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一章 四海志(1 / 1)
瑞羽把新军的营盘水师的水寨岸营相连,亲自坐镇中军大营,操练西园士卒,早晚巡视水师的整顿情况。
元度虽有才干,但水军盘踞当地十几年,已经成为了地头蛇,十分惫懒,想真正掌握水师,并且让糜烂已久的水师恢复昔日雄风,却需要一段时间。
然而时已入秋,若不能尽快将水师整顿好,到了十月天寒,离都东行一事就得拖到明年。
在瑞羽心中,能早一日带李太后和东应离开京都那是非之地,都是好的,再拖一年实非她所愿。心里着急,她对水师的关注也就超出了寻常。
元度虽然不知东行计划,但瑞羽对水师的关切,他却看在了眼里,这日下午她巡视水师船坞,扶着刚刚成型的新船发呆时,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殿下!”
瑞羽正自神游天外,被他惊醒,下意识的回头,茫然问:“什么事?”
一问之后,她赶紧又收敛了神态,稳稳的笑问:“可是水师整顿还有什么难处?”
元度本想问问她为何对水军如此着急,但唤醒她后,却又想到自己归入她麾下不久,说不上亲近,问这话不免交浅言深,暗觉尴尬,便顺着她的话回答:“殿下,水军的旧船大多已经朽坏,船坞造船又慢,供应不上,于水军的操练大为不利。”
水师没落,水寨里的老匠人很多都已经流散在外,人手不足,船料也不足。这件事诸亮节已经向瑞羽提过,此时他再提起,她便一笑,摆手道:“我离京之时,经离先生就已经令将作府调集了三千名匠户送来,以他们的行程,明日也该能到大营。且东京陪都也有不少匠户,我已经行文东京留守府,让他们召集熟练匠人前来听令。此事你不必着急,船是会有的。”
从京都调三千匠户出来之外,又行文东京留守府征调熟练匠人,这不可能仅是为了给水师打造一次新船!
元度细想瑞羽的行程和举止,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失声惊问:“殿下,您要离开京都,不再回去?”
瑞羽猛然转头看着他,待要否认或者发作,转念间却又想到离开京都繁华之地,去荒芜之地重建功业,必须愿意忠心追随的属下支持。元度是她选定的水师将军,在已经决定走水路东下,倚水师纵横海域的情况下,若连他也不予信任,还谈什么图谋将来?
一刹间她又缓和了脸色,轻轻点头:“不,也不是不再回去,而是他年再回去。”
元度见她如此反应,便知她这是真正的准备对自己托以心腹,心里蓦然有股别样滋味——他出自行伍世家,因此被征为东内禁卫,唐阳景看中了他被宦官排挤不得重用,于是将他调去把守宫门。这是他获得的最高的赏识和提拨,可惜唐阳景为人谋事畏首畏尾,用人而不信人,提拨他却又怀疑他不能忠诚,令他无所适从,虽然有心,却始终无法一展抱负。
唐阳景孤注一掷,想杀掉太后以绝后患之举,于他自幼所受的忠孝庭训大相违背,只是知遇之恩在前,他也不能不报。因此虽知难以取胜,却存一死以报君恩之心,奋勇当先。
那一日事变,他自忖必无幸理,却不料重伤将死,瑞羽竟还命大夫细心救治,在宰相下令缉拿乱党时,对他问罪而不处刑,带离京都是非之地。
在瑞羽身边充任近军亲卫,已经让他诧异;让他任长水校尉掌握水师,更是让他意外至极;直至此时,瑞羽肯定的回答他的问题,将最机密的事告诉他;这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让他觉得虚幻不实,难以置信。
瑞羽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心思震动,微笑问道:“元度,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一起东去建功立业?”
她直白的询问,由不得他全身一震,喑声问道:“殿下,我曾经与您为敌,您真敢重用我,信任我?”
她笑了起来:“重用一个有才能的人,信任一个肯效死忠君的人,我有什么不敢?”
秋阳斜下,金红的光芒照在船坞前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涟漪折射的水光在她脸上拂去还来,光影幽幽,她的笑容却明丽无端,全不见半分阴暗。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唐阳景第一次提拨他,却也将他限在了局促之地,不能动弹。就在他以为到了绝处的时候,他曾经的敌人,却比他以往所遇的任何人都赏识他,信任他。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他踏前一步,唾手可得!
然而眼前的少女肩膀尚嫌柔稚,她选择的道路也必定艰难险阻,她选择了重用他,信任他;与此相对的,是她可值得他交付志向,全心信任?
这关乎一生的重要选择,却又掺杂了一些他说不清道不清的情绪在内,让他突然间有些畏缩,喃喃的问:“殿下只见了我两次,两次都是敌对,又如何能判定我具有才能,且肯效死忠君?”
“我留意了,自然会让人去调集你的履历。”瑞羽朗朗一笑,眸光一转,看到他的表情,见他问得认真,也想了想,笑容微敛,轻声叹道:“我识你用你也是一时念动,若非这一念闪动,也不会去查你能不能用。这些事只能说是人生际遇有玄妙之处,哪里追究得许多?”
元度默不作声,瑞羽的神色严肃起来,看着他缓缓的说:“元度,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东去?”
元度长长的吁了口气,侧退半步,单膝点地,仰望她郑重相询的容颜,一字一句的说:“殿下,您的刀尖所指,就是我前进的方向!”
瑞羽浅浅一笑,抬手请他站起,温声说:“那么,从今往后,还请你为我尽力而为,那也是为你自己的将来尽心竭力。”
元度听着她清朗的声音,突觉胸襟开阔,忍不住微笑应诺,转眼再看这几天让他千头万绪纠结难解的水师水寨,竟觉得他以前的烦恼都太过无谓,当即直言相询:“殿下,南方虽然藩镇自重,但中原腹地都不平静,也不可能调水师去南方平乱。您这么着紧把水师练出来,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不去南方,水师就用不上了?”
“末将以为如果不是镇抚南方藩镇,水师确实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瑞羽忍不住一笑,指着水寨外浩浩荡荡东去的河水,道:“沿着这条蜿蜒数千里的河水出去,水师的用武之地,比之九州,不知大了多少,怎么会没有呢?”
天空被傍晚的山峰阻隔,阴影重重,显得狭小局囿,但元度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望去,脑中却有豁然开朗之感,惊道:“海?”
“正是。”瑞羽望着河水那看不到尽头的滚滚波涛,悠悠的说:“水师雄悍,怎能囿于成见?九州之外,四海无涯,那才是我们展翅的地方!”
元度有一瞬间怔忡,心间微有酸涩之意,然而更多的却是升起的睥睨一切的豪情壮志。
京都调集的匠户在次日中午赶到,安顿之后便在郑怀的安排下轮班倒换,昼夜不断地开工造船。他们携带着将作府带来的器械,就在船坞附近借水造牵力机借力,奇工精巧,一天就能造出一艘千料大船。
船靠得快,木料很快就供应不上了。虽说河水边岸的山上密林重重,百年老树随处可见,但湿木造船结楔不密,会下水就开,根本不抵用,必须用晾了一年以前的干木,才能密不进水。
诸亮节费尽心思也收罗不了船坞要用的木料,无奈之下只得前来告罪:“殿下,水师节俭一些现在的船也够用,倒是兵器甲胄储备不足。眼下木材紧缺,造船是不够的,打制兵器还可以,臣以为应该让船坞暂停造船,打些兵器甲胄才对。”
瑞羽正因为西园士卒狩猎练兵时,聚阵分兵合围诸法演练得颇有章法,不复最初的松散凌乱而高兴,听到诸亮节的话,笑道:“诸文书,兵器甲胄东京武库还有,不急着造。船却是要用的,绝不可停。”
“殿下,兵器甲胄再多也没有余的,但这船再造下去就有余了!船余了只能放在水里朽坏,那不是浪费吗?臣不赞成!”
“凭这些天造的船,只有不足,怎么可能有余?诸文书,我造船另有他用,不仅仅用于水师汰换旧船。”
她接过青红递来的手巾,抹了抹脸上的汗,问道:“造船的木材不能再找商人买吗?”
诸亮节不知除去水师用船之外,还有什么地方用船,见她固执己见,心有不满,口气就不怎么好:“造船的用料要求极高,臣已经把东京所有能买的、能造船用的木材都买了,不会再有了。”
瑞羽凝神一想,笑道:“买不到不是没有呀!虎子,去把船坞的老行首叫来,让他随我进东京。”
瑞羽自来东京,就直接在城郭外的扎营驻寨,除去寻访贤能之士外,很少踏足都城。陪都洛阳宫的宫监在得知靖康长公主驾临东京之初,还殷切的前往拜望侍奉,请她入驻洛阳宫。可瑞羽来东京为的是练兵谋退路,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一个时辰掰作两个用,她都觉得不足,哪里有时间跟洛阳宫的宫监墨迹?叫幕僚将他哄走就罢了,连面也没见过他的。
此时她和领着卫士直趋洛阳宫,宫门卫士看到陌生的旌旗节麾,都觉得奇怪,不知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两名亲卫捧了长公主的金印和节仗上前叩门,卫士验证了好一会儿,才惊疑不定的打开宫门将他们迎了进去,一面使人飞报宫监出迎。
洛阳宫自瑞羽的先父武皇帝征东时驻跸后,已经十几年没有天子驾临,宗室亲王也来得少,宫人内侍难免有懈怠之心,除去几大主殿整洁之外,偏宫侧殿都难免破败。
宫监听闻瑞羽驾临,慌忙令人洒扫除尘拾掇东宫,请瑞羽上座传膳,在东宫夜宿。瑞羽摇头拒绝他的好意,道:“我暂不休息,阿翁,洛阳宫最破败的宫室是哪间?”
宫监不知她问话的用意何在,愣愣的回答:“洛阳宫近年缺少钱财,无法将所有的宫室都一一修缮,很多宫室都有了败相,但要说最破败的,当数东苑含阁。”
“有劳阿翁带我去看看。”
她不在东宫歇息,却要去看洛阳宫最破败的地方,让那宫监心里好生嘀咕,暗自惴惴——难道这位公主殿下来洛阳,竟是特地跑来查我们有没有用心管理宫室不成?哎,含芳阁那边的宫室都倒了五六个月了,其余各宫破败之地也不少,她若是借机发作,我的罪过可不小啊!
瑞羽哪有心思揣摩这宫监心里的小九九,领着船坞的匠户老行首直奔含芳阁的废墟。含芳阁弃用已久,值钱的物件早已毁的毁失的失,故此宫室垮塌以后宫监不使人清理,就没有什么人来翻这废墟。原本的宫室顶梁木板等物都原样垮在砖块瓦砾堆上,瑞羽指着地上的木梁,问:“这些栋梁,可能用来造船?”
老行首手脚麻利的爬到屋架上,用腰间别着的标尺在木梁上敲打着,欣喜的道:“修建宫室都是用的最好的百年大树,又经过了防虫防潮的处理,虽然年岁久了,但朽坏的不多,能用,能用,很好用!”
“那就用它——把含芳阁和洛阳宫破败的宫室拆了,造船。”
瑞羽一声令下,船坞造船的木材大难题迎刃而解,洛阳宫宫监目瞪口呆之余也暗暗高兴:他这些年来暗里实在盗了不少宫中之物出去卖,很多破败的宫室里财物都对不上账薄,靖康长公主要拆宫室造船,拆得好啊!宫室都拆了,谁还来管里面丢了什么东西?
瑞羽拆了宫到之后,一不做二不休,令元度领水师前往河阴埠,以清偿水军历年积欠的军饷之名,将南方沿河运送来的秋赋截了一半;又以修缮陪都宫室之名,派柳望带兵往河北截取北疆入贡的牛马等物。
无论水师还是西园士卒,都穷困已久,陡然间衣裳甲胄光鲜,嘴里吃食香辣,兜里还有制钱响当当,都不禁连腰都直了几分,精神大振,因为操练太紧而起的怨言都息了许多,暗自觉得跟着这位长公主虽然做错事有重罚,但做对事却有重赏,似乎也很不错。
南方运往京都的秋赋和北方的牛马,每年都是由东京留守府在收拢清点整理之后,再发送的。今年里瑞羽差不多明抢了这许多的钱财牛马走,水师和西园士卒的日子过得顺心,东京留守府的上下官员却极不顺心,对这位行事无忌的长公主头痛至极。
东京留守的应国公对瑞羽没好感,但她身份尊贵,又重兵环绕,他自己动手对付是对付不了的,故此便连上弹章,发往京都,弹劾她阴蓄死士、拥兵自重、侵占宫室、纵兵抢掠朝廷贡税等十余条重罪。
这些罪每一条落到实处,都是能让瑞羽轻则封号被削,重则下狱丢命的重罪。瑞羽虽不将他的弹劾看在眼里,心里却知道东京留守府是必须换人了。否则到时率众离开京都时,东京后院起火,那就糟了。
恰好她及笄之日将近,便安排新军和水师,让郑怀代她坐镇中军大营,自己带了三百亲卫回转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