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一百零三章 造化（1 / 1）
皓月高悬，盈盈满华。银树千灯，星月交辉。
曜月节，本就为孤城一年一度的盛会，此次尤甚以往。信步行在青石街道上，一派游人如织，热闹熙攘的景象。串流而过的人群，男穿锦衣，女着绮服，光鲜亮丽。一路上，声声笑语入耳，满城簪影鬓香。
孤城女子多生的娇俏，那眉目间的柔情，又不失飒爽英气，让许多被邀参加的少年青俊，瞧得乱了心跳。
“看，是城主！”
人群里不知谁惊呼了一声，众人纷纷停步往后张望去，只见一顶白纱步辇进入视线，渐行渐近。
“城主不是从不参加这游花灯的么？怎么今年……”
“你没看到骑在马上的那是谁？”
齐齐目光看去，“哦。”顿时低语嬉笑做一片。
又有一声音道：“十夜庄主和从前一点都没变。”
“那十夜少庄主，可比上次来时还俊。”
“哈哈。你若看上了，何不去说说？”
“我还真打算着了。待会便去会会这位俊俏的少庄主。”
“哈哈哈。”
少女心事，这般明讲。周围众人均是听得发笑。倒是站在她们附近的几个江湖人士，禁不住汗颜。
“咦，那个和岚少庄主并骑的姑娘又是谁？”一个女子忽然察觉，疑道。
“对，以前没见过。”
“是婢女吧？”
“我看不像。”
“我看也不像。从刚才，少庄主便一直看着她。”
话音依稀飘入耳中，月影面上微红，侧目眺了一眼身侧的十夜岚，换来的是他的一个温煦笑容。
白纱步辇行到一处高台前，停下了。一个婢女躬身上去，轻轻撩开纱帐。
那一抹清冷出尘的白，翩然再现于众人眼前。冷华月步上高阶，并未言语，只是那眸光一扫，全城噤声。
那种冷到极致，却又摄魂夺魄的惊艳，便是月影瞧了，也心跳快了一刹。
“月影。”十夜岚走到她马下，抬手递到她身侧。
月影低头冲他微微一笑，正要伸手握住他的手，动作又陡然打住。
手僵在了半空，视线越过重重人群和烁烁灯华，直直的落入一人眼底。
那么明亮的一双眸子。就似这全城的灯火，也不及他一眼来得璀璨。
月影下意识的蜷起手指，这才惊觉自己指端已是一片冰凉。
又怎能不冰凉？
那晚的事，她不愿再去想，可一幕幕却又像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荡，让她不得一刻安宁。
其实在他转身离开那一霎，她便已然思到——
进孤城之时，他并未带着其他随从，除了清风和子灵。
何来听命假袭于她的手下？
可是……
“月影？”
“呃？”浑身一个激灵，月影仿若被突然惊醒了般，仓皇收回目光，望着那张表情温柔的脸，迟疑了一瞬，她终是探身握住他伸出的手，翻身跃下马。
手里紧贴着的掌心，温暖宽厚，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心底的乱，似乎平缓了一些。
再抬起头时，只见高台上的冷华月手中已捧着一盏孔明灯，昏黄的光透在古色花纹的灯罩上，映得十指芊芊如美玉。忽而，她松开了手，灯徐徐飞升，随着风飘向了夜空，直到化作一点微微星光。
城内顿时一片喧腾哗然，每人笑逐颜开。
今夜，月圆，人亦圆。
“岚，你带沈姑娘去逛逛吧。”十夜寻扭头，对立在自己身后的十夜岚道。
瞥了眼不远处的那道倩影，十夜岚会心一笑：“是，父亲。”别过冷华月，往月影的方向走去。
望着两人携手走远，俊朗，清丽，宛若一双璧人。
“华月，我俩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曜月节之上。这一晃，便是三十几年。”忽然传来十夜寻被风吹的有些寥落的声音，“那日，东侯抚琴，我舞剑，文月作画，你题字。卿姨一乐，将老城主藏了二十年的几坛女儿红偷了出来。连你都多喝了几杯。我至今还记得，那酒有多么香醇，今后，也再未喝过那般的美酒。”眸子微转。落在身侧依旧不动声色的那人身上，顿了半晌，一声长叹，“华月，从何时起，我们变成了这样？东侯又有什么过错，你要逼他到那种地步？”
清清冷冷的目光一颤，终是落在了他身上。笼在面纱下的双眸凝视了他许久，刚要启口，一道身影怯生生的向她走了过来。
“城主……”停在数丈之外，红了玉面，冷火凤垂头咬了咬下唇，忽然，抬眼直视于她。灼烫激烈的视线，竟不带了一丝退怯。
“求城主做主，将火凤许于杨门主。”言罢，咚一声，笔直地跪了下去。
一句话后，周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么大动静，连正在远处赏灯的月影也察觉到了异样，不解的仰头回望去。
刹那间，翩然步上高阶的那道修长身影，将她的目光凝住。
众目睽睽之下，醒玥走到冷火凤身旁，弯腰将她扶站起，似乎还说了一句什么。
说的什么，月影自是听不见。
可下一瞬，人群中爆发的欢呼，此起彼伏，像是针刺入了她耳中。
结果，不言而明。
月影怔了一瞬，转回了头，不再多看一眼。
其实，她并不觉得难受，只是心发空。就像是什么被她埋得太深太久的东西，突然被掏了个空。
睁开眼睛时，常云怔了许久，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探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干适的布衫，再摸摸床下被褥，也是干净的。仿佛昨夜那一场噩梦般的痛楚，真只是一场梦。
坐起身，调匀了呼吸，他轻声唤：“万毒。”
没有回应。
暗自觉着奇怪，翻身下地，又是一惊。四肢竟然不再似以前那么乏力，全身蚁噬般的痛楚也不那么明显了。
这……？我并没服下那半株梓血紫草，怎么会……
心中疑云更浓。在自己病发的时候，万毒从来都是半步不离，今却不见了她，而且自己身体的情况，别人不知，他还会不清楚？只是一晚便明显好转……
突然，心头一丝不祥闪过。他急忙跑向门口，见到门外守着的两个天绝门弟子，问道：“你们今早见过万毒娘子么？”
“见过。”其中一人回他，“方才万毒前辈才来过，嘱咐我们午时记得常先生的药。”
心，陡然沉下。
松开那人，他的面上血色全无。
她终是去了。这每日每夜的痛，他自己快熬不住时，万毒先崩溃了。
“你们去找李堂主，请他一定将万毒娘子追回，快去！”
被他这么一催，那两人先是一愣。旋即一人醒过神来，飞般奔了出去。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的过去。常云在屋内，坐立难安。
待房门终于被轻轻推开时，他猛地转过头去。
屋外射进的阳光刺目的亮，眼睛一阵发胀，可他一眨不眨，定定的盯着站在门口的那人。
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脸。那双总是紧系在他身上的目光，此刻却低垂着望向了地上。
“万毒，你过来。”缓了好几口气，他哑声道。
万毒娘子迟疑了一刹，道：“沐云，我想昨晚是曜月节，孤城的人一宿无眠，说不定今天……”
“过来，万毒。”重复了一句。
万毒娘子一怔，抬脚走进，在常云身前十几步处又停下来。
“沐云，你昨晚痛的那么厉害，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瞥他的面色，惊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沐云，我不会再冒然行事了，你先坐下，让我看看。”
决然避开她伸出的手。“你要我欠你多少？”嗓音发着颤，“多到我用余下的所有时间都还不完？”常云紧攥的手开始发抖，一字一顿地道：“前半生我还了楚玄雪，后半生便还给你是吗？”
“不是！”万毒娘子扑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他，急道：“沐云，我从来没有……”
手，突然被握住。
那么得紧，仿若他一下握住的，是她的心脏。
“万毒，让我看看。”
万毒娘子目光一颤，一时闪烁其词：“其实没什么。沐云，我易了容，所以显得……”面皮上忽然一凉。
猝不及防间，她脸上的□□已被摘去。
常云的眸子毫无避讳的直直看在她脸上。
万毒脸色微变，下意识的低头，可旋即下巴被捏住，挑了起来。
“别动。”常云喃喃道。
对上他幽深的双眸，万毒面上微红，小声半嗔的语气：“有什么可看的。以前好看的时候你不看，现在这样子，却要看了。”
“嗯。”常云点头，“还好，你只给了我十年的功力。”
“怎会才十年？”脱口而出，“是整整三十……”在看到常云眼底翻涌起的阴郁时，她蓦的停住。默了半晌，低叹一声：“你又在套我。”
常云伸过手去，慢慢得将她揽在身前。
“沐云，小心你的伤口。”即使情迷，仍不忘小心提醒。
“没事了。”心头暖了起来，他将头搁在她肩上，“体内没了那东西，总算是轻松了。等再取回那半株圣药，我便开始炼‘无忧’。万毒，我想了这么多年，加上十夜庄主的尝试，这次我觉得能炼成。”
“真的？”万毒愕然的抬头。
“对。这次我一定能炼成。”紧了紧怀里温热的身子，他柔声道。今生我拥有的已所剩无几，我不想连最后这一点真情，也错过了
“扑腾扑腾”窗外一阵声响打破了屋内温情的沉静。
万毒娘子心中不舍，可手还是松了开，反身去开窗。
一个白白的东西随即直扑到常云脚边，落下了。
信鸽？心头一惊。陈越有急事？
常云弯身抓住白鸽，抽出了系在它脚上的东西，打开一瞧，表情瞬间变得凝重。
“这么了？”万毒娘子凑近问。
“小墨祖母病重。”
“陈越没去找大夫？”
“找也没用。”常云看向她，“小墨祖母是获罪之身，没大夫愿意去冒被牵连的险。再加上曜月节，更没人会去触这所谓的霉头。”言罢，他回身艰难地走到柜前，弯腰翻找起来。
“沐云……”猜到了他的意图，万毒娘子面色剧变，一把上去拉住他，“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回过头温雅一笑，常云应她道：“我会请李堂主安排人手。陈越也会在内接应。只是去一会儿，又是在外城，不会出什么事情。”
“还是太危险。”万毒仍然不放手。
见状，常云叹了一下气，“万毒，若不是我，小墨不会死于非命。我不能对他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见死不救。”
万毒动作一滞，顿了顿，决然道：“好，我随你去。”见常云还在犹豫，她挑眉笑了笑，“说到医术，除了无舍，我还没输给过谁。怎么，常先生信不过？”
眸光闪了几闪，常云粲然一笑，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
将手指移开老人的腕脉时，万毒的面色已不轻松。
人若枯灯之末，便是这次强自救了回来，亦然是油尽之势。
她回眸望了一眼常云，摇了摇头。
常云一阵默然。
许久，老人眼皮颤抖了几下，慢慢睁了开，浑浊的眼珠在触及到他时，清明了一瞬，嘴唇开始颤抖个不停。
“老人家，您说吧，常云听着。”他俯下了身去，握住老人瘦骨嶙峋的手。
“……”老人拉住他，嘴唇不住的翕动，喉咙咕隆着却没发出一个音。
常云却在这种无声的倾诉里，慢慢的，慢慢的，僵直了全身。
待“听”完最后那个字之后，他几乎快要站不住，身子摇晃着一下扶住床沿。
“沐云！怎么了？”万毒担心的拉着他的手，“先歇歇。是病犯了么？还是……”
常云无力的摇头，靠在床边滑坐了下去。
“沐云？”
她有些惊慌的去看他的面色，偏巧一团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真切。
“沐云，你听懂她说的？”
常云惨然一笑，“是呀，我听懂了。你忘了，从前我在天海阁时，司徒识明派的一个哑奴来照看我。”
一听那人，万毒面色顿变。呸！什么照看？将亲侄子的脚筋挑断关起来，有这么照顾的么！？
“沐云，别说这个人了。地上太凉，你先……”
“哈哈哈。”
一径的大笑，骇得她顿时愣住了。
常云抱着双膝坐在地面，脸埋在臂间狂笑不止。
就像当年两人初见的那日，他坐在天海阁内也是这么笑着，眼里却不见泪。
“沐云，怎么了？她说了什么？”这般失控的他，让万毒的心揪到了半空悬起，一丝不祥闪过心头。
“没什么。只是一个很久远的事。”转过身去，他握紧了老人的手，就着跪姿在她耳畔一字一句低声道：“老人家，六十年前的那天，被您丢弃在雪地里的那个孩子，他没有死。这不是您的错。若说罪，有罪的也该是这孤城历代的城主，就因为那么一句习俗，便可以抛弃亲生骨肉。您却无辜因此获罪，几十年的祖孙分离，亏欠的早就还完了。”握他掌中的手突然剧烈颤了颤，最终，垂落下去。
“沐云……”万毒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肩，“你别太伤心。”
常云回头，双眸若一泓波光粼粼的清泉，望得深了，却空荡荡的。
他站起身，“走吧，万毒，天绝门的人还在城外候着，莫让陈越太为难。”
万毒怔怔的望着他，攥紧了手里他冰凉的手指。
由人引着进入堂内时，李静海已等了他不短时辰。一见他进来，他起身笑道：“常先生，一路可还顺利？”一瞥他脸色，顿时又面露愕色，“先生，你的伤……”
“无大碍。”常云勉强一笑，“李堂主，可是杨门主那里有了什么消息？”
“是。今早孤城公告天下，十日后，门主会迎娶西侯外孙女冷火凤。”李静海走到他身前，意味深长地道：“那时，天绝门会派人将聘礼送进城内。常先生，如今万事俱备，只要您能将那密道位置告知，门主大计便可得成。”
“李堂主莫急，到了适当的时候，常某自然会说。”常云沉默片刻，哑声道，退开两步，“若没其他的事，常云先下去了。”
“常先生请便。”
在李静海暗含揣测的目光中，常云转身出了房门。
没走出多远，万毒按耐不住停步问道：“沐云，你方才为何那样明显的拒绝？”处世圆滑如他，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常云没有回答她，却道：“万毒，你知道他为何叫‘楚玄雪’吗？”在她愣怔中，常云缓声道：“六十年前，他的师父把他从悬崖底救了回去，那天的一场大雪，孤城百年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