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1 / 1)
医务室里仍是一片寂静,隐约能听见空调机运转的‘嗡嗡’声,门后有其他家属用方言大声对话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哭泣的声音。再仔细听,还有海水扑打到码头,狂风夹带着雨点奔向房屋的声音。
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声音。
深切的悲哀和遁世的冲动若一张大网,笼罩住他。
仿佛又回到了车祸住院的那段时光。
只是,他知道,再如何睁眼也看不见那双微红却倔强地弯出一个微笑弧度的琥珀色大眼。
时间最是无情,丝毫不会停顿。
很快就过了午夜。
门外的哭声也益发响亮悲戚。
他再也无法欺骗性地告诉自己:“白小苏还有获救的机会。”
再也无法回避去思考关于她大约已经到了另一个冰冷的世界这件事。
白小苏一直很迷信星座这种东西。
“沐穹,这本杂志上说了,喜欢幻想,对未来抱着无限粉红色憧憬的双鱼座女生最不能找的就是天生缺乏浪漫细胞,追求稳定安逸的摩羯座男生诶。你说说我怎么就这么悲剧性地找了个摩羯座的男朋友呢!”可惜那时她正靠坐在他的身边,窝到他的怀里捣乱呢,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
此时,他真正有些憎恶起自己过于现实的个性,居然生不出一个她奇迹生还的念想来。
一整个晚上都在下雨。
他一直就那么躺在床上,睁开眼,闭上眼,都是白小苏。
到最后,他居然凭空生出些恨意来。
白小苏若是爱他,又怎会让他一人在此处伤怀?
若早知有一日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她怎忍心那一日在他的病床边哭着对他道:“我是今生今世不会放开你了。沐穹,你若要离开我,至多到我死了!我可不会便宜了你,早早就死去的。我要纠缠你一辈子去……所以,能不能别说什么‘不要再见你’之类的话了?若是离了你,我可真的会憎死你。”
难道她就没有想过,若是她真的死了,他也是会憎她的么?
在蛮横地将他整个心都吞裹入腹后,白小苏,她居然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死了?
沐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心绪难平,情绪渐渐激动起来。
最后,仿佛一根弦断了。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背部先是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然后又仿佛换了利器,改用锐利的刀片来刺穿他,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寂静许久的两条腿带着半个身子都开始大力地跃动起来,对背部一寸又是一阵一阵不负责任的拉扯。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都失了控制,变成了别人的玩具,只有那可怕的疼痛是属于他自己的。
“小苏……”他终于忍耐不了,叫了起来,只一声就清醒过来,噤口不再喊那名字,可惜平日里被她惯坏,嘴上已一点也忍不住疼了,现在想要忍耐,实在太过强逼自己。
细碎地□□:“疼……”可惜,再也没有那个娇小的女孩会奔过来柔声安慰。
最后还是小刘开门进来,压住他的身子,喂他吃药,帮他按摩。
等这波疼痛终于过去,两人额角都已隐约有汗。
再躺了一会,终于有了说话的气力,沐穹哑着嗓子低声问:“现在情况……怎样了?”
小刘沉默,大约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后进来的ANNA打破了静谧,开口道:“现在风浪小了许多,天也亮了,找到了两名失踪的乘客尸体……没有找到夫人的。不过……”
“不过什么?”被ANNA一席话弄得七上八落,沐穹耐不住心中焦虑,哑声疾问。
“已经找到了夫人的包和随身物品。”连ANNA自己都不清楚,说这句话时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声调和表情,“这样的海难中,很多人都是……找不回来的。能找到随身物品已经不错。”
“喔,东西在哪儿?”他抬头看向ANNA,表情仍是镇定的,眼神中原本的细微的光却已经悉数暗淡下来了,“请拿来给我,谢谢。”
果真是个无时无刻不会失了风度的人。
后来拿着一袋子东西推门进去的王凤看见正挺直了脊背靠坐在床上的男人,心底喟叹一句。
从前在电视新闻里,还从未见过这般冷静的遇难者家属。
待到半个月后,王凤才在渐渐淡忘了白小苏一事的公司中听说,当日遇难同事的丈夫没几日便进了重症监护室,几乎就要成了殉情一事。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最深重的伤,往往是从表面看不出伤口的那一种。
这样的伤,往往也最致命。
于是,当她在后来的,白小苏的葬礼上,看见那个一身沉黑,形销骨立,苍白着一张面孔却仍是淡然肃容,牵着儿子的小手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时,心中涌出的,是丝丝的同情与悲伤。
还有一点点,心动。
哪个女子不希望,有那么一个男人,默默地,践行着一生一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