只是管家。

很多时候,我很不想面对玄少爷,因为他的身上有小姐和老爷两个人共同的特质。我对他很严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严厉是为了他好。

同样的,我对夜白少爷也是敬而远之,因为我不喜欢他的母亲,那个叫沐兰的女人,因为她至少得到了老爷的一晚,甚至还有了孩子。

实际上,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我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啊。

我只是个女人,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女人。

后来,老爷续弦,娶了季樱桐。

这次我并没有吃醋,因为季樱桐只是个摆设,一个木偶,一个老爷用来装点门面的木偶。

于是,夜园里就有了另外一个故事。夜白少爷和美丽年轻的季樱桐。

他们相爱了,意外吗?

不。

在这样的夜园,两个同样寂寞,又同样不被喜欢的人遇上了,不爱也难。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一个丫头直接冲了进来,一脸的焦急:“槿姨,眠姑娘,你们快下去瞧瞧吧,大少奶奶要领人往外冲,拦都拦不住啊……”

小眠一激灵,立刻站了起来。

我听着那丫头的话,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忽然更加的谢谢老爷,他把最后的重担交给了小眠,而放过了我。

他对我,总算有了半点怜悯吧,我为夜家操劳了大半辈子,他总算不忍心了吗?

我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连我自己都在吃惊。

“槿姨,你留在这里守灵,我去处理。”小眠不再耽搁,随着那丫头就出了门。

老爷看得没错,她果然有担当,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她仍旧站得稳。

现在的我,不如她。

她有希望,因为玄少爷有可能还活在人世。

可我没有了希望,我所牵挂的人都没了,一个都没了。

小姐过世的时候,老爷陪了她三天三夜,最后晕了,是我把他拖回房。

晕迷时候的老爷,也如现在这样的安静。

老爷,你知道吗?小姐爱荡秋千,我也爱啊,我不止一次的偷偷坐在秋千上,幻想着会有一双手从背后推我,让我也能高高的飞起,像小姐一样笑。

老爷,小姐其实一点不喜欢绣,是我喜欢,她送你的绣品,都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的完成啊。也许我这辈子做的最忤逆的一件事,就是绣了这木槿屏风放在了客厅。可你没怪我,你什么都没说,起先我以为你认可了我。可后来我明白了,不管我绣什么都无所谓,你真的视而不见。

老爷,小姐和你吵架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抱怨小姐,为什么她就不能多忍让你一些,为什么她非要和你较真。可我后来想通了,这样的小姐才是你所喜欢的,无论她怎样的行为,你都喜欢。

老爷,小姐过世以后,我多愿意听到你唤一声:阿槿。

阿槿,帮我拿那件绣品;阿槿,帮我沏茶;阿槿,这话不该你讲;阿槿,你只是一个管家。

没错,我只是你的管家。

老爷,你的手真冷,可只有你的手变冷了,我才有资格握住。

老爷,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你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在用刀子割破自己的手腕。

老爷,我的血已经流了出来,可是不多,很快就凝固了。

是你吗?是你不许我死吗?

可你别拦我,这辈子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我又割下一刀,这次更用了些力,伤口也更深,隐约可见白骨。

可是老爷,我竟然不痛。

我从来没有过任何时候能像现在这样的感到幸福,感到轻松。

我庆幸,庆幸你没有把琉国玺交给我。庆幸你没有把照顾二姨太和她腹中胎儿的重担交给我。

若你交待了,我又怎么能不去完成?可是我又哪里有心情去完成?

老爷,外面很吵,我又听到了火绳枪的声音,大概又有人死了吧?嗯,一定是的,还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慧庐里奔跑。

老爷,你听不到这些了,多好。

很快,很快我也听不到了。

老爷,请等等我,黄泉路上,我继续给你和小姐当管家吧。

若是……若是小姐没有等你,小姐先去投了胎。可不可以请你回头再看我一眼,再拉我一把?

老爷,原来人在临死之前,看到的情景会这么美。

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我坐在秋千之上,我荡得很高,我听到你在唤我:阿槿……

第 75 章

“上官未月,你可不可以不要挑在今晚,不要挑在这个时候!”我冲下楼,全身的血都涌向脑海,多日来隐忍的愤怒和绝望化成声嘶力竭的喊叫。

挡在我面前的人一一分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通路,通路的尽头就是慧庐紧关着的三层门,而门旁边站着的正是上官未月。

她不但自己想跑,她还拉上了季樱桐。当然,她不是出于好心,我想她是想交换,和夜白做个交换。

“夏微眠,你以为你管得住我?现在老爷死了,我不需要和你们这些人死在一起!反正我也没打算入夜家的祖坟,我恨这里,我恨死这里!”上官未月也激动的不能控制,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能感觉到是从她心里挤出来的恨,恨不得能砍死这里所有的人。

“我不是以为,我是一定能管得住你!如果现在放你出去,铁门就再也关不上了,等于害死了这里所有的人。你以为你拉着季樱桐就有了活路吗?我告诉你,外面那些人是魔鬼,他们会吃人!吃了人,骨头都不吐出来!”我一步步的走了过去,直视着上官未月。

“夜白不会。”季樱桐站在上官未月的旁边,悠悠的说了句。她的表情甚至有了几分喜悦,她以为夜白还是从前的那个人,那个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

“带人逼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出卖的?”我冷笑,对季樱桐,只有可怜:“他已经没了底限,没了底限的人,谁都不爱。”

“你们听着。”我环视了四周,慧庐收留的灾民,还有夜园的丫头、仆人们,现在差不多都在大厅了。夜玄训练的火绳枪队的几个队员也在,好在有他们,好在他们仍旧可以战斗,最主要的是,他们的意志还没有垮。

“我们只需要再挺几日,等朝廷的援军一到就可以解围了。琉匪不敢硬闯,因为他们要的两样东西都在我们手里,他们怕这两样东西会被我们毁掉。可是如果你们出去了,下场必定和小香是一样的。我不想多说什么,总之,看住那个女人。”我厉声说着,手指向季樱桐。

我承认我很卑鄙,我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季樱桐身上。可如果不这样,如果和大家讲什么道义、尊严,会有几个人会响应我?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等待援军的到来。

“你们这里,上次跟着大少爷出海的有多少个。”我问着手持火绳枪的队员们。

零零星星从角落里站出四五个人,大概占了队员的一半人数。

“如果大少爷站在这里,他的号令,你们听不听。”我一字一字的问着。

“大少爷让我们去死,我们不会活着。”带头模样的一个队员沉声答着,语气里已有了赴死的悲壮,目前,他们是夜家最可以依赖的人,也是可以跟着夜玄出生入死的人。

“好,你们都看到了大少爷对我是怎么样的,说句不知羞的话,他说了会回来娶我,他说了我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即使你们心里有可能对我不屑,可是现在请你们听我的号令,我的号令,就等同于大少爷的号令。”我慢慢的说着,每说一个字,夜玄的微笑都如同就在我的面前,他在鼓励我,他在支撑着我把身子站直了。

“我才是这家的大少奶奶,你们要听也是听我的!”上官未月声嘶力竭的想扳倒局面,腊黄的脸由于激动终于泛出一抹红。

“她是有少奶奶的名份,可她做的却是出卖夜家的事实!老爷刚过世,她就想拐了老爷的二夫人去逃走,她置夜家灵祠于不顾、置慧庐所有人生命于不顾、置天印子民的骨气不顾,这样的夜家少奶奶,你们认吗?”我高声打断了上官未月,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随即指向一直站在人群后的方氏畹华:“她也是夜家的人,老爷临死的时候把她托付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护住她,护住她肚子里少爷的血脉。若你们听老爷的,听少爷的,那么现在就听我的!”

“不要听这个妖女……”上官未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朝我扑了过来,张牙舞爪的样子,让我毫不怀疑她只想撕吃了我的决心。

可她根本不能靠近我,我抬手,黑洞洞的火绳枪口正抵住她的额头,她惊愕的呆住了。我甚至能顺着枪口感受到她朝前冲的巨大冲力。

可没用,她的是头骨,我的是枪弹。

“想死就再往前一步,我已经杀了小香,我不介意再杀第二个人。”这声音,还是我自己的吗?一定是魔鬼代替我发出的,来自地府的声音。

慧庐里真正静了下来,我环视着所有的人,我现在还有什么?我没有夜玄给我的名份、没有老爷的当众遗命,我还有什么?我只有手里的这把枪,还有我自己的眼睛。

“你们,要不要听我的。”我看着火绳枪带头的队长。

那是一个年近四十左右的硬汉,一脸海边渔民特有的刚毅和沧桑,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直视着我,他对我说出的话,是我今晚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安慰。

他说:“夏姑娘,你才是大少爷的女人。”

“大伙儿听着。”他转身对十余个火绳枪队员们命令着:“大少爷不在,我们听夏姑娘的。”

简单的一句命令,尘埃落定。

我甚至不再看上官未月,也不看任何人,只是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的上楼,声音很轻,仿佛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

背对着所有的人,我仍旧是没有眼泪,虽然我以为我撑不下去了,我以为我会哭,可竟没有。怀里,有夜玄的发带,上面还有夜玄的血,贴着我的胸口,很温暖。

一层、二层、三层,我回到四层,仍旧到老爷的房间,推开房门,老爷的尸首仍旧躺在床榻之上,槿姨一身素白跪坐与他的旁边,蜿蜓的红,顺着床榻滴滴答答的流到地面上。

原来一个人的血流干了会有这么多,满目的红。

我扶着门,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槿姨,我知道你会走,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快,你甚至没有交待过一句半句。

可你又能交待什么?

你所有生命都给了老爷,老爷走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再牵挂了。

槿姨,真羡慕你,你可以陪着你所爱的人最后一程,然后追随他而去。

可我呢?我连赴死的权利都没有。

再累,也得活着。

我一直站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有丫头上楼来看到房里的样子再尖叫的跑下去,随后,有人上来,有人哭、有人帮槿姨整理……

上五楼,打开夜氏灵祠的门,里面多日未曾打扫,有了些许呛人的烟尘味道。我燃起慧庐里仅剩的几根红烛,映的这凄惨的宗祠里竟有了几分喜气。

跪于蒲团之上,把夜玄的发带搁在旁边。

“夜家祖先在上,小女夏微眠,要嫁夜家第三十二代宗孙夜玄为妻。我和夜玄一无媒灼之言,二无父母主婚。甚至,甚至夜玄也不在,微眠只有他的贴身之物。今夜,微眠就和这发带成亲,望祖先成全。”

一拜天地,我执手发带,拜天拜地。

二拜高堂,我执手发带,朝着灵桌方向跪下叩头。

夫妻对拜,我把发带缠到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没有洞房,这诺大的慧庐都是我和夜玄的天地。

我相信,若夜玄活着,他会回来慧庐找我。

若他死了,他的灵魂会缠绕在这发带之上,陪着我,永生永世。

从那晚起,这发带就再也没有被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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