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章 枰天下(1 / 1)
若以天下为局,落子中腹,正可比如今的京都;落子边角,正可比瑞羽图谋离都落脚的齐地。
唐阳林的话,实在屡出瑞羽的意料,却又不是十分意外,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地了悟:唐阳林原来是个有心人,居然看出了她取道东京的用意。
“陛下为天子,自然可以天下为局。瑞羽是一个小小女子,却没有那么大的心,无意谋求非分之势,所图者无非是与至亲谋一世外桃源,苟全性命于世。”
唐阳林也不反驳她的话,轻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局决胜。你若胜了,我全力助你经营你的世外桃源;我若胜了,你反过来助我经营天下,如何?”
瑞羽诧异无比,放下手中的棋子,作色道:“陛下,这天下是男子的棋盘,却不是女子能够立足之所。臣妹自顾不暇,岂有余力他顾?您高看太多,令臣妹不胜惶恐。您若是闲来消遣,要臣妹做陪,臣妹当尽力而为;但若以天下为局,臣妹却万万没有这等胆魄与您相对。”
唐阳林嘿嘿一笑,执子落盘,轻笑:“阿汝,你执黑先行,已占了一次先手;你取了角星利地,又占了一先。反观我只能坐困中腹,四敌环顾,处处受制。这样棋局,你胜算已经占了七成,为何还如此谦辞?”
瑞羽不再答话,袍袖一展,将棋枰上落的棋子拂乱,道:“陛下大量,臣妹无能,不敢对局。”
唐阳林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叹道:“阿汝,你若不愿,我也不能相强,何必如此?”
瑞羽不喜欢与人接触,唐阳林与她只见过几面,并无深交,他唤她的小名,她都已经觉得这样的亲昵太怪异了,此时他伸手来拉她,更让她觉得颈后寒毛一乍,不自禁的手腕一翻,五指翘张如兰,指尖叩在他的拉她衣袖的指节上,劲力透处,他痛得闷哼一声,但却仍旧紧抓她的衣袖,不肯松开。
他毕竟是天子,瑞羽一击他不退却,再出手显然不行。她怔忡抬眼,便见他满眼恳切,甚至于哀求。
这个人,跟他之前的四任天子,都不一样!
他在最初的时候藏得很深,但此时在她面前,却似乎是完全坦诚,没有丝毫隐瞒的。
这是为什么?
她看看他的眼,再看看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他前面重新坐下,轻叹:“陛下的言谈举止,真令臣妹如坠云里雾里,茫然不知所措。”
唐阳景松开她的衣袖,一颗颗的将棋子照原样摆好,笑道:“其实说明白了,什么事都很简单……”
“嗯?”
唐阳景望着她,轻柔而果断的说:“我只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改变这天下的格局,还我唐氏江山清明,再现华朝盛世!”
果然是什么事明白说,都很简单,当他把意愿清晰的告诉她时,她愣住了,只觉得荒谬绝伦,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对她说出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来。
“陛下何出此言……”
唐阳林打断她的话,沉声道:“阿汝,我坦诚相待,你也不要虚言!立政殿之变,足以让我认识你在西内的地位;东京之行,足以让我知晓你的胸襟与能力。你不是没有能力帮助我,只看愿不愿意帮助我!”
他顿了顿,脸上浮上一抹凄凉之色,摇头苦笑:“你有东应,就有回环转折的余地,故此你不愿帮我,是吗?”
他的话完全剥去了一切遮掩,再次打了瑞羽一个措手不及。无论她怎样成长,终究年龄还有不足,脸皮没有厚到被人拉开一切遮掩,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而没有丝毫困窘的地步,刹那间呆了一呆,勉强地道:“陛下,小五根本无意问鼎,否则太娘娘也不会拥立陛下……”
“他不是无意问鼎,而是因为此时的帝位聚集天下凶险,他自忖暂时没有能力应付这些凶险,所以避开锋芒,退出积蓄力量,图取将来而已!”
瑞羽陡然一个战栗,指尖的黑棋落在她想落子的点侧。
唐阳林跟着她落下一子,轻轻的说:“阿汝,东应还没有长成,他的将来有太多的不可预测,于你未必有利。与此相反,我已经立位于此,不会再变。你预期的那些将来从小五那里能得到的尊荣与权势,我都能给你,却不会给你带来小五那种将来难测的忧患。”
瑞羽喑声一笑,轻嗤:“天道尚有沧桑,东应将来变化理所应当,而陛下说自己将来绝不变化,却是虚言。”
唐阳林摇头:“阿汝,你明知我说的东应的不可预测,和我的不变,不是此意。”
瑞羽嘿然一笑,扫开心中阴霾,笑道:“陛下是在说禅么?可惜臣妹愚钝,却无此慧根呢!”
顿了顿,她抬头看着他,认真的说:“陛下有志于此,瑞羽自然盼您能顺遂所愿,大展鸿图。然而瑞羽资质平庸,实不堪供陛下驱使。纵观天下,雄才济济,无数豪杰欲求君王垂青而不可得,满朝俊杰急待为天子效忠之机。陛下放眼天下,奈何为难瑞羽一介小小女子?”
“天下雄才济济,不是欲求君王垂青,而是时刻肖想翻覆我皇华江山,取我之位以代之;满朝俊杰急待为天子效忠之机,却道路壅塞无能进身,如何用得?阿汝,我虽为天子,却不得自由,只有你一人能救我,救我唐氏二百年基业啊!”
唐阳林目光灼灼,望着她幽幽叹息:“阿汝,东应的未来还有无数的选择,并非帝位不可;而我已经处在这个位置,却只有你一个选择……不,这不能说是选择,只能说是唯一的能够解开死劫的救赎。”
他的表情悲哀而无奈,带着种如临深渊的惨烈,瑞羽也不禁动容,勉强笑道:“陛下,您登基不过三个月,来日方长,何至于此?”
唐阳景握着棋子苦笑,道:“我本来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筹谋。可水师已经被你握在手中,随时可以远飏千里,明日你及笄礼后,怎会还留在京都这是非之地?”
瑞羽顿时语塞,有种心底私密尽被看透的窘迫,闷头下棋,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您即已看出我准备远飏千里,就当知道我其实无意其余。京都凶险苦闷,远不如外地逍遥自在,我只顾惜得自身性命,实无余力助你。”
她说着陡然想起自身的性别,拒绝的话流利起来:“何况千秋大业,本是丈夫之事,陛下奈何将之托于妇孺?我无意无力,砥柱之责,实不敢当!”
匆匆数语话毕,她投子认负,推枰而起,敛衽告辞:“陛下,臣妹明日及笄,论礼今日就当开始准备。王母还在等我选择笄簪,臣妹这就告辞了。”
有了前车之鉴,她这次离开做好了准备,避开唐阳林的阻拦,召集亲卫转身就走。孙建仁本想献献殷勤,但看到瑞羽身边的亲卫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又有些心虚害怕,只远远的行礼恭送便罢。
瑞羽回到西内,李太后满怀焦躁,看到她回来才放下心,问道:“阿汝,事情如何?”
“无碍,唐阳林和四阉准了我对东京留守的反弹,执政事笔平章事安慧已经写了诏令,罢应氏东京留守之职。”
瑞羽安抚了李太后,一眼看见东应在旁边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脑海里陡然想起唐阳林刚才说的话,不禁怔忡。
东应见她望着自己发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饰,并无不妥,不禁莫名其妙:“姑姑,你怎么了?我身上有何不妥?”
瑞羽这才醒过神来,笑道:“没事,是我想到了驻扎东京的新军和水师,有些走神。”
李太后信以为真,点头道:“不错,你不在东京,新军和水师无主,必然有人觊觎。好在有经离先生代为照管,你及笄礼后就回去,倒也不怕失去兵权控制。”
东京留守的弹劾既然不足为惧,李太后也就不再关注,叮嘱瑞羽几句,便回千秋殿继续清理离开京都要带走的钱财。她于政治上的才能实在不足,但敛财理家的手段却着实了得,西内自有藏甲、收粮、敛财库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分别散布在京都和京辅行宫,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钱财。
贪爱财货这是很多老人的通病,无时不刻不想攒些家底留给后辈子孙,她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财,到现在准备和瑞羽他们一起离开京都,自然不会舍得交给唐阳林和少府,是要一起带走的。这批钱财数额惊人,从瑞羽前往东京之日就陆续发送,至今仍然没有运完。
瑞羽及笄之礼在即,钱财的运送便显得急迫,她不能不打叠了十二分的精神来打点。东应这些天一直都在协助李太后整理钱财,安排运送,见李太后走了,也想跟去帮忙。
瑞羽心里有事,冲他一使眼色,示意他暂留下来。东应会意,落后李太后几步,又转回来找她,问:“姑姑,你有什么事?”
瑞羽心里有股古怪的感觉,沉吟一下才问:“小五,这两个月你是不是常去东边和……陛下一起下棋?”
“我没怎么去东边,不过我在弘文馆学习的时候,陛下常来找我手谈。”
东应的目光一闪,反问:“姑姑,陛下找你说了什么?”
瑞羽待要如实告诉他,却又止住了话,拍拍他的头,笑道:“也没什么,反正我们都要走了,管他打什么主意。”
东应有些不高兴的躲开她的手,鼓嘴瞪眼的恼道:“姑姑,我是大人了,你别再像小孩子一样拍我的头!”
少年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白净红润,浓眉大眼,翘鼻丹唇,俊俏异常。此时鼓嘴瞪眼的躲避她的手掌,又恼又羞的表情,就像只被人惹怒了的小青蛙,让人又怜又爱又觉得好笑,更想抓着他的脸掐两下。
瑞羽一愕之后,忍不住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重重的在他头顶再揉了两下,吃吃笑道:“小鬼,还没长到我胸口这么高呢,有多大,有多大?哈哈哈!”
她最近专心学武,武功已经略有小成,东应怎么躲也躲不开,鼻尖都被她捏得红红的,更是恼怒,气得直跺脚:“我很快就会长高的,高到比你高,长到比你大!不许再哄小孩子一样的来哄我啦!”
一干宫人内侍亲卫眼见两个少主人嘻闹,都暗里忍笑,调转目光不敢看。瑞羽逗了他两下,突然想起他最近都在主持西内上下的庶务,却不宜在人前这样戏弄他,赶紧收了手。
东应逃出魔爪,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跑出十几步远,才回头冲瑞羽大嚷:“我不理你了!不理你了!哼!”
一个大大的鬼脸呲出来,让好不容易收了玩心的瑞羽忍不住又哈哈一笑,心情愉快起来,被唐阳林钩起的不快烟消云散,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