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章 乱初生(1 / 1)
秦望北居然会钻空子直接住进公主府来,却是瑞羽也没想到的事。因此鹿鸣院里住着人,她根本就不知道,直到次日元度和几名水师述职完毕,瑞羽留他们用膳,席间闲谈时有所涉及,她才明白此事,愣了愣待要将他赶出府去,可一来秦望北曾施大惠于她,这脸实在有些抹不开;二来她与秦望北也算相识已久,知道以他的机狡嬗变,既然赖进了公主府,想让他出去也不是件易事。
元度偷眼瞥见她的脸色变化,知她对秦望北赖进府一事也并非欢迎,心中暗喜,惭然道:“是末将无能,没能拦住他。”
瑞羽知他忠直有余,但除了在战场上外,于与人交往一道上的临时机变,却着实差了许多,怎么也不可能是秦望北的对手,也不怪他,道:“是我所下的命令让秦望北有机可趁,衡平无须自责过甚。反正公主府宽阔,也不少待客的地方。”
想到秦望北就在府中,她暗里也觉头痛,想了想道:“秦望北说他会带航程志来探讨远航经验,那就在水师前来述职的将士里也挑十个杰出的人才住进公主府来,跟他一起探讨探讨。”
能成为在公主府住宿的座上宾,那是极大的荣耀;而能跟南海的不封之王秦望北探讨远航心得,则是极大的实惠。这样的大好事,让元度等人大喜,连忙应道:“诺!”
瑞羽又问了前来述职的水师将士在州城的生活状况,沉吟一下,道:“水师将士一年才能换防休息一次,殊为不易。这次随几位将军一起来述职的将士,此时在州城的共有多少人?”
元度不敏人情机变,对随行的手下的情况却是了如指掌,立即报了具体数目上来:“一共有七十三人。”
瑞羽一笑,挥手道:“好,上巳日后,公主府大宴,请这些英勇无畏的水师精锐赴宴!”
她在军中的时间久了,也知道很多将士的习性,一放松下来就会把身上的财物全部挥霍一空,贪图一时之快,为免请这些将士赴宴,还弄得他们为了赴宴的衣服而苦恼,又补充了一句:“衣装我会让公主令丞周昌在宴会前送过去。”
她的前一个命令使几个水师将军大喜,后一个命令却是令他们欢呼,并且欢呼过后,还有人看了看瑞羽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殿下,末将等人近日在州城,听说太后宫里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外放配婚。既然如此,能否在宴会之日请那些姑娘们出来相一相?”
瑞羽才刚回来,比不得这些水师将领已经在州城住了半个月,虽然是太后宫的事,她却真是没听说过。不过宫中多怨女,军中多旷夫,能成就姻缘倒也两全其美。
只是瑞羽终究是个姑娘家,这样的问题问她,实在让她暗里尴尬,只是表面上还得故作镇定:“喔,宴会时令宫人出侍虽然可以,却不方便商订婚姻之事……”
她沉吟一下,叩了叩桌面,道:“也罢,我说动太后娘娘上巳日率领这些宫人到清河祓祭,届时将你们安排进去。至于能否成就婚姻,你们各凭手段。衡平,此事琐碎,你让掌书记好生谋算。”
“诺。”
一群水师将领心情紧张的前来述职,回去的时候却是笑容满面,脚下生风。
水师将领告辞后,瑞羽摒退参赞水师军务的主薄和幕友,双手抚面,揉了揉脸松懈一下表情,闭上眼休息了片刻,才道:“传周昌进来。”
令丞周昌就在外候着,以防瑞羽久不居府中,有什么不熟悉的事需要垂询,听到传唤连忙进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昨日在府中留宿的秦先生住在了哪里?至今有什么要求没有?”
公主府建成至今留宿的客人除了郑怀之外,就只有秦望北一个。虽然他是倚了势强逼元度引见,借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赖进来住的,但周昌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一应事务都亲自打点,没有假手于人。
瑞羽的问题他对答如流:“秦先生住在了鹿鸣院的苹居,对饮食衣着没什么要求,不过他的手下送来的两只书箧他很着紧,连打扫的侍者也不许碰触。”
鹿鸣院里花木葳蕤,满院芬芳,赏心悦目。秦望北住得十分舒适,在瑞羽没来见他之前,根本无意出院一步,只管在院里烹茶煮酒,读书抚琴。
瑞羽走到鹿鸣院外,便听到琮琮铮铮的琴声,与鹿鸣院里风过松林,鸟啼花间,清泉流响的天籁之声相和相应,清气雅风扑面而来。
瑞羽循声找过去,后院的松林里坐在石鼓上操琴的正是秦望北。
在她心目里秦望北机狡嬗变,知识渊博,好享乐好冶游好生事而又不纠缠于方寸得失,难以预测,会操琴不算奇异,也不太意外。不过他既然静坐操琴,这种时候她却不好直闯过去打扰,当即挥退侍从,在距他不远的松树下找了根裸露在地面上的松树根坐了下来,静静的听他鼓琴。
秦望北的心境与世间大多数人都不相同,好在红尘中厮混,对名利得失却不萦怀;熟谙勾心斗角,却又不沉醉于此;他的琴声也因此而不拘一格,洒脱悠扬,轻松适意。
瑞羽听着他的琴声,初时还在想待他收琴之后应该如何与他搭话,但听着听着,却被琴声里的音韵引动心弦,悄然忘了初衷,慢慢的放松了警戒,倚着松树,合上双眼,品着琴韵神游天外。
许久,琴声渐缓渐平,寂静下来。
瑞羽长长的舒了口气,拢起浮散的思绪,起身直到秦望北前面,在一他相对的石鼓前坐下,秦望北压住琴弦,望着瑞羽笑问:“望北这一曲琴,抚得如何?”
“秦先生的琴技算不得十分高超,但胸襟气度不凡,琴韵极佳。指下一曲,仿佛风过长林,溪流青山,转折开朗,令人闻之心旷。”
瑞羽刚来的时候,心里在做与他周旋的准备,对他戒意极深,但听他这一曲琴音后,被琴中韵意引动,心情放松,纠结散去,计较警戒变都成了不足萦绕心头的鸡虫小事,也愿意放开繁杂琐碎的事,和他闲谈曲艺。
“望北常年出海,琴技疏于磨练,自然难登大雅之堂。然而琴中韵意能得殿下一赞,却也足慰平生。”
秦望北松开琴弦,仔细的理了理琴,笑问:“殿下可愿垂青,再听望北奏上一曲?”
瑞羽笑道:“求之不得,先生请。”
秦望北指下拂弦,“仙翁,仙翁”的试了试音,又奏了一曲。瑞羽双目微瞑,沉心听罢他这一曲,心有所感,道:“这一曲山水之音虽佳,然而仅是孤琴独奏,却过于清泠,颇有寒意,比先生上一曲相比,失于凉薄。”
她这评断虽然中允,不算全然的赞赏,秦望北听了,却殊无恼意,呵呵一笑,道:“殿下此评,是知音之言。不知殿下认为此曲应当如何协调韵律,才能补其不足?”
“我于此道不精,先生问我如何协调韵律,却是为难我了。”她说着微微侧首,沉吟片刻,道:“韵律如何协调我不知道,不过琴声古寒幽雅,萧音则清婉温和。若奏此曲时能用萧声相和,料来会温缓许多。”
秦望北脸上的笑意如水一般汤漾开来,双眸清亮的凝睇着她,笑道:“此曲本就是琴萧合奏之曲,殿下一语中的。”
他说着又从书箧里抽出一枝紫竹萧来,笑问:“殿下可会抚琴或吹箫?”
瑞羽见他拿出乐器,便笑了笑,摇头道:“我不沾此道已久,听听别人奏乐还可以,自己却是无能了。”
秦望北见她根本无意于此,也不相强,只是叹了口气,道:“音乐之道怡情养心,殿下弃之从武,会少很多的乐趣呀!”
“武学一道,也有音乐所不能及的欢乐。”
瑞羽这几年潜心武学,习武的艰苦已经习惯,日常游刃有余,却是真的觉得武学之道远比当初在京都与人周旋于政治中心,争权夺利,倾轧残杀简单直接,自有乐趣在其中。虽然那乐趣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秦望北隐逸世外,乘风破浪,纵横四海,闲来烹茶煮酒,抚琴吹萧自在消遥,但却也不愿受他蛊惑,随口反驳。
秦望北也不纠缠这个话题,信手又抚了一曲,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殿下初至时,躁乱之气缠身,眉目间也隐带郁色,可是有什么不愉之事?”
瑞羽心中的不愉,自然是因为昨日和东应的争执。她虽不知东应究竟为什么突然任性,但事情的起因与秦望北有关,却是毋庸质疑的。
她已经惯于维护东应,哪怕就是在李太后和郑怀面前,也很少说东应的不是。秦望北在她心里的地位虽与寻常人不同,但离让她破例却还远着,对他的问题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一想到东应,她的思绪又有些杂乱,收拢了一下心情,才问道:“秦先生,你究竟为何而来?”
秦望北起身走到她面前,明亮而清明的双眸直直的望着她,没有他以往的机变狡猾,也不带丝毫侵略的锋芒,而是将他所有的心事都坦露在她面前,在她面前单膝点地,虔诚的低喃:“殿下,我正是为你而来!”
瑞羽自小便处在权力争斗中心,见惯了勾心斗角,没有寻常女儿家对儿女私情盲目向往与信任,虽然偶尔也有心情烦躁的时候,却一直没有真正的放下心去想找一个可以相许的人。
且她位高权重,等闲人根本无法接近,能接近她的人,却又未必有那份胆量在她面前表露仰慕之意。
秦望北是第一个向她表露爱慕的人,也是第一个在她明白拒绝以后,仍然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的男子。
这样直白的表达,这样执着的追逐,哪怕她对他没有丝毫情意,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瑞羽心头震动,胸臆间异样的百般滋味交错,轻叹一声:“秦望北,我要多谢你的心意。然而,我不是能像闺阁女子一样安于家室的人,无法与你成就秦晋之好。”
这已经是她的第二次正面拒绝,虽然他已经做好了相应地准备,但在再次听到她的拒绝之后,他眼里的明光仍旧不禁黯淡了几分,低下头去。
瑞羽蓦然间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苦意,涩然往七窍直冲,但她的声音却更形清冷,缓缓的说:“我在五年前选择了一条路,立誓继承我父祖遗志,百死不悔!儿女私情虽然可以和悦甜美,但那并非我所需,也非我所愿!”
秦望北定定的望着她,沉声道:“殿下,问鼎河山,千秋大业,这本是男儿之事,你终究是个女子,无论如何惊才绝艳,要得到世人的认同,总要比之常人更辛苦千万倍。这条路如此的艰难险阻,你若坚持走下去,将是何等的孤独寂寞?”
“我在选择之初,就已经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不需你提醒。”瑞羽淡淡的一笑,悠然道:“秦望北,你说问鼎河山,千秋大业是男儿之事,那你何不留下来参与其中,看我究竟能不能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他也再次拒绝她的延揽,摇头回答:“不!殿下,你幕府里的幕宾和乐意效命的臣属已经有很多,我不愿像他们一样,只能站在你身后,仰望你而无法接近。”
瑞羽垂下眼睫,长身而起,道:“既然如此,恕我这府邸不接待外客,请先生自便。”
她当真不留半分情面,也不要他的航程志了?这可不是理智的举动,或者说在她心里,他的地位终究与旁人不同,可以打破她对儿女私情的淡漠?
他望着她准备离开的身影,微微一笑,扬声道:“殿下!”
瑞羽微微侧首,问:“还有何事?”
秦望北走到她身边,微笑着说:“殿下,你身边有最尊贵的亲人庇佑,最博学的老师引导,还有最忠诚的下属,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够为你抚琴说话,让你偶尔也能放松心情的朋友。望北斗胆自荐,愿为殿下之友!”
他这提议委实太过异想天开,甚至于比他对她有倾慕之意更使人难以想象,瑞羽惊愕无比,愣愣的反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