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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CH 11 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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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 11 回

整夜言深不得入眠。她不能责怪戴给了袁裴森和言笑单独相处的机会,然后让他趁虚而入缴获女儿的心思;她不能责怪母亲也站在袁裴森的一边,认为身为亲生父亲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陪在女儿身边;她也不能责怪袁裴森全家人联合起来要抢夺言笑的管养权把女儿从她身边带走;更不能责怪的,是从来得到过亲生父亲的爱和关怀的言笑,还逼得她在这样早的年纪去应对残酷的局面。

因为最该责怪的,根本是童言深本人。童言深,从前和人不好相处,之后公事公办被舆论渲染出来的难相处,但做妈妈之后,性格上有不小的转变,这十几年,与其说言笑在母亲的抚养下成长,不如说她和女儿之间相互的影响作用,建筑了童言笑的人生也塑造了童言深的人生。言笑是她的全部,并非指所有物或单纯的血缘感情关系,她是她的动力,是辛苦到坚持不下去时候的灯塔,是委屈到打算就此放弃时候的强心针,她比任何人都清醒:某一天,不是女儿离不开她,而是母亲需要女儿,这一天,原来到来的这样快,而且以这样的方式到来。她觉得失败,因为从来没有站在女儿的角度去想,言笑是那么渴望自己的人生和家庭是完整的,而她从一开始就因为自己的任性和自私而剥夺了言笑的机会,只是一味的把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强加在女儿身上,以为女儿也可以和她一样狠心冷静的与袁裴森的人生做切割。言笑不过是个孩子,需要父亲和父亲的爱的小女孩……光是这点,她要赢得管养权官司的理由就被折价一半。

推开女儿的房门,开灯怕惊扰了言笑,只是借着月光明亮靠站在门边。也许她的决定从十年前就错了。她的坚持在外人看来,是否都只是无谓,在女儿看来,也许就是母亲的错误。她很想猜测袁裴森与女儿之间的互动,他们说过什么他怎么那么轻易就捕获孩子的心,他要与自己争女儿的目的是什么,是真的爱这个从来与他没有关系的女儿吗。

这一夜,袁裴森也不得入睡。翻来覆去三两次,怕吵醒了身边的素暖,索性起身在书房里点起了烟。这个社会这般荒唐,因为人人都可以为生计为生存选择最少痛苦的捷径;可他是袁裴森,袁裴森不自觉却自知的把自己当作这个世界存在的一个要素,可以在奔向大同美好世界的艰难旅途上奉献人生,可以言之凿凿的宣称: I am part of the world, I am part of everything;即使现实不断溶蚀他的天真理想,不断证明 Actually he could only do something, and change nothing,他还是把自己当作现实的一部分。天使的羽翼这样丰厚强韧,魔鬼在他的世界里从未占过上风——可是那个童言深,居然轻易向撒旦投降,在天堂地狱间错误倒向,他不能认同接受,不能理解体恤,更不能与之为伍,是以快刀斩乱麻的切除毒瘤,肃清界限。

他不知道当年自己离开后,童言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言笑所形容应该是糟透了;依戴承早所说,他的确是不能私自评断;更早之前,关伟仁也说过,这么多年她何必需要这样赚钱。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为她的价值观和物质观找到合理且大义凛然的借口:生活所迫。天底下在战乱或萧条时期有叛奸、卑奴、折腰之心的人大都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世事维艰,为生存而已,然后识时务者为俊杰变作更义正言辞的理据,袁裴森日日反省自己是否能够立定心意,他不曾体会生活艰辛,却常常面对诱惑和美意,懂得这生活的两个极端都是上帝的考验,即便人间冷落艰辛,不可挪弃原则歪曲本性,即便人间五光十色,不可恣意妄为放纵堕落。如今因为女儿,因为戴承早的话,女儿讲的历史,思潮翻涌不仅包括和女儿间的相处,还让他焦虑难忍的是,曾在心中为了说服自己而刻意强调的童言深的坏形象,原本自我建筑的对童言深的观感、厌恶不耻都因为这些说辞而动摇了基础。为女儿打拼,为家庭牺牲,为生活放弃原则,这些理由太过合理正当甚至冠冕堂皇,他些许抗拒,强迫自己缓冲心态上的转变——倘若童言深为钱为利的不择手段,可以被宽赦理解,就意味着袁裴森这十多年都错了——他厌恶和憎恨,不齿和不屑的女人,在他不知情的岁月和世界里,为他养大一个女儿独自支撑一个家庭,无怪乎,他的立场都被归结为“你有什么资格评断她的人生?”以及“你还怎么可以把女儿从她身边夺走?”

他思考这一切来龙去脉的角度,发生了反转,从童言深的卑鄙到童言深的辛苦,从她的隐瞒欺骗到她的倔强刻薄。

而素暖,同样的忐忑,她清楚言笑的归属一日未定,这一切还未过去,就算言笑的归属落定,他们的人生都已经开始要为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补充后续,并非说十年前是错误、失误或者任何贬义词汇,只不过天底下每日发生的都不是孤立事件,因果转承,代价沉重。袁裴森的爱和恨强烈的太过极端和可怕,素暖从未想到过他会采用这样赢取管养权的方法,下午发生在庭上的辩论,童言深的激动和言语,她深切感受童言深大庭广众下的被侮辱和被伤害。这几乎,不是她认识的袁裴森了。

她没得逃避,只能面对。有些事实她看得比当事人清楚,有些内心胶着她比当事人更明白源头,挣扎着,这些事实和情绪,她挣扎着让自己沉默。不管当事人用多久多长的时间才能领悟其间,她只能想象倘若自己亲手去加快这个领悟的进程,也许十年后,面临单亲母亲窘境的人就是她自己。她看到的童言深母女的当下,也许是她和孩子的十年之后,她怀疑,孙素暖真的可以和童言深一样坚强?

戴承早驱车去余芷晖的公寓。竞选投票前的最后动员会,特意把小型沙龙聚会举办在家里。余在先前辩论会上的表现被媒体大众广泛赞誉,民意调查也显示她目前的声势和胜率不低。

躲开人群,余举着香槟和戴在书房里干杯。戴说,“恭喜,赢面不小,后续要做的事还有许多,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余笑答,“我还记得当年你那样做作的说,如果是迷上一个人,那就耐心等也许等得到;恭喜,时光流转,童言深终于让你等到。”

两个人举杯碰杯说干杯,各自送到嘴边却都没有喝下去。彼此被恭喜要受之无愧的喝下这庆祝用的香槟,甜蜜和短暂麻痹也许都盖不过内心苦涩。两个人都一把年纪,逞的不再是口舌之快,贪图的也不再是一时意气,余叹气说,“竞选过程远比我想象的累人和折腾,更不值,观察到其中的汹涌波涛,想要单纯的做勤奋努力为民众服务的树熊,原来也躲不过要做狡猾欺人的狗熊。我的本意与政治化妆无关,对手却刻意渲染的好似政治化妆就是我的手段——你说自己清白无辜的时候,天下人都捂着耳朵不愿意听。”

戴诉苦说,“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不管等过多长时间,熬过多少耐心,即便最后紧握在手上,还是会感慨这已经不是当初最想要的东西,言深会在最后选择我,我比她更清楚不是为了爱。”

余取笑他,“一把年纪还在说爱,老家伙,你还不肯接受现实,和它妥协?”

戴还击她,“几十岁的人还是出边打拼,老太太,你在说你自己吧。”

余芷晖说,“为什么我们非要到这样年纪才醒悟,原来做不成夫妻,可以做知根交心的老朋友。”

戴答,“时候未到的人事物多如晨星,水到渠成的感情也汗牛充栋。”

余敲打沙发的气力化作无力,笑,“形容藏书的形容词不得乱用。”

月光明亮,书房安静而淡淡飘着香槟的香气,他们各自占据沙发一角,把噪杂、混乱和勾心斗角都阻隔在大墙之后,各自怀中的心思各自沉淀,心内的喧哗不比众声小,惟有叹气呼吸可以排遣胸中的淤积污秽。月光明亮的足以让余芷晖看清戴承早的白发银丝,对这个男人,她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心疼,然后说,“Dension,你若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Edith她只会一再的索求你的纵容,以为你的宽容大方都是自然的不用付出代价的,就算她值得,你的纵容却从来都不是无底深渊,这爱明明是深不见底,我却怎么看都觉得虚伪,”余用眼神明确虚伪这个字眼,“你以为她会陷在这种编织的深渊陷阱里不可自拔,然后你就可以就此让她沉溺和依赖吗?Dension,多少年了你都没有成功,还不懂得变换策略吗?”

戴承早有多少愤怒不安多少忍耐虚伪多少阴谋诡计,都轻易被余芷晖看穿。她看穿了好多年,从前她懂得成全和跑开,如今她懂得成全和道破。她在心内嘲笑自己原来不管历史重来多少次决定都是一样,就没得责怪谁,戴承早学不会把做大律师的灵活应变转嫁到感情的追求上,童言深学不会用对待每一个案子客观和阶段性的心态来面对感情,而余芷晖,也没有学会将工作中的坦白宽容开诚布公应用到处理感情问题上,大家都以为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迈着稳当的步伐就可以抵达期待的终点,却只是在相互制造的幻象和深井里挣扎。戴说,“谢谢你的建议。”

莫祈天私下再见面被告李敬中和相关的证人。反复挣扎后向关伟仁汇报她的分析调查结果。当初以为从警方拿到手中的案例大概应该已经侦查出真相,也就没有多疑问,但案件需要全盘以及完全的事实调查,抛开成见和自我的骄傲尊严,她之前忽略了争相,或者该说是可能的真相。

关伟仁与宋司长关门讨论后的结果,是撤销检控,童言深将了律政司一军。宋毅儒任职大律师二十多年,坐在律政司司长的位置却不超过三个月。在监控与否的决定上,仍需要时间和历练去平衡,因为平衡的不仅仅是原告被告、公众利益和真相公义,一旦案子暴露于公众视线,所要考虑的还有人心。关将决定告知莫祈天要她准备撤销检控书,场面上不好看,等于律政司承认自己检控失当,警队承认自己侦查不力。而童言深虽然不会在庭上打赢这场官司,却也给了律政司向公众解释的台阶下:非误杀非谋杀,而是枪支走火,转而可以把媒体关注重点引向警方的枪支装备。

关下午打电话通知言深撤销检控的决定时,言深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和章天明在刘关章事务所处理文件和财务方面的事宜,林楠打电话来说周望年中风昏倒,正送往东华医院,言深先行告辞。

抵达医院,正碰上医生与周家人详细解释病情,周一铠周一璇左右手圈扶着周太太,安排周生留院观察,静心修养。周望年午饭后在书房突发中风症状,幸而周太太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过来,身体状况早有预兆和心理准备,也提早做过安排,发生时候仍然承受不住。

妥当处理后,言深与周一铠下电梯。一铠问管养权官司的胜率。言深勉强着笑,摇头说不乐观。已经通过家晔了解到官司的进展,以母亲的不良影响做痛脚,一铠认为自己该在绑架案上负责任并澄清当年完全是出于自身的孩子气和幼稚,戴承早的预见一一应证,“如果,绑架案如果需要我作证,还有其他我可以帮到的,请一定言明。”

言深点头,大方接受他口头上的好意,“我不想让言笑离开我,但言笑已经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我的首要考虑当然是她的意愿,”电梯门开,两人走向草坪,“不说我,你目前的打算呢?你父亲一直希望你能够进周氏,暂代他的工作,现在这种情况——”

“我会的,”一铠口气坚定而稳重的打断她,“我会的。”

用展开的笑容表达欣慰和了解,她亲历过这个男孩逐渐成长蜕变为男人的过程,忍耐过他的无理取闹,恣意放纵,羡慕过他的年轻朝气,精彩大胆,如今他的人生和未来里逐渐减少了不确定的成分,“衰退”的另一面是“稳重”,而终究算不算是妥协退让的走上周望年为他规划的道路,相信一铠有自己的理解和心甘情愿。人生这条时间的流水线,在哪个时间点上去倾听内心的声音,争取自己所想所要,周一铠甚至是周一璇都有自己的轨迹。而言深,面对着他的这些心态,无论从哪个角度总结,都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家弟;再沉静的笑开,“工作上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打电话给我,”言深停住脚步,转身拍拍他的肩膀,整理衣角,示意送到这里就够,“好好照顾家人。”

目送童言深走向车子然后离开消失在视线中,周一铠在已入冬的风中安静站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还未点燃,已被人从手中突然抽走,一璇指指前方全城禁烟的警示牌,一铠哑然,原本反射性想要去敲家妹脑袋的手收住力道,变作抚摩,附加叹气,“妈呢?”

“在病房先休息,我请陈医生安排明天妈也全身体检,”一璇把烟收进从兄长手中拿来的烟盒,放在他的口袋里,“哥,你决定了?”

不用补充上周一铠决定了什么,兄妹间的默契已了解,一铠点头。不论是顺应父亲的意志接手公司业务,或是站在海岸边远眺太平洋的风景,或是背起长子的责任照顾保护家人,又或者是,承担起一个男人在这个年纪该承担的责任,他为这一成长和领悟积累了太长时间。

隔了两个车位刚刚下车的裴林观完此幕,然后才走上前大方打招呼,彼此介绍,裴林实习届满,正式调来东华医院就职。一璇不管不顾直问:原来你就是那个混蛋袁裴森的妹妹,彼此尴尬。在一璇的观感上,袁裴森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可以成为女权主义者鞭笞挞伐的对象,裴林自然就被归类为帮凶。裴林理所当然为兄长辩护——当年他们自愿和平分手,童言深擅自隐瞒孩子,如今各自有家庭。各执一词,站在停车场边争论起来,一铠苦笑摇头,大方告辞,拉住家妹走,“一璇陪我去吃东西,顺便挑条领带。”

既然律政署决定撤销控诉,章天明派人去处理接下来的手续。无疾而终的案子和善始善终的人生一样稀少,算不算得打了一场胜仗,他的评判也不作数。

把精力转回言笑的案子。戴结束新案子与当事人的会面,与天明、言深一起在办公室碰头。一早言深告知昨日袁裴森和女儿的相处,犹豫和沉思都已看出端倪,天明明白言深的内疚和考虑,在这个节点上却算不得合适,些许的软弱和退让也许换来的就是失败。天明问到戴的意见,戴先是沉默,后望住言深,只答,“或者,你可以考虑亲自去找袁裴森谈谈,”面对瞪大眼睛的言深,他阻止她的反应,“以私人的身份,毕竟你们之间还是有历史的。”

言深几乎想站起来质问戴的建议到底出于什么立场,这话中的深意到底想说明什么,但也只是瞪大眼睛狠狠直视表情平静内里汹涌的戴,试图从他的神态语气和抑制的眉眼里寻找他的初衷,和下一句。面对渐入僵局的场面,戴不回避她的目光,再问,“难道时至今日,你和袁裴森连好好坐下来讨论都不可以?”

她被震动到,第一反应解读戴的潜台词:时至今日,你有什么不能与袁裴森面对,你有什么不敢与袁裴森面对面?是内心有鬼,还是残存旧情。戴说的对,童言深有太多的不敢。

气氛已经不对。天明只好借口其他事务离开办公室,在停滞的空气里关上门,把空间留给对峙的两个人。

她的犹豫和短暂沉默引爆戴的坦白,戴单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思忖着余芷晖的告诫,眉眼里涌动着强烈克制的不安,言语里隐忍着咬牙切齿的愤怒,“你这么多年没有接受我,真正的障碍是什么。你又在这个时候接受我,难道没有其他的私心吗。既然如此……”

戴终于直陈内心的想法,言深激动的打断他,“就算,就算这么多年我对袁裴森的感情没有做过切割,难道你以为我们还可以回头?你以为袁裴森会因为我和笑笑跟孙素暖离婚,再来一次抛妻弃子?你以为袁裴森还有可能在乎我的感情?”这个时候她需要有人给与发泄的出口,哪怕是一场争吵或一次警醒,戴承早及时给出埋藏的不安和愤怒,这些不安和愤怒正是她由来已久的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又受之有愧的成分,终于化作成型,言深收束自己抬高的声调,“戴,我从来没有这样天真。这么多年你给我的所有,你以为我可以只为了根本已经无谓的感情放弃吗?”

童言深不是没有考虑过,戴承早不是没有埋怨过,彼此不开口不坦承自以为了解理解纵容和被纵容对方,可见还是缺乏沟通,默契,不过代表自欺欺人的沉默放弃。戴想,芷晖说的对,但自己这些年搭筑的美好陷阱也许也没有错。事到如今,时至今日,他们都回不了头也无暇去伤春悲秋哀悼往事,只能积极的计划未来。戴问,语气舒缓,“那你认为袁裴森为什么要争笑笑的管养权?”

“我不知道,我想过许多种,也许是他强烈的责任感和内疚感,也许他真的要跟笑笑以父女的方式相处,也许他恨我恨到用这样的方式打击我。可是戴,你在担心什么?极端的爱过,若有变故也许爱就转化成恨,极端的恨过,再回头来却绝不是爱,”她的口气软弱下来,“你说的对,我们是应该找袁裴森当面好好谈谈,”言深站起来,走到戴的身边,“应该以我们夫妻的身份,约袁裴森夫妇出来和平的谈谈什么才是对言笑将来最好的决定和安排,素来清官难管家务事,管养权官司还是人情胜过法理。”

这个急刹的转弯,戴若有所思的点头。童言深的镇定和理智又回来,他从开始就知道这个女孩子越到困境内心越强大深厚的从容和理性。彼此再思量,都觉得是好办法,他们不是对立的双方,四个人都需要坐下开诚布公。这不是政治化妆,从这个角度可以打一场漂亮的攻防战。

言深双手撑伏在他的靠背椅上,“你以为我还爱袁裴森?你以为我跟你去夏威夷的决定都不作数?”她突然笑出来,“戴,我们终于可以争吵。”

短暂沉默后,戴也笑起来,他们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般相处。

约见由戴做出安排,绕过袁裴森直接先找了孙素暖,对方并不觉得突兀,双方一解释也认为与其对簿公堂不如大家坐下来把话说开。约在办公室太过正式,戴建议改在山顶的餐厅,素暖答好。

素暖告知裴森关于会面颇费了周折,与袁家人晚饭时候辗转在嘴边觉得还是不用驳了裴森的面子,好似她要用舆论和家庭压力迫使他成行,晚饭后借口要散步把裴森叫下公园,然后一五一十告知戴承早的电话、约见、目的。裴森的反应比素暖意料中的镇定,三秒钟即回答好,素暖准备了许多要说服的理由都派不上用场。多久夫妻俩没有能够和平的沿着公园小径散步,他内心的焦灼和焦虑,素暖都可以感受到,跟在裴森身边看街灯打出的背影从长到短再长,裴森顺着她的步伐节奏放慢速度。

而戴提前与一铠订位时候,这一老一少才在电话里首次直接谈到前后的风云、周望年的病情、家晔与一璇的往来以及一铠接下来的计划。戴五年前的许多预言、箴言和赠言近日全盘兑现,掩藏的深意,年轻的周一铠花了这么多年才理解通透,不算迟。

言深在办公室里,推开手中进行的文书和工作,泡杯热茶给自己一些清静。事情接连发生,情绪不见出口只有不停堆叠积压进本就满档的口袋,不得不面对。比起当初十年前的窘境,少了生存本身的压力,不见轻松而更觉辛苦,如临深渊,有些东西可预见的会失去,有些东西深感受的无从把握,有些东西意料外的感同身受,辛苦的是全部事情她都没有办法用单纯理性公事公办的客观应对,也没有为钱为生活为生计为工作那样无可驳斥的理由支持。

回到家看着在书房写功课的女儿,在厨房煲汤的母亲,一路辛苦的不止她自己。告诉女儿周五上午一起上庭已经帮她请好周五的事假,言笑睁大眼睛等着母亲说下去,言深却只是低头夹菜,再抬头来看着女儿眼神,笑,“法官大人会问你想要跟谁住在一起,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意答。”言笑双手撑住椅子表面,区直的手臂将身体夹的单薄,母亲的口气低沉且认真,言笑却觉得母亲的鼻尖酸涩,带着狡辩的顽强——小女孩并没有找到她的中文词汇来形容母亲的硬撑,却清清楚楚知道那一种明明心里很在乎同学们的责备嘲笑还要交口抵赖假装轻蔑和不在乎的矛盾——她有些明白自己的矛盾从哪里继承而来,然后说,“妈,我很想要一个爸爸,但不是让你难过流泪的爸爸,我要的也不是会让我们分开的爸爸,”她说的很急很快,怕言深没有了解她全部的心意,“在我还没有长大到可以跟你分担之前,如果爸爸不是像戴爸爸那样可以让你不用那么辛苦,我就暂时不要爸爸这种东西。”

童言深内心喧哗,如烟火绽放般的盛嚣,良久才转入落音唏嘘。言笑的眼神坚定的让言深知道小女孩的想法,孩子气,野心,不切实际,天真,全部湿润着带满感动成分,把她淹没,暗暗下决定,有女儿的这句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缩和让步。

两家人见面的时间安排在周四中午,为了给隔日上午的开庭留出缓冲余地。在山顶餐厅的包间内,袁家夫妻准时到达,和已经就坐的戴、童打过招呼后落座。话题由戴开门见山,“这么正式的找你们来,言深和我希望作为笑笑的父母,能够在庭外商量出一个对她来说最好的安排。”

素暖立即答,“是,我可以想象到我们这样对簿公堂对笑笑的影响是最坏的。”

话题开启容易,开启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起承。沉默三分钟有余,难以启齿的话唇边徘徊,仿若谁先沉不住气先出手就必输无疑,亏得是在明亮宽敞视野开阔的餐厅否则就似谈判对峙或审判问讯。袁裴森的手指在大腿上反复敲打,童言深在暗中控制呼吸的频率和深浅,素暖则双手紧握温热的水杯以此施力,彼此都时间宝贵,彼此都维系着高贵的自尊心。

直到裴森更改坐姿,目光转向言深,对视时候,双方都压抑了固有的轻蔑、凶狠、嘲笑、讥讽、鄙夷、不解,裴森尝试用新的眼光看待眼前的人,言深则强迫自己放低成见和戒备防御以求谈判结果。袁、童二人在彼此面前臆测的对自己看法的自暴自弃、轻贱和赌着气撑起的自尊心、反讥,之间有着微妙的转换,大多时候是胶着在一起折磨情绪。裴森说,“谢谢你抚养言笑长大,”话出口才开始担心听者会认为这个谢谢与街边买卖无异,立即尴尬要解释补上,“我是说……”

又浮起的嘲讽,言深打断他,“我生下言笑养大她,本意都不是为了你。她是我的女儿,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是我的事情,”她强迫自己把下一句凶狠的“与你无关”连同他上一句不合时宜的感谢引致的忿意鄙夷收进肚子,“我想知道,你真的想要笑笑的管养权吗?你有没有考虑过素暖和她的孩子?”

迅速切入到核心的问题,彼此心照不宣的这个问题难以有合理的解答。问题摆到台面,就逼得所有人睁开眼睛放低心结面对——答案明明就那么清晰简单。

先回答的是戴,“我们不希望改变笑笑现在的生活,这十年言深已经证明她可以把女儿抚养很好,当然袁Sir作为笑笑的亲身父亲,我们愿意你进入她的生活,从法律上你可以拥有她的探视权甚至是共同管养权,你们的生活也可以在正常的轨道上,但以私下协商而不是以你们现在庭上的伤害策略。”

几乎是大家都接受的安排,素暖看裴森脸色,安静而诚恳的代答,“我代裴森向你们道歉,”夫妇俩对望,裴森些许意外,“关于他的冲动感情用事和近来给你们添的麻烦,要他亲口说对不起大概会等到他七老八十,”突然言语里的低姿态,让戴和言深包括裴森都尴尬的不知如何回应,素暖只好自己用笑容回应自己的浅幽默,“童律师戴先生,以你们对裴森的了解,希望你们可以体谅他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十岁大女儿的心情,他的责任感和虚荣心作祟。”退步和自嘲消解了谈判的氛围,素暖有自己的公关职业使然,更出自于对丈夫的了解。裴森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并不责怪在这来去的对话里他被推到了唯一的顶罪羊位置。

言深单手摸着鼻翼,回视素暖索求反应的眼神,半低着微微点头。素暖继续说,“身为女人我可以想象到这十多年童律师一个人抚养女儿的辛苦,所以再讲多次对不起。我没有问过当年你们为什么分手你又为什么隐瞒自己苦撑,我原来以为裴森要跟你争笑笑是因为他的责任感和被隐瞒被看低的自尊心,可是我刚刚发现,说不定裴森打这场官司最后和最好的结果,是给个机会原谅他自己这么多年对你的误解。”

裴森听到这最后一句,震动着把视线转回妻子,同样震动的还有言深和戴。裴森坐立难安,他想站起来又觉这狭窄空间不适合来回走动,想掏口袋中的烟又发现换过外套,想倒茶喝水缓解紧张又发现水壶在桌子的另一端。素暖给了他十米高的跳台,让他上去了,他却没有基本功也没有勇气往下跳——可是素暖是对的,因为跳台是他自己建筑起四面高墙,素暖开了窗让他看清楚自己站得有多高。言深同样坐立不难,看戴沉下的脸色,素暖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表明她已经知道袁裴森和童言深之间的渊源。

尴尬中的平静等同于寂静的暴力,素暖再把目光对向戴,“戴先生请放心,明天我们会申请撤销官司,如果程序上不行,不管法官怎么判,我们都会以笑笑的生活和未来作为大前提。但是你也发现笑笑已经不是这场官司的利益点,不如我们先离开,把空间单独留给他们去解决问题?”

戴深呼吸,然后笑着站起来推开椅子,把车钥匙留到言深桌前,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和素暖一起离开。

若童言深的聪明是深沉尖锐,坐言起行,棱角分明的,孙素暖的聪明则是开诚相见,知情达理,冰清玉润的。看着戴承早望向她的目光,素暖打开车门示意戴上车,“戴先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挣扎过许久我还是没有办法用难得糊涂说服自己,倒不如大家把误会、感情、真心、现实和未来都摊开来再做权衡,而且我有信心,”准备停当却要把话说完,“不是对我自己,是对你和童律师有信心,”这才把车开下山。

裴森原本就请过三天大假,媒体上关于年轻的高级警司袁裴森与大律师童言深的官司和渊源,老上司只是拍着他的肩膀推心置腹提醒他要先好好解决家庭问题。即便清楚妻子会支持自己,今次见面素暖的立场、见解、安排他全都没有预计到,素暖把他推上高台开了天窗,其实另备了一扇后门。

面对同样不知所措无以为继的言深,若不破釜沉舟倾心吐胆就太过辜负素暖和戴的好意深意,裴森直言不讳问,心平气和的口气不是反问或质问,纠结在心中觉得自己被看轻看低看错,“你当初向我隐瞒孩子,已经认定我会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言深低头听他的问题,然后朝他摇头,“袁……”她把原本的袁Sir收回,该作消失许久的,“Pan,我是在我们分手你去英国之后发现自己怀孕的,”久违的称呼让裴森盯牢眼前人,“既然我们已经分手没有瓜葛自然不会用孩子去改变我们各自的发展,况且当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你会不会是个肯担当的父亲。”

“很辛苦吗?”

“笑笑出生后的前几年是,后来逐渐好很多。”

裴森像是内心自我说服又释怀的轻轻点头,缓慢露出笑容,“我好像终于可以理解你对钱的需要和原则的改变,为了照顾女儿和家,为了生活压力。”

言深觉得失望,深深沉入海底的失望包围住她,面前的男人过了十多年仍然是没有办法“苟同”她的人生,以为用女儿、钱、生活压力就成全妥协了她全部的开脱;她又觉得深深的庆幸当年的分开,和恭喜眼前的男人这十多年仍然活在理想化的是非对错黑白里——他们果然从十年前就走在了不同的路上,平行线相交之后再无交集,正如戴问她的:时至今日你有什么不能不敢与袁裴森面对的——童言深有太多。她用深深的叹气来削弱自己的尖锐,沉默了许久,终于说,“袁Sir,你不需要用女儿、家庭、生活压力这样大义凛然的理由来解读我,”她的称呼改回袁Sir,极力装饰却仍然棱角分明的口气让袁裴森正视她,“其实我知道如果当年我跑去找你告诉你我怀孕了,你一定会回头担这个责任,”裴森点头,想要问她为什么明知道却没有去找他,也许一切都会改变,他等着她说下去,“可是袁Sir,你说过的,我的人生你无法苟同。”

他激灵的立直身板,这句话太刺耳太严重。他有些话立即要申辩——当年那句话也许只是一时情急和义愤意气下的比喻义,对方却拿这句话作为严肃的脚注和大字报——言深却已经站起身背对着他。对方的沉默和安静,让他在心里反问自己,如果当时言深真的告诉他有个孩子,他们的人生会被如何改造。

“可是,你还没有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吗?还没有明白这个由人类创造的司法系统,由司法维护的个人自由,由个人善恶建立的社会道德吗?”她停顿住,试图平衡自己的位置,“你难道还做不到开放宽容的面对人生吗,它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好的坏的,好人坏人,我们都不过是在摸索自己的方式在过自己的人生,”她由背对他转身回来面对,“Pan,恭喜你仍然坚持你的好坏善恶和是非对错。”

裴森明白她的意旨了。

“这个世界的坏人是消灭不尽的,这个世界纯粹的坏人是没有的,这个世界好人会做坏事,坏人也会做好事,做错了要付出代价也可以有机会再来过,我会这样教导笑笑,可是你不会。我只希望女儿可以健康快乐平安的长大,平庸普通都没有关系。”话说到这里倘若对方还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她要自己一力抚养女儿,言深认为也没有必要再把自己的辛苦辛酸摆出来任人数落。这些真心话,带着对袁裴森人生的打击和能力的攻击,言深不确定能否打消他要继续争夺管养权的念头。

前后十年,他们才把各自对人生的解读和坚守坦白开,他曾经纠结于言深对他的背叛对是非的妥协,为钱为利为名为誉,原来在童言深那里早已有了另一番的看法,他们的分歧在这里。对方早已不跟你身处同一立场,你怎么有资格评判她在那个立场的言行。童言深的“开放宽容面对人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他的人生被她用这样一种语重心长长吁短叹失望之极的语调作出评判,且不论谁对谁错,他又觉得无法开放宽容的接受,而这个女人,他也许从来没有了解过。

言深又把话题牵回来,“素暖为你做这么多考虑和牺牲,她也该是你的考虑。”

言深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裴森陷在沉默里。

全家人一起吃晚饭前,言深不说,戴也不问后来言深与袁裴森之间的私谈内容,闲闲坐在书房翻书。家晔在言笑的房间里看她的美术科作品,以兄长的立场和她谈心情和想法。

袁家人的晚饭除去素暖告知明天早上的安排外,尽是沉默。裴林转为正式急诊科医生这等气氛下不言语,也只与朋友庆祝。裴森回来后的脸色,又一不眠夜,素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无数内心忐忑在法庭上都被忽略。言笑回答法官循循善诱的问题时,声音明亮坚定:

我叫童言笑,今年十岁。我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妈妈说你会问我想要跟谁住在一起,她说只要跟着我的想法作答。

妈妈和外婆把我照顾的很好,她那么辛苦那么爱我,我长大了会好好照顾妈妈和外婆。

我知道。我也很想知道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爸爸有他自己的家,他和素暖阿姨也很快要有个小孩子。

我当然想跟妈妈住在一起,也想要更了解我的爸爸。

管养权当庭宣判,“本法官充分考虑父母双方现有的家庭情况和孩子的意愿,母亲童言深拥有管养权,同时父亲袁裴森享有每周二天的探视权。”

所有人看起来都平静欣喜接受这个结果。周一铠特意带来蛋糕作言笑的礼物,把她抱到半空中问开不开心。言笑牵言深的手牵戴的手,跑到裴森和素暖面前问我现在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是不是?得到肯定答复后又走回外婆身边牵外婆的手说,外婆你最开心对不对?

日子溜回正常轨道。言深与天明在会议室与要求职业意外死亡赔偿金的委托人会面。委托人的亲属已由死因庭判作是由于在污水渠内工作吸入有毒气体,没有足够防护和安全措施导致的,委托人不接受渠务公司提出的和解赔偿金,坚持上庭。言深表示会研究尽快给出答复。

那边来回了近三个月的信用卡诈骗案才告宣判,戴回来开了一瓶香槟以示庆祝,不是庆祝赢,而是庆祝终于结束。多如牛毛的案子都是采取拖延战术,拖到当事双方身心俱疲,哪一方坚持不住哪一方就要吞结果。

议员的竞选结果出炉,余芷晖不负众望。宣布的一刻余芷晖却也没有过分欣喜,只是站在人前为自己鼓掌,只有身边的儿子揽过母亲的肩膀才能发觉浑身的颤抖。家晔说过恭喜后自觉退开母亲身边,空出位子留给络绎上前来说恭喜祝贺的笑脸,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母亲笑容得体的握手说谢谢支持,谢谢出力,我会努力。都说政治家们是在人前扮小孩,家晔站在刚进门的父亲身边,问戴说,“值不值得?”戴举着手中香槟,隔着空气与投来目光的余芷晖说恭喜,对答身边的儿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这一年已近尾声。裴森开过警务例会强调年底节日的警备加强,着手准备今年度的案件总结、工作总结、数据总结,与律政司讨论整年的案件心得。高级警司的位置不好坐,年轻的被人瞩目的高级警司更不好做。

裴森提前给言深的办公室挂电话,语气和内容字斟句酌无数遍,镇定着说,“这周六早上会去接言笑,带她去和爷爷奶奶喝早茶,晚上9点之前送回家。”

亏得戴早就为她做过心理预备,听到时候心神也只是微微晃动,整句话里找不到一个主语,想来是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存在感,只更凸显袁裴森的底气和不自然,言深控制着深呼吸,“好,周六早上,我会告诉笑笑,不用顾虑,她不怕生,给她时间跟谁都可以相处很好。”

裴森和素暖开车抵达时候,言深和外婆已经陪着言笑在等候。小女孩在入冬的天气里换上温暖的粉红色,钻进后座,语气跳跃着说爸爸素暖阿姨早安,今天天气真冷,妈妈外婆赶快上楼,再见,我会早点回来。

言深挽着母亲的手上楼,在缓慢上升的电梯里,母亲问她,这样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无须言欢言悔,话在深处,静默以对,言深只是点头笑。

La Fin

Christmas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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