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峡星河影动摇(一)(1 / 1)
从外观上看,这艘“长风号”无论如何都只是一艘普通的商船,可是缘蝶一踏上去,心中就生发出一种隐隐的不安。她皱眉凝视这艘装饰朴素,却处处流露出压迫感的船,感到有些头疼。而且这疼痛在随那船上管事往自己的房间去时,愈演愈烈,她不由得轻轻哼了声。
“怎么了?”一旁的云叙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
缘蝶摇摇头:“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老是头疼。对了,上次我晕过去,也是因为这个。看来得找个大夫看看。”
走在前面的杜绮璎回头对缘蝶笑笑:“你现在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我想就你头疼这事,跟你谈谈。”
缘蝶点点头,又看自己的房间恰在杜绮璎和云叙中间,杜绮璎已经回房去,而云叙脸色有些凝重地看着她,忽然道:“蝶儿,你头疼,一定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总觉得出宫后的不太平并非偶然,这艘船似乎也有点不寻常。”
缘蝶沉吟道:“说是死了两个人,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早需得去问问。”
云叙凝目注视她片刻,笑笑,温言道:“我看你是忧虑不足,好奇有余。好了,你去休息吧。头疼的事,咱们明天再商量,反正无论如何,一定会找办法解决它的。”
缘蝶依言转身进房去,一时间又惊又喜。这个房间布置得十分别致,环境清雅又不失韵味,桌上摆着一盆兰花,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仔细去闻,似乎还有另一种香气,馥郁而令人陶醉。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字,定睛看去,却是一首诗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字迹飘逸潇洒,刚劲有力,应该是男子所书。缘蝶揣测着这里之前应该住过一个女子,才会使这房中带上异香,而这字幅却说不清与那人有没有关系。
在房中四处走动一会,缘蝶觉得有些困了,便上床歇下。
这一宿的梦中,缘蝶再次见到了上次昏迷时看到的异象。她仿佛一会置身于一片片茫茫的青山绿海之中,一会又徜徉于烟波浩淼的江南水乡,周围的景物都依稀可见,又能引起她难以言说的惆怅,心中翻腾着万千情绪,却最终都化为泪意。梦境忽然又一变,她看到自己站在长安绝没有的青石泥苔路面上,在细细密密的雨帘中,对着一个男子伸出手去。他笑容宛然,容颜却模糊不清。
他是谁?缘蝶醒来时,这样问自己。
可是,她的记忆中绝没有这样的人。更重要的是,那人的穿着分明不是本朝人,让她感觉很荒谬。
船中众人都在进食,而缘蝶三人挑了个座坐下,开始交谈。
杜琦缨犹豫了许久,终于把之前对云叙欲言又止时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一百多年来,望璟阁中一直有一个传说。有一个我们称之为‘梦蝶者’的女子,曾于大荒时创出绝世剑法,名之‘蝶舞’,而她每经轮回,记忆都不会消散。传说中,她的每一个转世都会沿着命运的指引,去寻找前生的记忆。她会最终记起一切,成为这世间武学的最高峰。她曾经在两百年前留下蝶舞的剑谱,而传说中,这剑谱就被藏在望璟阁中。”
“据说梦蝶者的觉醒有很多征兆,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她在年近十八时会常常晕倒,逐渐记起前生的事。”
杜绮璎说完,带着些考究意味看着缘蝶。
缘蝶埋下头去,心里似有波涛翻涌。原来是这样的么?怪不得自己出生时会有那样的异像,怪不得自己竟然会在梦中看到服饰仿佛前朝的人。
可是……
缘蝶怔怔想了会,抬起头说:“但,那未必是我。”
杜绮璎点点头,叹道:“对。其实,这只是个传说而已,活着的人,根本没有谁知道它是对是错,却能被它牵着走。我也只是想起了而已。不过,你名字叫缘蝶,看来和这‘蝶’字还有些缘分,兴许真是你呢。”
她接着笑了笑:“你也别把它放在心上。你这头疼,大夫当然要去看,等到了江南,有的是名医可以寻访。可若真是什么梦蝶者的原因,还非得去望璟阁不可。那里与此事渊源颇深,应该能解决。”
杜绮璎一说完,缘蝶看到旁边经过的扫地小童迅速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准备走开。
杜绮璎已经警觉,叫住他:“等等!”
那小童慢慢转过身来,只见他年约十四岁,布衣简陋,手里还握着一把油腻的扫帚,五官清秀,双眉英挺,眼眸湛然,隐隐然竟有些气势。
“怎的?”他扬眉道。
“你是这船上的船工?”杜绮璎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
他撇撇嘴:“要不然你以为?要不是生活所迫,你以为我喜欢在这不吉利的船上呆。”
“你叫什么名字?”缘蝶看到他故作老成的表情,感到有些好笑。
“楚浩。”缘蝶看到杜绮璎想了想,应当是没什么头绪,虽然表情仍然疑惑,却没再为难他。
“对了,楚浩,你刚才说这船不吉利,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两个死者吗?他们是怎么死的?”云叙问道。
楚浩蹙了蹙眉。他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出去乱说。坏了生意,老板可不饶我。”
“说起来,这艘船从夔州出发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不对劲。长风号的船主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也没出现过。一直是姓孙的管事,在打理船上的事务。可是有一天忽然就来了消息,说船主会来,接着没等来船主,却意外地等来好几个商人,看上去都是家缠万贯。”
“这就蹊跷了,要知道这船算不上好,并没有多大保障。有钱人一般是不来的。而且若问起这两人的目的地和乘坐原因,个个都是模糊不清地回答,只说让他们一直乘坐就好,钱不会少。”
“这样没过多久,就出事了。一个姓钱的商人,年纪也不大,却在半夜失踪了。有船工说远远看到他自己将大半身子探出船舷,忽然就跳了下去,等有人赶去,已经没他踪影了。这都这么久了,再都没看到他。说起来是跳江自杀,其实据他同行的人说,这人正值盛年,绝不会无缘无故自杀。可是又没有谁说得清他为何会失踪。官府已经来过,也不了了之。”
“第二个出事的是个煮饭的老太婆,若非出事,这船上有谁曾注意过她?偏偏一早起来,到了厨房的人一看,她蜷在角落里,起初还以为她在睡觉,可是推开一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竟然已经死去多时。”
缘蝶听到这,蹙眉道:“蓝色?显然是中毒而死。”
楚浩瞥她一眼,点点头:“可不是?但是也没有人敢去动她的尸体,最后来了官差,好歹才把她搬下去了。”
缘蝶诧道:“官府竟没查吗?”
“怎么没查?可是这年月,碰上这种异事,官府避之唯恐不及,那老婆婆又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这件事便就此作罢了。”
“那么,这船上可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么?”缘蝶好奇道。
楚浩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外表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坏人。”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左边那桌的老头,正是和那死去的商人同行的,姓孙,如今他同伴死了,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呆在这船上,每天喝酒,悠闲得很。”
“再远一点,那两个年轻男子,蓝衣的,是‘风雷掌’雷楚,那个黑衣的,是‘断水刀’白朔。他们上船也已经有一段时日。”
缘蝶依言看去,蓝衫男子五官都拧在一起,看上去极为愁苦,正闷头喝酒。他身边黑衣男子倒是仪表堂堂,虽然全身都笼罩在夜色一般的浓黑中,脸色却晴朗,见缘蝶看过来,也不以为意。
“我们的右手边,那个邋遢老者,据说是个算命先生,叫做欧阳莫言,平日里神神道道的,也没谁爱理他。”
“那个紫衫男子,却是我们这船上最为显赫的人物之一。他叫唐裕,是如今的唐门少主。”
缘蝶听到唐门二字,不知怎的心中一动,于是去看那男子。正遇着他也看向这边,两人视线相触,他愣了愣,嘴角忽然浮起一个友善的笑容。他长得十分俊秀,这一笑之下,倒是有些令人目眩。
缘蝶看他一眼,回头对楚浩说:“这船上怎地这许多江湖人?”
杜琦缨在一旁答道:“若我没猜错,应该是冲着余杭的比武去的吧。”
“余杭?”
“望璟阁每隔四年都会在余杭搭起擂台比武,胜者不仅能获得天下习武之人的敬仰,还能进入望璟阁,甚至到望璟阁中学习它珍藏的武学招式。所以习武之人,没有一个不想在这场比武中获胜。算起来,今年正是四年之期,所以他们应当是前往余杭去参加比武。”
楚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对缘蝶道:“这还不算,据说今天还会来一个青楼女子,从前是扬州菱歌坊的头牌,叫秦瑟。”
缘蝶这边正聊得起劲,却见舱中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脸上夹杂了贪婪、惊叹等诸多表情。
怎么回事?缘蝶不由得皱起眉,转身去看。
只见舱门开处,闪进来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环,她四下看看,回身扶了一个身着鹅黄衫子的年轻女子进来。缘蝶心想:这必然是个极为出色的美人了,可惜长在宫中,她对于容貌美丽的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也不打算仔细看看,便欲转身。
可是缘蝶眼角余光瞥到楚浩,忽然想到,这应该就是那个叫秦瑟的女子了吧?她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在这里出现?缘蝶想到这里,便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只见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在触到缘蝶专注的双眸时,忽然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
就好像寒冰乍破,流水潺潺地奏响第一个音符;又好像柳条初绽,春风温柔地拂过第一抹嫩绿。
缘蝶也笑了起来。她生在皇宫,见过不少美人,却是头一回看到容貌让她这样欣悦的女子。温婉,又有一种猜不透的清冷。
后来她才明白,之所以第一次看到秦瑟心里会有那么多的欣慰和感叹,也许是因为她们是如此相像,就如同另一个自己。正如镜像。
所处环境或许不同,性情也不尽类似,但灵魂却是出奇地一致。
她们默默打量这世间,投入时收获悲欢,跳脱时回归寂然。
就像从亘古时开始,就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存在。烟火尘世间,偶然一回头,就看到她们依然在那里,沉默,或者淡漠。
似是拈花一笑,又似是不可自拔。
秦瑟由丫环扶下去后,缘蝶才转过头来,喃喃:“好特别的女子……”
那天夜里,缘蝶再一次做了怪梦。不过这一次,梦里的心情绝非惆怅,而是一种夹杂了绝望的愤怒。火光和血光依稀可见,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看到自己提剑而立,浑身浴血,死死盯着面前不远处的一个人。
他一袭青衫被染成血色,握着一把极似轻云的剑指向自己,眼中似有火焰跃起!
缘蝶终于无比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猛的从梦中惊醒!
那个人,她绝没有见过!可是,为什么在看着他的时候,心里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缘蝶回想梦中的情形,只觉得不可思议。
频频做这样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再联系到出生时的事情,难道说,自己真是那所谓的“梦蝶者”?
缘蝶想了一会不得其解,便起身来,推门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