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六月戊午(1 / 1)
燕王拒绝了庆城郡主带去的割地求和旨意。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城,朱棣率军直趋金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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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佞!……巧言媚主!……”
奉天殿前,须发银白的老臣狰狞了面容,抛开了礼法尊卑,一直一直地扑上前,那样的仇恨,好似要将眼前人抓住撕成碎片,一口一口吃下肚去也不能解脱。
隔着微有怒意来回走动的小包和早已剑拔弩张的侍卫们,叶其安望着被牢牢抓住却还奋力试图挣脱的老臣,心中阵阵悲凉。围观的几位大臣,虽不似那老臣一般张扬,但目中的鄙夷怨恨,离了老远仍旧朝她侵袭过来。
如今,城破在即,她也成了众人眼中的红祸,尤其,众人内心的恐惧无法找寻排遣的出口时。
明明知道,迟早一天,这样的场景定会出现,可当真发生时,才晓得,无论怎样准备,都是不够,正如这一刻,面对老臣尖刻的指责、杀人不见血的犀利语言,她却只能一退再退,反驳的话一句也不能出口。
此时朝散不久,奉天殿前仍有许多官员未曾离去,见朝中颇有威望的老臣将路过的安阳郡主截在道中,且节节进逼,不由各怀心思驻足观看。有大臣忍不住上前劝阻,其中有宁常和几个与他交好的人,试图将老臣劝开,可惜,劝阻的话没说几句,反被老臣不讲情面地骂了回去,于是纷纷脸色难看地甩手不理,任由老臣喧闹惹得众人瞩目。闻声赶到的巡卫们,也因为在场人员的位高权重,不敢擅动,围在四周警戒。
原本肃穆威严的殿前空地中,渐渐如同闹市,在压抑阴沉的天空下,凸显出诡异的一面。
叶其安突然有了几分怒气,冷冷看着那老臣,一字字道:“方大人,安阳敬您是一代名儒……”话说一半,却泄了气,因为对方狂怒背后眼看着信仰趋临崩溃的剧痛,因为这人将来拒绝接受燕王登基而遭遇的“诛十族”,那么此刻,被他骂上一骂,其实本就算不了什么,何况,他的指责,本也并非全无来源,这么想着,她看向对方的眼光,刹时间没有了对抗的意图。
“……不必拦阻,”她转而对着赵哲说,“放开方大人罢。”
赵哲随即下令,侍卫们依令退开,只是将方大人与叶其安隔开。方大人年迈羸弱,挣了这些时候,显得有些体力不支,抚胸连连喘息,脸上怒意不减,仍不忘指着叶其安,骂声不断。叶其安只是低头不语。赵哲等人虽然面有怒意,却不敢违令。
骂着骂着,方大人情绪越发激昂,口中一通圣人、古道,从仪态骂到衣着,从修养训至节操,长篇大论,全无重复,终于又上前,挥掌朝着叶其安打来,不等侍卫们动手,早已不耐烦的小包低啸一声,疾风般跃上,阻在路中央,呲牙示威。方大人措不及防,惊叫一声往后退,失衡坐倒在地,随即又是一声痛呼,脸上顷刻灰败惨淡,似乎跌倒时伤到了腰骨。
这白虎在宫中年长日久,众人早已见惯,此刻看这通晓人性的白虎发威,才好似乍然记起它原来是只人力不可及的猛兽,于是纷纷惊叫退后老远以求自保,而看向叶其安的眼光反倒更加鄙夷。
叶其安只做不知,唤着小包。小包鼻中喷气,极不耐烦地冷冷扫视众人一眼,才迈步慢悠悠踱回她身后。她欲上前搀扶方大人,却被方大人唾了一口。孙善、赵哲顿时变了脸色几欲发作,被她眼色制止。
正好这时,李鸿总算匆匆赶到,看了看周围情形,脸色不好地唤过两个小太监将方大人扶了起来。
“皇上命奴才来瞧瞧,究竟何事喧哗。”李鸿给叶其安和几位大员见过礼,这才开口,姿态虽卑微,语气却不善,“皇上说了,若奴才眼瞎瞧不明白,便亲自前来——方大人,郡主殿下量大,不予计较,可奉天殿前,大人们这般胡闹,不是要做奴才的们往死路上奔么……”
李鸿身份虽是尴尬,但地位不容小觑,朝中大臣多少忌惮,见他出面,又将皇上抬出,何况以地位尊卑,方大人的确是逾越了,众官员久经官场,知道分寸,闻言顺水推舟,纷纷散去。方大人虽是一脸痛色、愤恨不平,却没了力气再嘶闹无休,身后几个门生忙上前将他从小太监手中接去,赔礼告退。
“郡主,”等到叶其安与宁常等人告了别之后,李鸿才上前,“皇上在乾清宫。”
“好,公公近来辛苦了。”叶其安点头,压低了声音,“苏州的田产已经安置好了。”
李鸿闻言,露出几分喜色:“奴才谢过殿下。”
两人低声说着话,叶其安也不乘轿,步行前去乾清宫。
“……方孝孺那老头,脾性刚直,年纪越大,越是倚老卖老,”李鸿渐渐将话题引回,明为责难,实为开脱,“殿下——”
“公公不必多说,”叶其安淡淡笑着,“我并未记在心里。方大人才高绝顶,正直不阿,我可是对他敬佩得很呢,只可惜……”
到得乾清宫,小包早已自顾自地溜达往殿中另一处。李鸿等人没有跟进,而是侍候殿外,在叶其安踏进殿门后,用背影,在殿门外做了一道遮幕,将殿内殿外,格成两个世界。
在眼睛适应了殿中光线之后,叶其安开始迈步,朝着殿内深处走去。
……
……
幽深大殿里,朱红色的门框嵌着菱花格纹,六根巨大的梁柱上飞龙面目狰狞,厚重的帷幔腰束粗粗的金黄绳带,一尘不染的地面隐隐泛着金光,上方天花板形若伞盖,正中蟠卧巨龙,龙头下探,口衔宝珠,下方龙椅前案几之上炉中香烟袅袅,染得梁柱帷幔间影影幢幢。
一抹明黄,垂手静立在一根梁柱旁,背对着殿门,负光的脊背看上去有些暗淡模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看着殿中孤寂的身影,叶其安的脚步有些凝滞,方才被方孝孺那般责骂也没有的阴郁渐渐笼上心头。
“韦——”
刚刚开口,眼中的身影却好似被谁猛然推了一把,晃动未息,又骤然转身,一闪之间,人已在她身前,展臂将她用力抱在怀中,深深埋着头,发上皇冠碰得她生疼。
她有些惊慌,许多时日来,不曾见过他这样,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他封住双唇,辗转索求,久久不放,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嵌进怀中。待到唇舌分离,喘息中,才看见他眼底几许慌乱几许忧伤。她不敢再问,只是静静偎在他怀中,环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抚摸慰藉,许久,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在额际响起——
“叶其安,”他紧了紧双臂,“我方才见着你了。”
她奇怪,想要抬头看他,他却拥得更紧。
“见着你了,”他又说,心有余悸,“便在这殿中,便在你入殿之前。你一头短短黑发、身着你说的那短衣长裤,手中端了器皿,一脸惶惑……竟不认得我……不认得……”
呆怔片刻之后,叶其安吃惊地离开一些,这次他没有阻止,松开手臂任她拉开与自己的距离,目光柔弱哀伤,回应着她。
“你说……”她看着他,迟疑着,喃喃低语,“是我么……”
他回望她,用皇帝的脸微微一笑,却隐隐苦涩:“我只当又有变故,直到见你并不认得我,才想,或许并不是‘你’,幸而不是‘你’。只是,眼睁睁看你那般消失,我仍是几乎——”
在许久许久以前,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逗弄着萨摩耶狗的片刻,她曾在辉煌如梦境的殿堂之中,带着满心惶惑,遇见来自时空另一端的人。那人,曾经那样忧伤无奈地,说着,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
鲜明的影像重叠,叶其安望着眼前纤尘不染的金丝蟒袍、温润如玉的脸庞、浓黑如墨的眉、轻轻上扬的唇角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闭闭眼,叹息出声——
“原来是你……”她重又偎进他怀里,“原来那时我便遇见了你……”
“我方才,吓得不轻,”韦谏的语气,终于放松,“看你眨眼间不见,虽然知道,不过——”他叹气,“莫要再来,否则——”
叶其安轻轻笑,泪光隐隐。难怪他会失了方寸,这之前,他从不曾用皇帝的模样,与她亲热如此。
“不会再走了……”她低喃,一遍一遍,直到他的唇角重又放开了绷紧的肌肉,直到他眼中余悸慢慢消退。
不远处传来声响,循声望去,小包不知何时,大咧咧跃上了龙椅,顾前不顾后,长尾将案上笔架扫落下来。
笑着看了一会儿,韦谏隐去笑意,用皇帝的脸,带着几许惆怅,望着那金碧辉煌的龙椅。
“世人多艳羡,却又有几人知晓,真正身处其中,是千般无奈,万般痛苦。”他清声道,“可惜人人执迷太深。”
叶其安收回视线,停在他身上龙袍。那金龙盘绕、迫人心魂,好似要自那千缕万线中脱身而出。
“是啊……”她轻轻一叹。
他低头看她:“……可是出了何事?”
叶其安一愣,随即点点头,并不打算隐瞒:“是,刚才在奉天殿前遇见方大人……”将之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听她说完,韦谏也是无语,只是用力握握她的手。她心里一酸,才知道,其实自己心底对方才那一番遭遇,还是极为在意的。
“……我没事。”她微笑抬头,“放心。”
他看她一眼,握住她手,慢慢往殿外走去。
殿外高台,视野开阔,远方天际,乌沉黑云渐渐逼近,风中夹杂了雨的气息,用力卷子台上众人衣袍,劈啪作响。
叶其安抬手,将被风卷起的一缕发丝揽在指间。
“至多十日,”韦谏压抑着声音说道,“燕王大军,便能登堂入室,取建文而代之。”
恍惚里,风里卷来的声音中,隐隐夹杂了金戈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