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红楼隔雨相望冷(一)(1 / 1)
初春的时候,雪还在下。
缘蝶披着猩红大氅,慢慢地沿着太液池向含凉殿走去。漫天小雪中,唯有她的一抹红色,给天地染上了一线生气。缘蝶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接下几片晶莹的雪花,放到眼前仔细观详。可是雪花触到手掌便倏然化去,留给她难以言说的惆怅。
“多美啊……可惜只是刹那芳华。”她喃喃。
“也许这正是它的归宿,短则短矣,美却至矣。”缘蝶身后,一个容颜秀美的宫妆少女答道。她
看上去比缘蝶还要小些,实际上已经年近十七,是宁芳仪身边最得宠的丫鬟。
“冰凝总喜欢说得这样正经。”缘蝶笑着回头看那丫鬟,“说起来,都是我非得一个人去,害得你这么冷的天气还要出来送我,真过意不去,可我又拗不过姆妈。”
“公主说哪的话,这是奴婢的……”
“行了,你就别跟我见外了。若是大哥知道了,又该怪我欺负你了。其实,他啊,哪里知道咱俩一块长大,感情可深了。”缘蝶冲她眨眨眼,冰凝与李漼定情,她自己也算红娘一个。
冰凝微微笑了:“公主别拿奴婢取笑了……”
缘蝶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很羡慕冰凝你这样的涵养和谈吐。是小时侯学的吧?处处露着高雅。而我无论怎样学,还是不合父皇的意。”
“学过又怎样……家境中落后,也只有落到进宫当宫女的地步……”冰凝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对了,公主的婚期快到了吧?”
“是啊,还有十来天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以后就要搬出去了,可真舍不得你们啊。”
“听说驸马爷是有名的……”冰凝脸上含笑,话还没说完,缘蝶已经嚷了起来,硬生生地将“美男子”三字逼了回去,她脸涨得通红:“不要取笑我了,都是父皇的主意。”
冰凝便笑笑,不再多言,而缘蝶怔怔地想着婚期的事。
虽然心底还有隐隐的不安,但她像所有的待嫁女子一样,怀着忐忑和兴奋,期待着婚事的到来。
她出生在瑞雪飘飞的冬季,因而此时已是破瓜之年。她十三岁与于琮初识,十五岁与之定情,十六岁,她终于要嫁给自己心许的人,这其中的种种甜蜜心思,也只有她自己知晓。
还有十来天就要出嫁的时候,宣宗召缘蝶前往太极宫共进晚宴。
缘蝶这段时日仍旧每日练剑,抛了长剑,便匆匆回大明宫去换了衣物前往太极宫,即使穿过太极宫北面的玄武门,便是晚宴所在的赵贵妃住所承香殿,她还是迟了些。缘蝶到时,宣宗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而他身侧的赵妃则笑吟吟地打量着缘蝶,李莞灵和李清然亦在座,看到她迟到,都是一脸强忍的幸灾乐祸。
缘蝶只得硬着头皮请罪,半晌才得以坐下。
晚宴开始得异常沉闷,缘蝶埋头小心翼翼地用膳,婚期将至,她不想再惹出什么麻烦,回答宣宗
的问题时也前所未有的谨慎。
眼看宣宗快要满意了,一直沉默的赵贵妃却忽然说道:“永福出去后,可要时时回来看望你父皇和母妃,才是个孝顺的孩子。”
缘蝶答道:“是,永福会的。”
赵贵妃看着她,忽然就眼眶红了,哽声对宣宗说道:“臣妾想着,以后灵儿也要离开,心就疼得厉害。总想着多留她些时日,也多些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赵妃所出,确只有一个李莞灵。
宣宗叹了口气,温言抚慰她几句,却听她续道:“真不明白,宁芳仪如何要急着给永福办婚事?难道她没有不舍么……”赵贵妃一面说,一面还拿着手帕去拭泪。
宣宗和缘蝶同时脸上一沉。宣宗是因为一直认为这有失妥当,心里一直就存了芥蒂,而缘蝶则是因为看到事态已经不妙,不知道赵贵妃为何唱这一出戏。
李莞灵听到这儿,唇角噙了笑,轻轻道:“只怕是宁娘娘也像先前那些俗不可耐的妃嫔一样,在背后说母妃像汉朝的赵飞燕一样祸国殃民,已经下了决心要做点什么,所以要先把女儿的去向先安排好,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
“住口!”宣宗出言呵斥,“灵儿不懂规矩么?哪里该你说三道四?”
缘蝶则愣愣地看着李莞灵,愤怒像火一样在心中燃起。她看宣宗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有所怀疑。缘蝶再想起之前在赵贵妃的谗言下被打入冷宫甚至贬为庶人的妃姘遭遇,背上不由得起了冷汗。
李清然蹙起了眉头,她在宫里一向明哲保身,最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赵贵妃以袖掩面,瞥了一眼缘蝶。也许是错觉,那一瞬间,缘蝶竟然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
只听她用凄切的声音对宣宗说道:“虽然臣妾也觉得宁芳仪看起来温柔和善,可是……臣妾最近颇有不适,恐怕真是遭了巫蛊之祸。还请皇上为臣妾作主,派人前去搜查!陛下,难道您不觉得这真的很可疑么?”
宣宗没回答,他心中矛盾已极,他已经答应宁芳仪,去侍奉太后,给她安宁和平静,可如今……
缘蝶听到那一个个字入耳,觉得犹如针扎在心底:姆妈已经寂寞孤独如此,难道还不放过她么?
她内力已经极其深厚,又尚未学会控制得当,此时愤怒的火焰烧得她几乎失去理智,内力便喷涌而出。那象牙筷子如何经得住?众人只听到“啪”的一声,便看到缘蝶手中的筷子已经断成几截。
宣宗正在烦乱,见此情景,只当缘蝶在桌上敲碎筷子,不由得大怒:“你这样的作为难道可以当士大夫的妻子吗?看来你这几月全是白学!让你嫁出去,实在有损皇室颜面!”
这几句说得极重,缘蝶吃惊地看着宣宗,却听他冷冷续道:“你的行为比万寿更令朕失望百倍。”
宣宗忽然拂袖而起:“朕令你出嫁,原是对你有殷切期望。如今这样,你无法达到朕的期望,既是如此,你便呆在宫里好了。朕今日便下诏,改由广德公主下嫁于琮!”
宣宗这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震得在场的人都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携赵妃离开了。李莞灵跟着站起,脸上犹有惊讶的神色,她悲悯地看了缘蝶一眼,也跟着走远了。
留下缘蝶和李清然坐在原地。
李清然的恋慕心思早在那年便已埋下,此刻她只觉得一阵不可思议的狂喜席卷了自己的心,然而看着缘蝶面色死灰的脸,也心生不忍:“要不,你再去求求父皇……”
缘蝶摇摇头:“君无戏言。我……我祝你幸福。”
她说完踉踉跄跄地起身,飞身跑了出去。
可是世界之大,竟似再也没有容身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
缘蝶不停地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改由广德公主出嫁的事并没有更改,而宣宗也示意宫人不必外传,他一面下诏给于琮说明此事,一面令宫中原为永福公主准备的东西拨给广德公主,大婚仍如期举行。
“什么!改由广德公主出嫁!”云叙听到师傅说起此事,当即惊得愣住。
慕容枫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是刚知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下蝶儿可如何是好啊……叙儿!你去哪?”
慕容枫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云叙已经跃过墙去,一眨眼不见了。
“这孩子……”他摇摇头,转身进屋去了。
云叙一路飞奔,像一道电光闪过皇城,再轻轻地跃进大明宫去。等他到了含凉殿,却意外地发现缘蝶并不在这里。
“这可怎么办?蝶儿已经好几天没来练剑了,不在这里,会在哪呢?她……她不会做傻事的吧?”云叙默默地想着,靠在屋顶上四处打量。
“云公子!”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云叙差点被吓得掉下去。他探头一看,发现是常跟在缘蝶身后的那名宫女,正抬起头看着他。
“是云公子么?奴婢是宁娘娘的丫鬟,这几天照顾永福公主的人。奴婢见过公子,知道公子的身份。”冰凝站在下面对他说。
云叙四顾无人,便跳了下来:“我也见过你。这里怎么了?怎么人这么少?永福公主去哪了?”
“公主不让别人来。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我,谁也不让进……她刚才出门去了……若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去找于公子了吧。”
云叙黯然地埋下头:“她很难过对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冰凝摇摇头:“我不知道,公主谁也不告诉,连宁娘娘来,她也只是哭了一场,什么也不说。”
冰凝想了想,续道:“公主一连闷了几天,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眼看婚期就在眼前了,她这时候去找许公子,我想……或许……”
“或许什么?”云叙困惑地看着她。
冰凝咬咬牙,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悄声道:“以奴婢对公主的了解,她可能会去找于公子和她一起……逃走。”
“……那倒是很可能,不过于琮愿不愿意呢……”云叙抬眼看着远处,眉间笼上了阴云。
他希望她能和心爱的人一起离开这里,她原本就不是愿意生活在规矩里的人。可是一想到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她,心里总是割舍不下。况且,于琮家中世代为官,他肯不肯为了她放下一切离开?
不想她伤心,希望可以时常看到她,此刻看来竟然也是件很难的事。
云叙想着,忽然听到耳边冰凝的惊呼:“快看!公主回来了!”
他一惊,定神便看到缘蝶摇摇欲坠地站在屋顶,衣袂飘飞,满脸都是疲惫和伤心。
她从来没露出过这种神色。
云叙看到她低头幽幽地看了两人一眼,便一头栽了下来。
云叙连忙伸手接住她,这样近的距离,可以看到她消瘦了很多,紧闭的双眼连眼眶都深陷下去,整个人说不出的憔悴。
云叙怔怔地横抱着她,觉得心都被揪痛了。才多久没见,她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冰凝在一旁惊呼着,连忙招呼他把缘蝶带进房去。
云叙轻轻地把缘蝶放到榻上,试了试她的脉搏,转头对冰凝说:“应该是病了……你去传太医吧……我这就离开。”
“不……”冰凝正准备出门,却听到缘蝶轻轻道。她惊喜地转过头来,扑到榻旁:“公主,你醒了?”
缘蝶微微睁着眼睛,示意冰凝靠近来,接着搂着冰凝坐起,喘着气。
云叙在一旁看着,不由道:“蝶儿……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这样?”
缘蝶看了他一眼,忽然冷言道:“不敢麻烦你过问。发生了什么你还能不知道?你还是去问你未来的娘子吧。”
“阿灵?”
果然这样亲热……缘蝶冷笑着,她如今对李莞灵十分痛恨,想到今后他便是她的夫君,便看云叙也不舒服。他对自己好又怎样?他将来是那人的夫君!
“自然是你的好阿灵。我这里不欢迎你,你还是走吧。”她说完别过头,不再看他。
“我……”云叙看着她,话几次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最终低头离开了。
缘蝶听到他走开,舒了口气,却听冰凝问道:“公主,你去找他了?他怎么说?”
缘蝶闭上眼,一行清泪从她腮边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