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1 / 1)
然而,一个星期以来,缪法为了马上筹足十万法郎来应付拉博德特,他能想到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使他退缩了.那就是卖掉博尔德的住宅,这是一座华丽的住宅,估计价值五十万法郎,是伯爵夫人的一个伯父不久前遗赠给她的.不过,遗嘱规定,也要签字才能出卖住宅,没有征得伯爵的同意,她也不能转让住宅.昨天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同妻子商谈签字的事,现在一切都完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这样的和解决不会接受.想到这里,妻子偷汉的事给了他更加可怕的一个打击.娜娜的目的他完全理解,因为他对她越来越推心置腹,这就使得他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与她商量,他向她埋怨过自己的处境,他要求伯爵夫人签字的事,他也向她吐露过.
不过,娜娜似乎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他见她脸色那样苍白,便担心起来,劝她吸一点乙醚.她吸了一点儿儿,又提了个问题,但没有说出达盖内的名字.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星期二签订婚约,再过五天就举行婚礼.”他回答道.
娜娜的眼睛自然闭着,仿佛在夜间谈着自己的想法.
“总之,我的宝贝,该办的事情你要看清你……我的愿望是让大家都能够满意.”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使她平静下来.是的,走着瞧吧,她要好好休息这才是要紧的事儿.他不再生气了.这间充满乙醚味的病人卧室是如此温暖,如此宁静,他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他正需要稍稍安静,心情舒畅一下.就在这张温暖的床边,坐在他照料着的这个痛苦的女人的身边,她那热忱的激励,使他回忆起往日肉欲的快乐,他那受到侮辱后大发雷霆的男子汉脾气,渐渐烟消云散了.他向她俯下身子去,紧紧搂住她,娜娜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一丝胜利的微笑挂在嘴角.这时候布塔雷大夫来了.
“怎么样啦,这个可爱的孩子?”他亲切地对缪法讲,他以为缪法是她的丈夫,“真见鬼啦,你让她说了不少话吧.”
这医生是个漂亮男子,还很年轻,他常为风流女子中的漂亮女人治病.他性格开朗,像朋友一样对那些女人笑脸相待,但从来不同她们睡觉.他收很高的出诊费,收得很高,而且必须分文不少.不过,他总是随叫随到.娜娜每星期总要派人去找他两三次,她一想到死就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惶恐不安地告诉他一些小毛病.他便往往东拉西扯,胡诌一些故事来逗她,他用这种方式来给她治病.这些女病人都喜欢他.但是这一次,娜娜的病可真严重了.
缪法要走时,心情非常激动.他看见可怜的娜娜身体那样虚弱,油然而生了怜悯之心.缪法走时,她呼唤他回来,并把额头伸给他亲吻,接着用开玩笑的口吻低声威胁他:
“允许你做的事情你该知道……回去同你的老婆和好吧,不然我一生气,你什么都完了.”
萨比娜伯爵夫人要求她女儿的婚约在星期二签订,是为了借此机会,庆祝一下油漆尚未干的公馆修缮竣工.发出去了五百张请柬,邀请的人中,社会各界人士都有.当天早上,挂毯商才忙着挂帷幔,快到晚上九点钟点亮水晶分枝吊灯时,心潮激荡的伯爵夫人陪同着建筑师,仍在作最后的指点.
这是春天的一次庆祝会,富有温和的春天魅力.六月的夜晚,天气炎热,敞开着,舞会的场地一直延伸到沙土地的花园里.第一批到达的客人,在门口受到伯爵和伯爵夫人的热情欢迎,他们刚进门就感到眼花缭乱.只要稍稍回忆一下过去客厅的情景,人们还记得伯爵夫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从前在这间颇具古老风范的客厅里,有很浓的宗教的肃穆气氛,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只要一进前厅全部是帝国时代的款式,天鹅绒帷幔已经变黄,暗绿色的天花板湿漉漉的.现在可全不一样了,只要一进前厅,映入眼帘的金色画框里面的镶嵌画,在高高烛台的蜡烛的光亮照射下烁烁发亮,大理石楼梯的栏杆上,镂刻着精美的花纹.里面是富丽堂皇的客厅,热内亚天鹅绒帷幔挂在墙壁上,天花板上还贴着布歇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这幅画在当皮埃尔古堡出售时,是建筑师用十万法郎的高价买下来的.豪华气派的一面面镜子和一件件名贵家具.简直可以说,萨比娜的那张长椅子,那张唯一的红绸椅子,过去是软绵绵的,与其它家具很不协调,现在似乎大了几倍,使整个公馆充满了淫乐.极度享乐的气氛,这种气氛像迟迟燃起的火苗猛烈地燃烧着.
大家已经开始跳舞了.花园里安顿着乐队,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正演奏着华尔兹舞曲,空中飘荡着轻快的节奏,传到客厅也变得柔和了.在威尼斯彩灯的照耀下,花园笼罩在一片若明若暗的光线中,看上去似乎变大了,一顶紫色的帐蓬在草坪边沿上,里面放了一张酒菜台子.这支华尔兹舞曲正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淫秽的华尔兹,里面还夹杂着许多淫荡的笑声,这座古老的公馆里,变成一种颤音,仿佛把墙壁都震热了.这支乐曲像是从街上吹来的一股股肉欲之风,把这座傲慢的公馆的整个死气沉沉的时代一扫而光了,把缪法家族的过去.在天花板下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也吹得无影无踪了.
伯爵母亲的老朋友们呆在壁炉边他们习惯呆的地方,他们好象感到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觉得头晕目眩.不断拥进来的嘈杂的人群中,他们形成一个圈子.杜.荣古瓦夫人穿过餐厅进来以后,那些房间已经辨认不出了.尚特罗夫人神色惊讶地瞅着花园,花园似乎大多了.不一会儿,呆在这个角落里的客人便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提出种种尖锐的批评.
“喂,”尚特罗夫人嘟哝道,“老伯爵夫人要是回来一看……她会说什么呢?你们想象一下吧,她来到这些人中间,会是什么一副样子.搞得这样富丽堂皇,又是这样乱哄哄的……真是丢人!”
“萨比娜快要发疯了,”杜.荣古瓦夫人附和道,“她在门口的那副样子刚才你看见了吗?瞧,在这里还看得见她……她的钻石首饰全戴上了.”
她俩站起来,从远处打量了一会儿伯爵夫妇.萨比娜身穿白色衣服,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镶在上边.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漂亮,她显得年轻.愉快,她不停地微笑,简直有点自我陶醉了.在她身边的缪法,则显得苍老,脸色苍白.但他也在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
“想当年他是一家之主,”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连添置一张小板凳也必须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却不同了,这改变了一切,他像在她家里……你还记得吧,那时候连装修一下客厅她都不肯!现在整个公馆都装修一新了.”
说到这里,她们忽然住嘴了,谢泽勒太太进来了,一群伙小伙子跟在她身后.她出神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悄声地赞叹道:
“啊!真漂亮!……多么精致!……真有审美观点呀!”
接着她又远远地对身后那群青年人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这些古老的破房子,一经装修,可真没话说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漂亮吗?简直好像十七世纪的古建筑……萨比娜终于能在里面接待客人了.”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嗓门,谈论这门令许多人惊讶的婚事.爱丝泰勒刚刚走过去,她穿着玫瑰红绸裙子,还是那样干瘪,那副处女的面孔上依然毫无表情,她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达盖内做自己的丈夫,既不显得欢乐,也不显得悲伤,依旧像那年冬天向炉子里添木柴时那样表情冷冰冰的,脸色那样苍白.面对这次为她举行的庆祝活动,面对这灯光,这些鲜花,这音乐,她依旧无动于衷.
“他是个冒险家,”杜.荣古瓦夫人说道,“我从来没见到他.”
“注意,他出来了.”尚特罗夫人低声说道.
于贡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被达盖内看见了,连忙走上去挽起于贡夫人的胳膊;他笑意吟吟的,对她显得很热情,仿佛他这次交了好运,也有她一份功劳似的.
“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坐到了壁炉旁边,“瞧,这个地方是我原来坐的.”
“你认识他吗?”达盖内走后,杜.荣古瓦夫人问道.
“当然认识罗,这个小伙子很有魅力.乔治很喜欢他……他出身于一个有门第的家庭.”
好心肠的老太太觉得有人对他怀有敌意,便为他辩护.小伙子的父亲当年极受路易—菲利普的赏识,一直到逝世还在担任省长.小伙子呢,生活上有些挥霍无度,有人说他是败家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叔父,是个富翁,有朝一日,财产会留给他的.几位老太太听了一直摇头,于贡太太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总是不断回到他家庭门第的话题上来.她觉得很疲倦,埋怨自己腿疼.她在黎塞留街住了一个月了,据她自己说,那里有一大堆事情还要她做.说到这里,她那慈祥母爱的笑脸上,飘过一阵忧郁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