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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燕军行至京城西北金川门,守卫此地的谷王朱橞与大将军李景隆开门迎接,燕军长驱直入,自此,都城陷落。在百官拜迎的大道上,燕王朱棣,踏着有力而坚毅的步伐,一点一点,逼近沉寂恍若死去的皇宫。
……
……
倚着小包,叶其安站在高高的洪武门楼之上,望着西北远方。身后,是不知第几个被侍卫们拖下去的,要与她这个奸佞拼命的忠直臣子。从初时的自责怜悯,到如今的无动于衷,叶其安甚至有些蔑视这些看似舍生取义,实则软弱不堪的儒生。平日间道貌岸然、冠冕堂皇,大敌当前,却只会迁怒于人,不知转圜,只能是安于治世,却不能存于乱世,这样一触既碎的瓷器,存着也无用。倒不如,学那徐辉祖,领军坚守,死死拦阻燕军的进逼,或是学那李景隆,明哲保身,降了燕王……
远处天幕之下,这个富贵繁华的城市,此刻,数处硝烟笼罩,有隐隐的,听不清,但忽视不去的喧闹在四面八方起落,那其中,不知有多少平凡百姓惊惶中的哭喊悲泣,不知有多少兵士在刀剑下的嘶吼呼叫……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或许该将压在心头的重石推开,或许该是学着松下一口气……毕竟,这一天,是开始,也是结局了……
“叶其安,”一双手将披风披在她肩头,“楼上风大。”
叶其安顺从裹紧披风,侧头看着回复了原来面貌、一身寻常衣袍的韦谏,心中一顿。他不用再伪装皇帝,意味着,不管是真是假,皇帝这个身份,已经变得无用,也意味着,从此刻起,建文帝朱允炆,便真正地,自这世上“消失”了。这么想着,浓浓的伤感便涌了上来,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人哀伤地说着,为何我,偏偏是我……
好像绕口令般的低喃,却是万般的沉重,那样的无力无奈,叫人无法遣怀……
如今,那人——
“或许已经出海了吧……”叶其安低低道,眯眼望着天际。
韦谏望着她,目光了然,上前一步,挡在风口处。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感觉到他的回握,心里安宁下来,倾身靠在了他肩头上,不再说话,偎着他,一齐静静注视远方,等待着,等待了许久的那一刻。
时间流逝,风中的喧嚣渐渐落定,城中局势已经明朗。
太阳从头顶开始西落,为巍峨皇宫拉出斑驳光影时,燕王的亲卫来到了洪武门前。
整齐的、一下一下落在人心头的脚步声中,兵器铠甲撞击的清脆鸣响中,还有,在那些各有深意的心跳和呼吸声里,燕王,那个说着,便做那个黩武嗜杀,好大喜功的朱棣,便做那个篡夺君位,大逆不道朱棣的燕王,众星捧月一般,在人们拥簇之下,缓缓登上城楼。铠甲上染的风尘、眉目间隐约的疲惫,紧抿着的唇角边分明的薄怒,都已经遮不住、掩不去,那浑然四溢、直直逼进到人心魂深处、压得人无法喘息的睥睨四海的帝王威仪。
他稳稳地,一步步地迈进,每出一步,都好似踏在了人的心口上,即便还有一分一丝的轻疑,也在这一步步踏去的距离中消失殆尽。
暗自叹息着,叶其安松开了揪着披风的手,朝着燕王款款拜落——
“王爷。”
片刻的沉默,燕王站定的身体朝前迈了一步,立在两米之外。
“叶其安。”燕王的声音,有力而威严,没有半分迟疑不决,目光如剑,迅速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留在叶其安身上,“起来吧,本王有话要问。”
叶其安依言站直身体,眼角瞥见,燕王身边,除了谷王、李景隆之外,便是几个熟人面孔:管离、马和、费恒,还有那个叫做道衍的和尚。他们,都在她目光移动之间,端肃回礼。
四年时间,物是人非,但至少,大家还能在重逢时,笑容以对。
说有话问,燕王却沉默着,走到城楼边缘,微微低了头,俯视着楼下,良久不动。顺着他的目光,叶其安望着尘嚣初定的京城,心里,竟是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之前的那几分哀伤,都已经化开无影。
夕阳西下,霞光中,这城市,美得惊人,看不见曾经的伤害和纷乱,只像是,每一个宁静的清晨醒来,看到的,那个稳重而磨砺出风华绝代的家园。
恍惚中,仿佛听见燕王幽然一叹。
不知为何,叶其安就这样听懂了燕王这一叹,仰头看去,燕王身影映在霞辉中,那样的沉稳,那样的,如山一般伟岸。那稍微带着疲意的肩头,仍旧令人心安,令人觉得,即便就这样将生命交予,也不会有一丝半点的犹豫。
眼角余光中,燕王的从人们,用那样谦谨、尊崇的,还有几分自豪的目光,含蓄地,追寻着主公的身影,即便是阵前倒戈投降的谷王、李景隆诸人,神色间那点羞愧之外,望着燕王的眼,也是几分释然笃定。
——这样的人,的确是值得追随的吧。
也许,将天下交付在他的手中,是应该的吧……
叶其安怵然惊醒,心中顿时纷乱如涛涌。
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潜意识里,仍旧想要找一个替自己开脱的借口么?
有突兀的存在感,转动视线,却瞧见道衍和尚,明镜一般的目光,看着她,透着了悟和安抚,她慌乱转回了头,仿佛这样,便能将心底的软弱隐藏无踪。
楼下突然喧哗,片刻之后停顿,训练有素的将官上得城楼,在燕王面前跪礼禀告,说燕王妻弟,魏国公徐辉祖,守在本家祠堂,不肯归降。
燕王闻言,眉宇间神色更添凝重,沉吟片刻,命谷王前往徐氏祠堂,要徐辉祖屈服。谷王虽有难色,但不敢拒绝,领命而去。此后,陆续有各处将领前来,禀告安置情况,过不了多久,燕军各路已经围聚在宫城四周,于是,燕王的目光调转了方向,投往洪武门之后的巍峨皇宫。
暮色渐起,两拨人登上了门楼。一拨是前往徐氏祠堂的谷王等人,带来消息,说徐辉祖怎样也不肯书写降书,却只是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的语句。燕王闻听奏报,许久不语,最终挥手,罢了此事。
另一拨人,来自宫中,恭敬簇拥着几位宫装女子和一个男童。燕王见到来人,敛了目中逼人凛然,行大礼参拜:“臣棣,参见皇后陛下。”
往日间风华绝艳的皇后,此刻惊魂不定,面色惨白,见到燕王,目中神色愈加凄凉绝望,也不回礼,只是愣愣站在那里。
燕王起身,目光落在那二岁男童身上,也是万分悲凉,伸手将男童自宫女手中抱过。皇后见到此景,登时几乎崩溃,又是悲苦又是决绝地望着燕王怀中男童,仿佛这便是生死离别。燕王看见她神色,目中才泛起的温情迅速消散,拧了眉,将男童递了回去,侧身吩咐道:“送皇后娘娘和二皇子前去安息,无我命令,不得打扰。”
人们复又领命,簇拥着皇后等人往城楼下而去。临去时,皇后的目光在叶其安身上停留了片刻,突然整个人便由呆滞变得有了生气,眼底怨恨至极,叫人心寒。
叶其安垂了目光,假装不见。自从将建文送离京城,她更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妻儿,便只能冷漠以对,也知如此一来,对方怨恨愈深,只是实在理会不了这么多。
待得皇后一行离开,燕王收回目光,森冷无情重回眼底,转向叶其安,口中却说:
“你等先行退下。”
随他上楼的诸人依令退开,只留下管离、马和等人守在数米之外。
一瞬间空旷了许多,但仍旧固若金汤的城门楼上,燕王迈步,一点点逼近,于是,无形的压力便这样当头朝着叶其安笼罩下来。
片刻,稳住身形,燕王便是冷冷一句,斩钉截铁:“他去了何处?”
叶其安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躲开燕王如剑视线,低低道:“王爷何必再问?”
怒火泄闸般涌动,燕王面色如霜,逼近一步,恍若不见韦谏的防范,怒视着退缩的叶其安:“你等疑我!?”
叶其安一震,抬头看去,看见燕王眼中怒火之下的剧痛,怯懦霎时换做了酸涩,哀恸站在原地,不能言语。
“王爷,”韦谏将她护在身后,迎向燕王,“当日既然信了叶其安六百年后言论,今日便不该兴师问罪。”
“哼!”燕王气势不减,“倒是本王枉做小人么?”
“草民不敢。”韦谏低头。
燕王又是一哼,转身望向城楼之下,怒意仍盛,却不再呵斥。
这时,叶其安仿佛才有了力气,一手揪住韦谏衣袖,抬眼看向燕王,愣怔着,慢慢开口:“……王爷此后便不再是王爷了,许多事,也许明知不能为而为;许多人,也许明知不能杀而杀。到了那时,恐怕王爷如今想要保全的人,再也不能保全,既如此,不如不知。若真要说我在防备什么,那我防的,并非王爷,是帝王的身份,是这整个天下。”
燕王望着远方,恍若未闻。
叶其安却也并未期待回应,仍压抑了声音,似诉说似自语:“他……原本便没有了力气等到今日,我只想令他安度余生——王爷岂非也是这样想的?若是去了头上光环,做个乡野村夫,或许更加快活,他若能这样,难道不好么?”
燕王身影凝伫,久久不语,只是望着远方的目光,渐渐迷离,最终缓缓合闭。那一瞬间,仿佛有万钧重担突如其来压在他肩头,一直挺直的腰背也好似绷得过紧的弦,再加诸一丝半点的力气,便要生生折断。
叶其安呆呆看着燕王负于身后、因为用力相握而筋骨毕露的双手,胸中憋闷得,几乎要崩裂开来。
许久之后,燕王重又睁眼,伴着隐约一声长叹,语中再无波动:“那孩子已然七岁,留不得了。”
叶其安大惊抬头,却见燕王满目悲恸,与平静语气天壤之别,不由得心中混乱不休,想要转身奔走,双腿却如同钉在地上,一步不能挪动。
竟会如此?竟会如此!
燕王口中七岁的孩子,若不是太子文奎,又会是谁?难怪皇后身边只剩下次子文圭,难怪皇后如同魂魄不全……
“此时此刻,”燕王慢慢回身,“我可还是你所知的那个朱棣?”
叶其安浑身一凝,继而四肢发冷,几乎站立不住,连连深吸数次,勉力维持站姿,抬眼望向一脸漠然的燕王:“……我不知道。”
燕王静静看她,忽而侧身,口中淡淡道:“既已不能留,又何必犹豫不决。你已在宫中各处备齐柴木?”
叶其安闭闭眼,轻道:“是。”
“那便动手罢。”燕王负手于身后,“余下之事,本王自去理会。”
叶其安闻听此话,垂头不能言语,身旁韦谏自袖中拿出一只木哨,弹指击向天空,清亮哨音之后,远处宫墙之内某处,有羽箭带火,毫无预警袭向富丽堂皇的宫殿。
燕王随属见到此景,皆是满目满面沉痛。
暮色渐浓,遮去了城楼上众人各异的神色,却又在不久之后,退让于渐渐明亮逼眼的熊熊火光。空气中,弥漫着尘烟,伴着浓烈悲哀的气息一阵阵向人袭来,天际之下,火舌无情,蚕食着无数心血和财物累积而成的建筑群落……
……宫中火起,帝不知所踪……
叶其安愣愣看着渐渐淹没在火海之中的巍峨皇宫,一阵惶惑,一阵痛心,却也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燕王说,既已不能留,何必犹豫不决?
是,何必犹豫不决?
既然没有勇气去改变,便不必再患得患失。
许是被烟火刺激,一直安静趴在一旁的小包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迎着宫城方向,仰头吼叫。声声虎啸中,终于有人感怀伤痛而难抑低泣,更显凄苦悲凉。
无人过问是谁在哭泣,也无人试图劝解,那样浓重哀伤的气息,在城楼上回转,无奈至极。
没来由的,叶其安低头,视线落在自己双手之上,久久不动,仿佛那一双本来寻常的手,现在突然长出了什么古怪的东西,又好似乍然间残缺了某个部分,令她几乎认不出来。
“叶其安。”韦谏轻唤,修长的指覆在她的手上。她抬起头,望进他眼眸深处。映着火光,他的眼,璀璨如星,却又深沉如夜,恍若渊海。覆在她手上的手,温和干燥,轻柔而不失力度。
最后的一抹迟疑惶惑,也在这一覆之下消散。
回报以淡淡一笑,叶其安微微摇了头:“我没事了。”侧头看向皇宫。大火起势汹涌,却也在转瞬之间消减了势头,慢慢平息。
结束了……
她看得呆住。
一路走到今日,终于到了终点……
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没有了底,回头看看凛然自威的燕王,自此,这位明朝一代帝王,便将开始他新的征程,然而,此刻的四王爷,微眯着的眼中,竟也是哀色难掩,她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城楼上,早有人点起灯火,虽然时间过了许久,却无人觉晓饥饿疲惫。火势渐弱,人们激荡的心神慢慢平静,只是仍旧不愿将目光调离火光点点的宫殿。
一队兵士上得楼来,向燕王回禀宫中情形。燕王一边听,一边授意马和将一些军官召集到了身边,开起了会,且并未刻意避开叶其安等人。
叶其安却不敢去听,走开了几步,还未站稳,眼却瞥见随同那些军官一同上城楼的,竟然还有两人,一人是燕王长女雪儿,另一人竟是建文的亲妹,南平公主。雪儿几乎在看见她的同时,便几步走到了她身边,而南平公主,冷漠了脸,在雪儿加快脚步时,便停在了原地,只是视线,并不引人瞩目地,不时移向站在小包身边,神色淡然的韦谏,那目光里,即便是不经意间,也能看见难掩的柔情和怨慲。
即便旁人,也能明白,这样的眼神,意味着,公主对韦谏用情至深。
叶其安一面同雪儿说着话,一面不着痕迹看看韦谏,不及防恰恰撞进韦谏投来的浅笑中,顿时因为那颠倒众生的笑意而心脏乱跳,脸上发烧地忘记了自己探究的意图,却不知,这一幕,望在南平公主眼中,却愈发掀起她眼底的怨恨。
“……姐姐?”雪儿的声音好似天边飞来。
叶其安总算惊醒,转眼便看见雪儿一脸的不满,连忙说:“我听着呢。”
雪儿一双大眼中全是埋怨,不过几句话哄过,便也展颜,俨然是四年前率性可爱的女孩。燕王的会议仍在继续,雪儿大眼偷偷往父亲那边扫了扫,压低了声音:“他……可好?”
自一见面,叶其安边等着她问这一句,真正听见,心里仍是不由感慨,封青那里,终究还是不能回报这位美丽率真的郡主娘娘的一片深情。
“很好。”她忍不住握了握雪儿的手,两个字出口,反而不知该如何劝慰,幸而雪儿也不曾追问,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她肩头,浓浓的惆怅,自清浅的呼吸中散发出来。她心底生起怜意,又不知如何开解,几次尝试,最终放弃,有些无奈地侧头,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韦谏,想着能从他那里得些启发。
仿佛得了感应,韦谏抬眼朝她看来,而就在这一眼之下,他的眼底突生波澜,脸色骤变地呼了一声,瞬息之间,整个人已向着这边跃起袭来。
叶其安有些愣怔,还不曾明白韦谏为何一副惊吓至极的模样,腰上却是微微刺痛,木木低头,只看见雪儿莹白胜雪的手刚刚自她腰间离去,灯火中,恍惚指间有银芒闪过。
“……雪儿?”她愣愣道,人却软软往地上落去,被韦谏赶至接在臂中。她抬头,只看见韦谏铁青了脸,一双眼凌厉如刀般盯着雪儿,森然道:“你好大的胆子。”顺着他的视线,她又侧头看去,才发现,雪儿不知何时已被燕王带来的人护在中间,一手捂着胸口,唇角有血色刺目。
“你做什么!”燕王在吼,对着自己的女儿,然而保护的坚决却没有松动。
叶其安晃晃脑袋,觉得好像灌了铅的头有些些清醒,手揪住韦谏襟口,说:“别,不能打。”
韦谏看她一眼,冷哼一声,抱起她迈步离开,却说:“你若无事,她自然无事……”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晃了晃,继而直直朝着地面栽下去,落地之前,他硬是生生将叶其安转了位置,不曾让她撞伤。
叶其安坐在地上,捂着有些痛的腰,神智却全然清明,看着韦谏痛苦闭着眼,受着极度折磨般低哼出声。
如果要让韦谏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声音,该是多大的痛苦?
叶其安呆呆坐着,只觉得一丝半点力气也没有,却又在他下一声痛哼前,扑了过去,想要扶起他察看,不料她的靠近,却令他痛声更甚。她惶惑缩手,嘴唇抖个不停,心脏也在他一声声低哼下碎裂。小包凑过来,靠在她身后,给她力量。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抬起了头,看着被人护着的雪儿,“你为什么这么做……”
是,她明白了,雪儿在她身上下毒,毒的对象却是韦谏。
雪儿似乎吓得不轻,脸色在灯火下难看至极:“他……武功太高,我……”
武功太高,所以直接下毒的话,不会成功,然而若是关系到她,他便会乱了心神……叶其安竟然一笑。
雪儿却已经哭泣起来,边哭边说,“我只能这样……纵然师哥娶了别人,我仍是忘不了……若是能与师哥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燕王在女儿一声声哭泣中暴怒,扬手朝着女儿挥去一掌:“孽障!将毒解了!”
雪儿捂了脸,恐惧地躲避着,连连说:“父王,我……我……”
“雪儿,”叶其安突然冷静下来,尽量柔和了声音,“你先将毒解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封青的事,咱们好好再说。”
“姐姐,”雪儿哭着,“我不想害你们,我只是,我只是……”
“雪儿,我明白,”叶其安始终不肯将视线自韦谏身上调开,看着他的模样,心里愈发惶急,却仍是只能慢慢劝慰,“你的感受,我最明白,但是你这样做,封青只会恨你,你想要封青恨你吗?”
雪儿一惊,连连摇头。
“快来将毒解了,我和韦谏一定帮你。”叶其安尽量放柔了语气。
雪儿听着,眼神似有松动,就在这时,原本一直站在远处的南平公主不知何时走到了韦谏身边,弯腰扶住他。韦谏想要挣脱,却连这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南平嘴角扬起了柔美至极的笑容,恬静淡定地喃喃道:“原来只有这般,我才能抱着你……”她仿佛不曾看见周围各异的目光,将韦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底流光溢彩,这一刻,即便是叶其安,也震惊在她的美丽之中。
“雪儿姐姐,你答应过我的事,这时可不能反悔。”南平轻声说着,抬头看叶其安,“郡主,他眼里心里,便只看着你一人,这四年,他始终不曾对我展颜欢笑。皇帝哥哥对你那般深情,你为何还不知足?为何不肯将他让给我?”她顿了顿,又低头看着韦谏,眼底复又深情如海,“我对你也是一般情深,你为何不肯看看……皇帝哥哥走了,家也毁了,我什么都没了……你陪着我,你陪着我吧……”
韦谏突然挣了挣,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终于挣脱她本就无力的手臂,往另一边栽倒。叶其安伸手,扶住他,他立刻蹙眉呻-吟,痛苦难当。叶其安连忙松手,却被他反手抓住再不肯放。
“你若不放开她,便会生生痛死!”南平恨恨嘶吼。
韦谏充耳不闻,将头埋进叶其安怀里,再不看谁。
短暂沉默后,南平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不可遏止,直到岔了呼吸,剧烈咳嗽起来。好半天,咳喘平定,她抬头扫视周围,神色有些竭斯底里,眼底多了几分癫狂,突然起身直直朝着叶其安扑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
几声短促惊呼中,有人上前保护叶其安,有人上前阻止南平,而众人都没有料到,原本看着刺向叶其安的短剑,突然间转了方向,深深插入了韦谏胸腹。几乎同时,小包的利齿也深深嵌入南平腿中,仰头之际,南平的身体轻飘飘飞开。
变故之下,人们多是愣怔,就这么一转眼间,南平突然挣扎起身,好似不曾感觉腿上伤痛,转身奔向城楼边缘,纵身跃下。燕王随属惊呼着奔过去,不多时颓然反转。
旁人这一番忙乱,叶其安都恍若不知,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怀里浴血的韦谏。这时的他,总算不再□□,眉头也没有紧紧蹙在一起,也不再用力抓住她的手臂,他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很平静,很宁和……
昨天他还在与她说,燕王入京之后,他们俩便悄悄离开,从此远离是非,好好去写那本留传六百年的“遗书”。
难怪楚维季不曾让她阅读那部书的后半部,原来故事的结局会是这个样子。
他的身体仍旧温热,就仿佛那些个清晨,在她肩头沉睡的模样,若不是那鲜血,若不是一旁雪儿凄厉的哀哭,此刻,便如同每一个他依偎着她沉睡的清晨……
叶其安心里头平静至极,居然连一丝丝伤痛的感觉都没有。韦谏的从人们完成了任务,此刻赶回他身边,将他的身体从她怀里带走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任由怀里最后的一点温暖在夜风中消散。
抱着小包,用裙摆擦去它嘴角染上的血迹,她仰起头,望着夜空。
今天天气不好,一点星光也没有,天空黑沉沉地压在人们头上,闷闷的,重重的。
老天爷织就了厚厚的茧,将虫儿般的人类牢牢地锁在里面,加诸上千重万重的锁链。虫儿能够破茧成蝶,人却永远挣不脱、甩不开,一生一世,被它束缚,永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