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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CH 4 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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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 4 铺

一璇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见站在落地窗边抽烟的哥哥,想起昨夜连串的事故。诡异的沉默过后,一璇问,“哥,你是为什么突然间就金盆洗手修身养性了?”

面对妹妹,一铠坦白答,“因为爱上一个人。”

“童大律师?”

一铠笑,果然是亲兄妹,“你的青春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当年她问我,现在我问你。”

言深在误杀案开庭之前抽时间去见了周望年。在商场上与汤乘业打过多少年的交道,又是相近年纪,这意外死亡,触动周望年的神经,言深隔着桌子也能看出他近来的面色不好。交上草拟好的遗嘱文件让周老过目,言深说过若还需要修改随时打电话给她之后,就告辞。

和周一铠在电梯遇见,一个要出一个要进,原本是因为和妹妹一璇整夜未归而应要求一早来见父亲,却仍是和言深一同下到停车场。一铠提到她近日的忙碌,言深说谢谢那条不打扰的简讯,谢谢说到做到。目送她车子离开,他才转身再搭电梯上21层,独自一人的空间里对上金属铁壁映出的模糊身影,清早和妹妹的对话在脑中回味。

一铠与父亲长谈过后在周氏大厦楼下的咖啡厅里找到妹妹,正难得安静的翻阅一本速写簿。对父亲有着敬畏而不想上去挨骂,抬头来看哥哥面色铁青站在面前,尴尬的咧开笑容说对不起。是漂亮明媚的女孩子,因为家境优越成长一帆风顺,性格里欠缺独立而强硬的成分而不知如何面对青年时期的诱惑,暴力、性、毒品,受到批评打压而首先选择抵抗抵挡,为此一直偏离着舆论中的正常轨道,但,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子,若说对自己的未来和人生没有幻想根本是自暴自弃的自欺欺人。早上兄长问她的问题,被一个人丢到美国去的时候就想过千百次,她回视已坐在对面望着自己的哥哥,“老爸又有什么安排?”

一铠答,“我的安排,要是对艺术有兴趣,我有朋友在中文大学做讲师,可以争取一个旁听生的机会。”

眼睛亮起来,“真的?”

一铠点头,并不打算告诉妹妹是自己要求父亲用大笔捐款买一个旁听生的资格,只说,“我和家晔联络过了,喝完咖啡去见一面。”

周一铠与戴家晔是通过言深而认识,因了相差不多的年纪而有不少共同话题。戴家晔与一铠的朋友圈无甚交集,对于一铠来说他是和言深相同性质的存在。一通电话,叙述了妹妹的情况,对方就毫不犹豫应承下来要拯救堕落青年,“今天有时间,可以直接来我的教师公寓,至少让我知道她的艺术资质。”

戴家晔早有耳闻周一璇的事迹。在中文大学的山脚下大门口第一次见面,一璇却是安静的站在兄长身后,笑容自然说你好。步行从山脚到山顶的新亚学院,一璇渐露出开朗活泼的本性,见着茂林修竹曲水流觞的景致脚步就再也不肯安分,时而跑去两人前面时而落下两人老远。家晔与一铠踏着台阶任由她去,轻声谈及她的入学缘由,入学手续,和对她的担心。

* * * * *

只是误杀案的第一堂审讯,关伟仁居然来听审,可见对案子的重视和对薛民学的不放心,搞得薛的表现谨慎缩微,畏首畏尾。正由此,言深一开始即引导着证人的证词偏向被告人,重点放在赚取同情分,话说得催人泪下,薛则先把重点放在法医报告的讲解上。看到三位女陪审员的眼泪和对晦涩名词的皱眉头,以及关伟仁的中途退出显然是对薛的不满意,言深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到午间,杨官宣布明日早上继续。

戴承早受了律政司的委托经手一起大额信用卡诈骗案,忙至午时才觉得该休息一下。到隔壁的办公室,只有秘书林楠在处理文件,问及言深早上的庭审还没有结束吗,林楠答,刚刚打过电话,说是有朋友找不回来了。

在高等法院的公共停车场接到汤家三太太的电话,言深预感接下来不会是一桩好事。对方请言深到一家私人会所见面,并要求对任何人保密。言深答好,挂了电话让章天明去查一查汤家的小儿子人在何处还有汤家其他人在忙些什么。到了私人会所,又嘱咐章天明若是下午四点之前她没有给出电话,可以先报警。

见了素面的汤太太,慌张而无措的表情,言深知道其实心有防范并无必要,只是早有先例以防万一。

汤太太询问她自首的意见,坦白,乘业是我杀的。

案发到现在不超过三天,突然冒出的凶手。

言深盯着她看了许久,汤家最年轻最漂亮的太太,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不是可能的凶手,而缘何突然找她来,又坦白又要自首,原因是可以想见的。言深问她,杀夫的动机,开了几枪,打在什么位置,枪从哪里来,是什么型号的,枪现在藏在哪里。

汤太太开始还能够回答流利且答案与言深掌握的情况大致相符,直到言深说,“你和汤睿鸣是各自的不在场证人,你自首,那你儿子是撒了谎,我需要见他,”对方才突地声调提高起来,“乘业的确是我杀的。你不相信我?”

依照汤太太的回答,若是她不在枪杀现场说不过去。问题在言深脑中发展为,是母子合谋杀人,还是母亲替儿子顶罪,又或者真是如汤太太所说,是争吵之后的擦枪走火,单独杀人。

沉默片刻,言深说,“汤太太,我不是警察,是你的律师,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也必须跟我说实话,也劝你想清楚,若是警方查出来跟你说的不一样,又多条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你还是请睿鸣来一趟,我跟他谈一谈。”话说到这里,原本只是猜测着要套出对方的真话,因为声调太沉稳肯定,而给对方震慑感。两个人对视,终究是言深的眼神不让步不妥协,汤太太开始拨电话。

章天明的简讯也跟着传来,警方那边的工作在陷入僵局,汤睿鸣正在一家酒吧喝酒,汤家不少人正在忙着筹备葬礼。言深挂电话让他上来会所房间,这案子,看来很快要转入司法程序。

汤睿鸣20分钟后就敲开会所房间的门,想来与母亲是有了先一步的约定,看到坐在母亲旁边的除了童言深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眉头皱起来。待年轻人坐下,言深开口,“这是章天明律师。”

先让母子俩陈述了案发当时的情况。这现实中的谋杀或是死亡,决没有侦探小说、故事、电影电视或者女儿喜欢的日本漫画中的离奇,也大多没有什么正义凛然义薄云天的动机理由,杀人之后掩盖逃避的手段更不可能有那样高深的密室藏尸、化学腐尸。即便有那样多的死法和谋杀手段,言深相信,不到必要的极端,少有人将智慧运用于杀人。

动机是遗产和血缘,连戴承早和言深都不知道的血缘关系,这才理解了汤乘业突然急于修改遗嘱的原因——意外发现了汤睿鸣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自己弟弟的儿子,决定给母子俩和弟弟汤乘礼的惩罚,减少遗产的数额。知道汤乘业修改了遗嘱,又受了殴打折磨的汤太太开了第一枪,冲进来保护母亲的儿子开了致命的第二枪,之后慌张的整理现场,编造对方的不在场证明。

言深安静听完,天明眼神示意已经录音作了笔记。这个案子的前后,没有谁绝对站在“理”字一边,她决定暂时不透露任何关于遗嘱的信息,只问汤睿鸣,“你父亲是你杀的,你准备好承担责任?”

对方睁大眼睛看着她,害怕和惊恐表露无疑,看母亲再看童言深,“我要坐多少年牢?”

言深不答,把机会让给天明,后者说,“谋杀重罪,至少20年,若是自首可酌情减少,还有,你母亲向警方作供你的不在场证明,会被加控意图谋杀和妨碍司法公正。”

母子俩的反应意料之中。汤年轻急躁的性子看来并不因为杀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而有所修改收敛,在他大声反问“你不是大律师童言深吗?你要多少钱?”时,言深低头不去看他的嘴脸,只是声调低沉下来,“被你杀死的父亲,他遗嘱还没有公布,况且你一定听说我的收费很高。”

冷空气压下来。同样是富家子弟,言深知道自己对待周一铠犯错和其他年轻人的不同,是由于周一铠和其他人的动机不同。多年前周一铠也是这样一副天下之大唯我独尊的样子站在她面前,言深懂得分辨谁值得帮谁值得救。

汤太太跪下来。母亲对于儿子的心情言深可以理解,挣扎着要扶她起来。

汤睿鸣问,“你要我去自首?”

言深说,“你想少坐几年牢,这是最好办法。”

“我妈呢?人不是我妈杀的。”

话到这里,为着这句话里尚存的情意,言深抬头来看他,再看天明,转而问汤,“枪在哪?”

“我扔进海里。”

“准确一点,哪片海域。”

汤安静下来回忆,“我开车到海洋公园,扔到深水湾。”

言深点头。问这话的目的是想知道凶器有没有被找到的可能性,警方有了嫌疑人又审讯过,查案却没有进展,必然是因为找不到凶器,仓促间定不了罪。“我给你两个小时考虑,是要去自首还是跑路,或是马上换一个资深大律师,”言深停顿一下看着汤睿鸣的表情,“只是忠告,换个律师未必会比我对你有利;丢下你母亲跑路,警方迟早会查到,到时候就是你母亲定罪,财产一分没有;自首,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尽力把刑期减到最低,”她站起来,“现在是三点13分,五点三十我在我的办公大楼楼下等你,若你没有出现,我会当作你做了其他两个选择。”

话说得这样满,没有其他补充的必要。言深和天明走出会所,午间的温度正高,天明说,“今晚看来会很忙,明天一早还要上庭,要不要休息一下?”

坐进副驾驶位,言深说不用,直接回办公室。明日的误杀案虽然占了上风,但关伟仁不会坐看属下丢掉一场官司,不可大意,况且身体和精神疲惫的极限值,经验体会多的是。

戴承早见言深和章天明回来,问及下午见面的朋友是谁。言深将下午的体验全数告知,彼此心知肚明汤乘业要修改的遗嘱内容,只能叹气摇头。

转了话题,戴说,“下个月初公休假期,可以考虑带言笑去哪里玩,顺便休息。”

这话题转的太大,言深盯着他半晌反应过来,笑,点头,“想要我休假不用拿言笑当借口,今早看见她放在桌上的Hawaii的游览册,会让林楠帮我安排,”正走回办公室,回头来说,“有没有时间一起去?”

戴答,“汤睿鸣自首就不必,等遗嘱公布再说。”

言深轻笑,“我指的是Hawaii。”

是邀请,戴的嘴唇微张着,为这一句话里的惊喜,答好。

接近五点20分,言深和天明在大厦前的街面上等候,找了保全和车子随时待命,联络酒店订好房间,准备授权文件。其实并没有把握汤家小儿子会做什么选择,但天明了解她能说出那样的话,“汤睿鸣如果来了,会给他什么奖励?”

浅笑,言深答,“他如果自首,有把握与律政司谈条件。”

天明接她的话,“你问凶器找不找得到,没有凶器没有目击证人,我知道你有把握打到脱罪。”

言深摇头,“那也要看他来不来,一点惩罚没有将来犯错更大。”

汤太太和儿子正点出现,面容一时半刻里居然憔悴下去。言深迎上去,问,“决定好了?”

母亲看儿子,儿子看母亲,汤睿鸣朝言深点头,“你会尽力帮我们?”

这个问题显然只有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才问得出,言深不答,章天明只说,先上车。

车子并未马上启动。言深神情严肃问,“你们之前告诉我的都是实话?若有半点虚假,请马上告诉我,否则,我不保证任何的否则。”母子俩点头。

又交待了他们稍后自首时需注意的要点,晚间审讯录证词时候就按照实际情况说明,母亲和儿子间的说辞不可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只需在警察问话时回答必要的答案,也表示她会在身边陪同,不必惊慌,审讯之后章天明会先为他们办理取保候审,准备明日首次提堂。当然重要的是,晚间需与其他的汤家人隔离,除去警察和律师问话,绝对不能对记者吐露分毫。还有,言深最后说,“关于枪的下落,也照实回答。”

四人到达中区警署时候,已是六点,过了上一个轮班的正常下班时间。值班的记录科警员听闻,“枪杀汤乘业一案,我的当事人汤睿鸣来自首”立时就有些慌张,马上联络了相关人员回来警署。

袁裴森连续忙了几日,本是终于得空回家一趟,车子刚到文华酒店的门口就接到呼叫,立即调转了车头,电话里与等候的妻子说抱歉。内心里因为“童言深大律师带汤睿鸣来自首,说是他杀了汤乘业”这一句而情绪涌动,首先是极不愿意承认的挫败感,对方自首,即意味着主动权不在警方手中,落败给的不是别人是童言深;进一步想,她究竟什么时候知道凶手对案情目前掌握多少,劝他自首又选在这个时间投案算计的是什么别有的用意又是什么,她会在多大程度上干扰到查案断案甚至判案的过程。

裴森回到警署时候,手下的重案组高级督察已经和汤睿鸣进了审讯室问话录口供,从监视镜头里可以看到童言深作陪,另一边组长B审问的是汤三太太,章天明陪同。问题回答得都算合作,整个案情当时案发现场的情况也有了大致掌握,裴森分析下来并无漏洞,但因为童言深的存在,他不肯定这其中有多少的虚假成分。

审讯到中途,关伟仁带着助手来了。警方决定落案,而引起全城关注的案子究竟以什么罪名起诉,为保险起见是需要请教律政司的。

裴森与关伟仁的交情不浅,关尚未升任检控专员之前两个人就由于某些案件有过接触。裴森调任回来将工作重点放在提高破案率上,与关伟仁的意见配合关系颇大。两人盯了监视屏幕一会,裴森问,“什么罪名?”关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司法和调查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阶段,一个人杀了人,和一个人杀了人要判什么罪,这中间要牵涉到的利益权衡得失立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也不可以轻易做出判断。更何况——关再翻阅手中早已烂熟于心的证据、报告、口供、案情分析、资料等等——更何况凶手的代表律师又是童言深。

这个“更何况”关伟仁无法解释给裴森听,多年朋友知晓他疾恶如仇有罪必究的行事风格和性格。而同样多年与童言深庭上庭下交手交流,也知晓她如何可以将司法技巧运用自如,身为她的对手兼特殊意义的朋友,他明白童言深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大律师变成今日可以在刑事案件上翻云覆雨的“那个童言深”。

当下的案件情况,给关伟仁的选择很多。谋杀加意图谋杀,两个合谋,一个误杀一个误伤,但也许都不合适——关在考虑言深会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又因为自首和凶器未找到,没有实质证据,等于主动权交给了对方。

一小时后大体都交待完毕,汤仍留在审讯室内,言深交待他保持沉默后走出来。见到门口并肩站立的关伟仁和袁裴森,上前说,“警方是否考虑好落案的罪名?不过我想跟关大律师单独谈一谈。”

关伟仁与童言深在单独的会议室里坐下,手边的咖啡关递过去,说,“两件大案子在手上,注意身体,”言深说过谢谢,也不拐弯,“打算控告什么罪名?”

关笑,反问,“你的想法是什么?”

彼此都知道这主动权在谁手中,打过多年交道磨练出的敌人和对手的默契,言深直说,“裁判法院,汤睿鸣误杀六年,汤太太妨碍司法公正罚款。”

关知道言深会将罪名压得多轻,但还未预计会低到这个程度,笑容从鼻子中哼出,“汤睿鸣谋杀加意图谋杀在高院至少十五年,汤太太意图合作谋杀至少七年,这个条件太过分。”

言深食指敲敲桌上不厚的文件纸张,“Ray,你我都清楚这案子找不到凶器,除了那俩母子再没有目击证人,法医报告只能说明汤乘业身中两枪无法说明现场的情况,”她停顿着看关伟仁的脸色,明白对方也考虑到这些关键点,“若不是我的当事人自首,这案子一拖几年舆论媒体谁会记得,我的两个当事人互为证人要修改口供随时可能,若你要告谋杀上堂,自首的宽大处理,没有证据,相信打到脱罪在我来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知道她的这番话并非威胁,也了解她的说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合法,关伟仁也全部考虑过,是以沉默。身为业界前辈,经验太惨痛且伤及自尊心,关每日提醒自己的正是与言深交手的落败率。

对方不说话,言深继续说,“你要的是给公众一个交待,一个罪名,我也不希望汤睿鸣一点惩罚没有,另外私下提醒,如果想拿遗嘱做动机,等遗嘱公布你会后悔。请仔细考虑,你知道我的风格。”

童和关谈话的中途,不知是谁走了消息,大批记者已经围在警署门口。原本选择的时间点就是为不惊扰到记者,这大案子突然的转变谁都要抓新闻,看来警方内部的消息灵通人士不止一两位。

言深先打开门走出去,天明上前低声问决定怎么样。言深说关还在考虑。只是片刻,关也出来,告诉言深已经决定采用她的控诉罪名和刑期。两个人的默契在这里,言深低声说谢谢。

重案组的房间里炸开锅。裴森把关伟仁拉进高级警司办公室,大力合上门,问老友为什么,是不是童言深有什么威胁。关把情势一一分析给他听,这件案子的把握性以及童言深在刑事案件上可能的手段策略,关键在于警方找不到证据。

等候警方做出落案控诉决定的时间里,言深在重案组的走廊外靠墙站立,闭目休息。天明先进了汤太太所在的审讯室告知她目前的情况和可能的决定。隐约可以听见楼下警署门外的喧嚣声,想来明天的新闻不会太精彩。而思路已经转向明天的误杀案,新晋的薛民学会有什么策略上的改变,关伟仁会教导他什么,有多大的把握,证词引导上是否还有改进的余地……陷入思考周围安静下来,直至感觉到有别人的目光,明显的敌意和杀气的目光,她断了思路,睁开眼睛来,对上裴森恶狠狠瞪视她的目光。

关的一番解释,裴森心内再抵触也接受下来,回答“我知道了,就这么定吧”的口气满是无奈妥协。与手下的人宣布后让相关人等去办手续,走出房间时,看到靠站着走廊墙壁闭目养神的言深,距离着十步远,若是个男人,他也许会上前挥一拳头给一个巴掌。

言深低下头,转开,问,“警方现在决定了吗。”

没有疑问口气,是因为这问题毫无必要。她当然知道关伟仁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不待裴森答话,天明与关伟仁一同朝他们走过来,天明说,“我去办保释手续,汤睿鸣我还没有通知他。”言深说我去吧。

言深进审讯室,把决定告诉埋首在桌上的汤睿鸣。毕竟是个只在年龄上归为成年人的孩子,情绪的转变非常迅速,“六年?真的?我妈呢?”

“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低刑期,明日提堂我不会去,章律师会代表你和你母亲,直接认罪就可以,”她停顿,“以后好自为之,至于你母亲,你有六年时间思考以后的人生。”

母子俩在审讯室外见面拥抱,涕泪涟涟,与言深说感谢。言深抬手看表,已过十点。交待他们母子今晚切忌与汤家的其他人联络,也不得与任何外人记者透露案子的任何信息,否则,她仍是说我不保证任何的否则。约好明日一早章会去酒店接他们去法院,若是其中有什么变故意外,她说,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交钱签字,言深让天明开车送他们去酒店,要确定好各项细节以防再有什么枝节。天明答好,又问你要怎么回去?言深转头看着外面拥簇激动的记者,说,“你和他们先走,我给戴打个电话。”

警局内部的忙碌这才告一段落。裴森签过公共关系科的刊发稿,情绪上的不甘更为浓重。他走到中庭去看外面记者围堵的情况,意外瞥见站在走廊尽头自动贩售机前面的童言深,大概是因为门口的社会新闻记者,还没有离开。考虑一下,裴森朝她走过去。

给戴打过电话约好20分钟后来接她,午饭晚饭到现在还没有吃过,站在贩售机看着零食拿不下主意,脚步声渐近,言深转头来看靠近的人,表情,发现每一种都尴尬不合适。只是脑中突然想到,要交待周一铠下次犯错不要在港岛中区管辖范围内。

“你什么时候知道汤睿鸣是凶手?”裴森先问,正是介怀的问题。

言深据实答,“今天下午。”

“他们的口供多少是真的?”口气是肯定且鄙夷的,裴森对她的整个价值观和人格都持否定态度,面对她也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厌恶和怀疑。

若说言深没有怒气不可能,但怒气很快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曾经有过更过分的论调,而转化为自嘲,究竟在他看来自己有多少话是真实可信的,既然不可信对方又为什么要问。言深答他,“连环杀人犯可以出具几份精神检查报告脱罪,故意纵火犯可以另找他人顶罪,□□犯也可以用钱收买证人甚至受害人,在童言深这里,法律不讲真理公义,对不对?”

裴森浅笑着点头,为这一点点自觉性,还有最后“对不对”三个字的反问语气,他答,“对。”

轮到言深笑,“袁裴森,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语气里的嘲讽、刻薄和报复味道太重,裴森终于也只是一句,“谢谢夸奖,童大律师。”

言深的电话正合时宜的响起来,她没有接起,绕过他的左侧走开,只有平底皮鞋的沉闷声在晚间的空荡走廊上响起又消失。

互相咬牙切齿说着对方没有改变,可是时间距离隔去那么远,这其中变故频生,从外到内从上到下,都早已脱胎换骨。言深狠狠咬着牙没有让低弱和悲伤的情绪太过泛滥。走到警署门口时,记者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离,戴的车子灯光在黑夜里很耀眼,她坐进后座,说谢谢我想先睡一觉。街灯在车窗玻璃上晃眼而过,闭上眼睛光与亮的区别感受得更明显。身体的确是疲惫,思维却不肯休息,早就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知道现今彼此对立的立场,知道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自己,那在乎的觉得受打击的,有冲动要反唇相讥的又是什么?逐渐因为太疲惫而睡着,到家楼下戴叫醒她。戴要送她上楼,她说不用,这么晚言笑和妈肯定已经睡觉了。戴的车子离开,她转身上楼。

轻手轻脚没有吵醒家人,洗漱过后就关灯上床。短暂的时间沉淀过后情绪已经平复,惯常考虑问题的思路重又占据。自袁裴森分手离开,她从来没有横刀斩断或立下重誓要求自己结束对他的感情,知道要相信年轻时候的爱情是很困难的,不固定的心性和对一样事物的喜好往往持续不了漫长的时间,加上外来的困难且有着更重要更当务之急的追求,久而久之就放弃了。对袁裴森,她承认自己爱过也深过,承认自己仍是在乎他的眼光看法,只是无暇无意在繁复的经年累月里去一遍遍温习,任由它退色蒙尘生锈枯萎,时至今日究竟是还爱不爱他,言深知道早已经不重要,那个理想化的存在不是她能够爱得起的,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即便后悔过无奈过,其实也并不需要袁裴森的评价和看法。

裴森收拾过后解散了手下同事,开车回家。在客厅里边看影碟边等候的素暖能够觉察出丈夫开门进来时的低气压。问他案子查的不顺利吗,裴森坦白,非常不顺利。连续几日都在警署忙碌不得休息,素暖不想也不能去干预裴森工作上的事情,跳过这个话题,让他去洗澡休息。

素暖近日来身体上的不适,站久了容易累坐久了容易腰酸,与家人提过,被催着明日去裴林工作的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原本想说让裴森明日陪她去,考虑到裴森的情绪,话在嘴边又咽下。毕竟老公不是劳工,夫妻间的相处,的确如母亲所说并非要事事都坦白都分享都分担,即便是夫妻,现今社会仍是独立个体,且独立惯了的素暖能够自行解决。

言深清晨醒来,转头对上趴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女儿,眉开眼笑的与她说早安。这一个礼拜有够忙碌,母女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言深起来换衣服,言笑说,“戴伯伯说你决定带我们去夏威夷?”

言深点头,“笑得这样不加掩饰,还要什么礼物?”

小家伙已经跑到门边,“什么礼物都可以?那周末跟我和外婆去逛街,不许反悔,”打开门朝外喊外婆,又探头回来,“现在吃早饭!”

换好衣服走出去承诺女儿母亲时间。正因为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只是任由生活和现实塑造形状,为生存所驱随波逐流太过悲哀,言深的确希望女儿在这个阶段里可以成长的飞扬活跃全无顾忌,可以勇敢可以开心可以尽情,也希望母亲到这个年纪可以把辛劳都抛开,开始享受闲暇时光。

与林楠去区域法院的半程上接到章天明的电话,表示刚接到汤家母子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言深重复交待应对媒体的回答要点。

误杀案的第二日开庭,薛民学的重点换至案发当时的情况,交叉盘问证人时,被告人残暴的用刀过程被反复提到。言深则通过引导证人的证词,强调案发时被告的情绪状态激动且难以控制,再追溯案发前死者的种种恶行为佐证。陪审员的情绪和道德评判其实极容易利用,情、理、德的因素在非专业法律人士中绝对压倒过法律本身。薛所倚重的暴力和血腥起了反效果,午间法官宣布退堂,下午直接进行结案陈词。

审讯中间林楠收到章天明的简讯,告知汤家的案子已经顺利结束,但汤家人的反应是意料内的强烈,对于汤睿鸣和汤三太太可能的继承权提出质疑。

素暖上午在医院检查了多个项目,在化验室外等候初步检查结果。电视实时新闻里看到汤家谋杀案已经有了结果,凶手居然是儿子,认罪判处六年刑期。隐约知道这正是裴森在处理的案子,他近来的情绪不佳想必是不满意这个结果。

裴林从报告室奔出来,满脸笑意兴奋抓着素暖的肩膀说,“你做妈妈了哦!”

素暖不置信,拿过检查单仔细看,的确写明已怀孕九周,难怪这一阵子身体和胃口都起了变化。裴林掏出手机要给哥哥打电话告知他好消息,被素暖阻止下来,工作的坏情绪她知道丈夫需要消解期,裴林问为什么,素暖说,“当面再告诉他吧。”裴林又说那我让他今晚回家来吃饭,我把袁妈妈袁爸爸都接过来。

素暖一个人搭计程车回酒店上班。33岁怀有第一个孩子,按照年纪也算是高龄。

她想念年轻时候独自在瑞士求学的时间,热爱那种努力向上有目标,每日阳光静静绽放,愉快而朝气的生活。谈恋爱的第一个对象是有着金色头发的挪威男生,浑厚的嗓音说着她一知半解的挪威语,后来发现自己爱上的不过是种朦胧感和虚荣心而决定分手,素暖知道自己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认识袁裴森之前,也曾信誓旦旦坚决不要结婚不要孩子,女子独身早就不是异类,要顺着一辈一辈女人的相同套路走下去,她心有不甘。即便是初识了裴森,她也没有考虑过这个男人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和自己有什么发展,怀抱着一个人生活更精彩的野心,哪里预料到时间一路拖拽,之后的相处,父母的旧观念社会的老眼光逼着她妥协投降。决定接受与裴森交往,之后结婚,她心里上的挣扎,除去真正知心的朋友无法对其他人言说,安慰自己最多的是所幸裴森是老天留下来给她的选择。

孩子,伸手摸着腹部,素暖还是觉得这喜悦来的突然,幻想过但没有准备过做一个妈妈。工作,结婚,生子,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朝自己微笑,怎么看都觉得勉强的味道比较浓。裴森会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态度,她拿捏不准。

下午误杀案短暂的陈词过后主动权交给了陪审员。审议出人意料的迅速,6:1的比例宣布被告的误杀罪名成立,但由于诸多情有可原的因素,判处六个月刑期和社区服务,比言深原先预计的还要少。

回到办公室,林楠大呼,“终于可以闲下来!”言深笑,“打电话给黄先生来算帐吧。”戴承早人不在办公室,问及,林楠答,“最近的信用卡诈骗案很棘手,昨晚半夜还在工作,一天都出去取证了。”言深点头,交待她安排下个月的假期和机票。

会计师黄敏杰很快就到,接连几件案子不是慈善事业,钱当然是不会少。大律师的酬金,并非如外人大众所想象的天文数目,黄最早是戴承早的私人会计师,一路看着言深的大律师收费如何变化。早期会为接一单案子而把价钱降到底线,常常是入不敷出,逐渐熬过来生活的境况才好一些,收费的标准在十年内换过多次,富人穷人又各自有标准。

妹妹裴林打来电话言语欢快的要求晚上回家吃饭。裴森下班后接了素暖回父母家,开门时候岳父岳母居然也在。吃饭时宣布好消息素暖怀孕了,裴森不置信的看向对面的素暖,后者肯定点头,裴森的笑容这才放大开。裴森即将做爸爸的喜悦滞后性的表达出来,暂时忘记嫉恶如仇的工作和被看低的自尊心,始终握着妻子的手嘴角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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