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猝不及防变故来(1 / 1)
我不大想记得胡全说过什么,只记得那对娘亲来说是何等凄凉的一段时间。
娘亲一路上尽管小心又小心,倒是到底动了胎气,只凭一口气撑着。等在半道上遇见林娘等人,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就阵痛生了一个男婴,原本也算是喜事一桩,娘亲也已经打算将繁就简就地坐月子,等到弟弟满月才启程回中州。只是屋漏偏逢下雨,我那弟弟不足三日就发起热,带去的大夫束手无策,到处请了大夫究竟还是保不住那样稚嫩的生命。娘亲大受打击,自此滴水不进。林娘蔻珠萱玉等人日日跪在地上哭着求,娘亲只如同活死人一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这副样子。
祖父听了胡全的话脸都灰了一半,正不知哪只鼻孔出气的时候,蔻珠号啕大哭的闯进来,见了祖父,直直跪下来,叩头如捣蒜:“求老爷为少夫人做主!求老爷做主……”
祖父见了这情形几乎没晕过去,一声都发不出来。
陈管家闻讯赶来,喝住蔻珠:“有话好好说,只这样哭,有什么用!”
蔻珠哭得气喘难噎,那里说得出半句话来,陈管家见状,只能把她扶起来,温言劝了半天,蔻珠才缓过来,看见我呆愣着站在祖父身边,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康康!我可怜的康康,可怜小少爷一出生谁都见不着,就这样没了!”
我张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再转头看祖父,却发现祖父青了脸,大汗淋漓,“爷爷!”
祖父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示意我不要担心,好一会祖父缓过来,喝了口陈管家送来的茶,才喝到:“你这丫头哭什么!你要我做主,总要把话都告诉我!”
蔻珠原本用手帕捂着脸,听了祖父的话,抬了头,咬了咬嘴唇,似发狠一般:“老爷,小姐自小就叫咱们不许嚼舌根,可如今……蔻珠跟小姐上京两年,平日里受的气只不提,究竟恬儿小姐也得人意。只是这回少爷在京被御史大人弹劾,如何小姐方才有了身孕就满世界都知道,连那官老爷们也都知道?说到底,小姐怀孕,那也是女眷的事情。少爷被弹劾……小姐有了身孕……蔻珠就不明白,不是件天大的喜事呢……小姐要受这等闲气,若留在京中……”
蔻珠一行说一行哭,到最后凳子都坐不住,只跪到地上去了。
祖父听了这话,闭了眼,深叹了一口气:“家门不幸啊……”。好一会才睁开眼睛,看了我一回,才轻声说道:“康康不要担心,爷爷去看看你母亲。”
我不知道祖父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真去开导我娘亲吧。虽然心理建设了那么久,但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仍然显得猝不及防。我有些懵,只觉得头脑发晕,心脏发紧,连燕语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把我拉回我自己的屋里都不大清楚。
直到一口热水差点没把我烫死我才略略明白些。看着流水杯中氤氲而起的热气,我方能够细细琢磨蔻珠的话。这蔻珠急得连“少夫人”、“小姐”都不大分得清楚了,一篇话没个前因后果,但要猜出来也不大难。看来林恬儿确实是个人物,不然奉香又怎么拿她来作武器给娘亲气受,而且娘亲怀孕大约是这奉香嚼舌根给散出去的,我不知道她是用心险恶如此,还是因为娘亲怀孕妒忌,亦或是无心,但是最终伤害了娘亲、弟弟乃至于我的父亲,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想到这里,我的手忍不住握了起来:天下间究竟还是有这等愚笨不晓事的愚妇……
我尤未来得及悲悯娘亲,祖父就被陈管家胡全扛回来了,祖父撑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撑不过去。他的这一病,来势汹汹,一时高热不退,一时大汗淋漓,人时清醒时糊涂。松风诊了脉,摇头之说是戴阳证,吩咐熬了青龙汤。我看祖父的样子,鼻翼煽动,心跳不规律,骨瘦如柴却腹胀如鼓,倒很像是心衰合并肺部感染。俗话说急病须用猛药医,然而到了这里,祖父恐怕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松风就在祖父的床前对众人宣判了祖父的末日,陈管家胡全等人俱哭成一团,我握紧了拳头,闭上眼,却流不出一点眼泪,或许,就算流干我身体里面的那点水分,也偿还不了娘亲祖父那一次次把我抱在怀里的温暖吧。
一时间家中如失了擎天柱一般,乱成了一锅粥。陈管家是祖父一趟的老人了,见着祖父的样子一时哭得人事俱忘。胡全这些日子鞍前马后为娘亲奔波,和祖父的情分因着老胡也非同寻常,此刻打击双重,原本就内向的人,此刻更是沉默的如哑了一般。林娘蔻珠萱玉则是围着娘亲,使尽了浑身解数开解劝导。
只有燕语一步不离的陪着我,抱着我,一遍又一遍的对我说:“没事的,小姐,没事的……”
好燕语,我知道一切都会好的,谁曾说过?没到绝路时要想到最坏的结果,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就要往好的地方想,因为不会更坏了。想到这里,看着眼前的一片乱象,我叹口气,轻轻拍了拍燕语:“康康没事,燕语不要担心。你去把陈管家、林嫲嫲、胡全都请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一时三人都到了祖父房中,我站着,如同往日站在祖父身边一般,眼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看到了或呆滞或悲伤的脸孔,末了才说:“陈管家、林嫲嫲都是从小看着康康长大、家中的长辈,胡全和爷爷的情分,也并不比我浅。今日松风和尚对大家说了爷爷的病,爷爷……究竟如何,大家心中有数。眼下爷爷、娘娘都病着,家中连个能作主的人都没有,延医请药,打理家务事,康康都不懂,因此康康想还是要告知舅舅舅妈,请他们协理一下。”
听了我的话陈管家,抬了头,抹了一把脸,勉强笑道:“小的糊涂了,早该想到的。只是见了老爷……”
陈管家一说到祖父声音就变了,我挥手截住他:“陈管家,莫要说了……”我真怕他一说我就再也忍不住。
陈管家呆了呆,看了我好一会,叹口气,就告退了。
胡全见状也跟着告退出去了,只是林娘还一脸的呆滞。我上前扶着她,轻声说道:“嫲嫲,你带我去看看娘娘吧。”
林娘转头看了看我,不说话,又流出眼泪来。好一会幽幽说道:“小姐也是那膏梁里养大的千金……却恁的命苦……”
我心中恻然,一时没了声音。燕语上来环着我说道:“嫲嫲只顾自己伤心,小姐只是哭都没有眼泪……”尚未说完也哽住。
林娘听了这话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说:“正是呢,我也糊涂了。好燕语,不枉小姐挑了你们兄妹。”一时又提到娘亲,又是老泪横流:“可不是糊涂呢!不该再叫小姐,这些日子到都忘了……”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舅舅就带着舅妈青云进来了。舅妈一见我什么都不曾说就把我抱在怀里,我被舅妈紧紧抱着,没有了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只还是心酸却仍没有流泪。好一会舅妈才低声说:“好孩子,别怕,有舅妈在。”那声音柔软中带着无比的坚定,我当即松了一口气。
舅妈放下我只吩咐青云燕语看着我,然后就去协助家务了。我和青云相对无言,不一会觉得累得很,就想睡觉。青云也觉得我精神不打够,又担心我睡不好,就吩咐燕语同我一起,抱着我睡。
等我醒来的时候,舅舅舅妈已经就要回家了,舅妈原本不放心我,想带我回外祖母家,但是我不愿意这个时候离开祖父娘亲,因此只好作罢,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我原本要去看看娘亲,不料林娘却不让,只说我身体弱,怕娘亲过了病气给我。无奈之余,我只和燕语留在祖父房中,同松风说说话。只是这个时候,是再也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话说了。祖父早已经药石不进,连饮食都是少之又少,此刻发病是早有宿根,回天乏术了。
我很想在松风那里听到一些安慰的话,但松风原本就不希望我过于执着,又是方外之人看淡生死,根本不会给我任何的安慰。
正在相顾无言的时候,胡全急匆匆走了进来,看了一眼祖父,用手拍了一下头,脸上一片茫然,犹豫了一下,想转身就走。我觉得有些奇怪,因此叫住他:“胡全,怎么呢?”
他看着我,想了一会又说:“小的不记得舅爷走了,小的还是去报给舅爷吧。”
我听他这样说知道是件大事,因此说道:“此刻舅舅舅妈怕是刚回到家,可是有什么大事呢?若没有舅舅舅妈辛苦了一整日,也该歇息了。”
胡全点点头,“只是这事不小,小的……罢,小的就讨小姐的主意吧。”
我点头示意他说。
“这些日我不在庄子上,林嫲嫲也不在家,因此陈管家要管着家中事务,庄子上的事情就有些照顾不到。不想那奉才见了官府的告示,知道要行贷苗法,庄子上又只有他略管过事的,因此就自作主张逼着庄子上的佃户向咱们借贷,那利钱比官府定的还高了几成。地下的人说他黑,他只理直气壮的说连本家都要向官府借贷,我若不替本家算计着,年底难不成喝西北风去!如今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下的人没了法子,只好按了指模。我是下午回了庄子才听说的,不敢托大,赶紧要拿个主意的。”
我才听胡全说了一半,就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燕语被我吓了一跳,连松风斗争开眼睛看着我。我的拳头这回真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好个刁奴!眼下什么形势,莫不说祖父原不想行者贷苗法,只说那梁英才在此盘桓三月有余,百般筹谋就是咬不动中州世家,如今奉才岂不是送上去给人作筏子呢!
我气得不行,来回走了两圈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行,家中已经危如累卵,再不能雪上加霜了:“胡全,你让人带话给舅舅,让他今晚务必等着康康。另外着人立即套了马车,陪我一同去庄子。”
当夜我执意赶去田庄,胡全、林娘劝都没有用,最后没有办法,松风丢下祖父陪我一道出门。在路上我仔细问了胡全奉才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还有什么人知道等等。之后又仔细想了前因后果,只能暗自祈祷,希望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去到田庄,我让胡全连夜召集相关事主问清事由,请了公证人写了文书按了指模,才把奉才当众捆了。又让胡全代表家中给他们佃农道歉,并委任胡全为庄上管事,保证林家绝不轻易加租。所幸的是此刻方才青黄不接,佃农只是借出,还没有到交租的时候,因此没有那些逼人破产的事情。
忙完这些已经是快凌晨,我立即赶往舅舅家,说明情况,暗示舅舅要立即着手联名上奏的事情,把这番差错烧到革新派保守派那里去。
舅舅同样惊惧不已,但我相信以舅舅和舅妈的能耐,只要我略加隐晦暗示,他们就能把事情办好。我心中忐忑不安,但为了保存这个已经风雨飘摇的家,我只能兵行险招。我就打赌保守派在等一个机会反击革新派,而找到贷苗法的漏洞,就是这个机会。事到如今,要瞒住梁英才大人恐怕已然不可能,只要把姿态放的够低,或许日后的争吵能掩盖掉最初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