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 1 始(1 / 1)
童言深
2008
CH 1 始
临近傍晚六点时候接到周望年的电话,童言深处理过文件,与其在山顶的餐厅会合。还未点餐,童言深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对方三言两语说完,言深挂断。
周望年问什么事,言深答,“一铠公众场合伤人,人在警署。”
侍应生在旁边等候,周望年面无动容,念出几样菜式,被言深打断,“不用点了,我先去处理。”
周望年合上菜单,点头。
于是省去一顿晚餐,言深开车至中区警署。
车子停好,言深看到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男人是久未见面的熟面孔,女人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手挽手感情亲昵。这一对壁人——丈夫袁裴森,上任不久的警队港岛总区刑事部高级警司,妻子孙素暖,文华东方酒店公关部主管。
袁裴森见到立定在车子前面的女人,不用多加辨识即认出是童言深,稍稍停顿脚步,表情上的短暂起伏迅速自然掩饰过去,三人面对面走到近前。
言深先与他点头微笑,说,“好久不见。”
裴森并不回应微笑,丝毫无表情,答,“是,刚调回来没多久,”转头向身边的女人,“我太太孙素暖,这是童言深大律师。”
言深听得出这介绍里公式化的疏离语气,目光朝向素暖,浅笑说,“很高兴认识你。”然后示意还有事情要处理,与两位道再见。两个女人擦肩而过,彼此隐约闻见对方的香水味,居然是同一个系列。言深低头给自己一个清淡嘲笑,迈步进警署。
周一铠在临时审讯室里沉默。问明身边的警官事情来龙去脉,见怪不怪的戏码套路,与人争执打架闹到警局,至于争执的原因不外是年轻人的意气之争,言深在门外匆匆一瞥,周一铠面部半点伤痕也无,神态一贯的旁若无人。
言深径直与另一间审讯室里的受害人打个照面,所谓受害人,愤恨不小,伤痕也不少,气势汹汹的骂人骂社会。耐心地听到他自行安静下来,言深问对方有无代表律师,对方答根本不需要。违规性罪行完全倚赖受害人的口供,言深坐下来,请他陈述一遍事情经过,再重复一遍,一字一句推敲他的陈述,在每一个模糊的细节上纠缠。对方开始恼怒这样的问话,想要夸大其词,又被一一反问,逐渐自己前后矛盾,同在审讯室里的警官也摇头表示无奈。眼见对方已是毫无招架之力,追加些威逼恐吓的话,依着周一铠的身家背景,这闹事伤人算是有了了结。
* * * * *
袁裴森与孙素暖夫妇开车到附近的法国餐厅,早早订下来的位子。裴森自调回香港之后,负责处理严重和涉及跨区的罪案,年纪轻轻就晋升为高级警司,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新官上任的作为表现上,整日里这个策划那个案件,搜集、整理、评估总区内关于罪犯和犯罪活动的情报。婚姻仍在甜蜜期,这一顿晚餐是素暖提早预约要求的补偿,姑且算是感情里的第一个红灯。
点餐,等候,裴森说去趟洗手间。
站在洗手间的水池边上,若有所思的盯着哗哗水流,裴森想到刚才与童言深的意外见面。身为大律师的童言深,这几年来在司法圈内和媒体的出镜率和声名——几宗大案胜得如何精彩但为人不齿,薪酬高达多位数字望尘莫及,服务对象非富即贵,与师父资深大律师戴承早关系耐人寻味,之前又爆出其未婚先孕有个私生子——诸如此类不能算好的风闻,裴森当然有所耳闻,下属送来的每日社会新闻剪报,视线接触到“童言深”三个字时,嘴角是满满的嘲讽笑意。
亲眼见到本人,细想,是十年多来的第一次和回到香港后的第一次。裴森掏出手机,拨通至中区警署报案室的同事,“大律师童言深来处理什么案子?”
那头答,“周家少爷周一铠打架闹事。”
裴森关掉水源,说,“落案没有?”
同事答,“童言深进去三下两下就说不告了,正在办手续,袁Sir有什么指示?”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裴森说知道了然后收线,又打开水源,胡乱洗了手出去。
一顿法国大餐,到甜点上来,素暖推了面前的盘子,对整晚老公的心不在焉报以不满——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好像只有提到元朗伤人案,尖沙咀枪击案,屯门谋杀案,大屿山无名尸案,一顿饭才合胃口——当然,这只是对裴森的小小抱怨。
袁裴森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认识之初素暖已经了解。这婚姻有着天底下最朴素的过程,两人相识并无特别或者浪漫的情节,当时裴森初从英国回来,职位是警司,经老友谢勖介绍,一起聚会吃饭。感情的发展过程并无什么波折可言,有过标准的约会程序,也有彼此为彼此费思量的惊喜。之后裴森又调往法国里昂,两人有过两地相隔,他对她的职业误解甚深,她对他的工作顾虑诸多,所以认定对方是自己可以交付一生的人,弥漫过久长的磨合期,回来之后各自见过父母,顺理成章完成了婚姻大业。好男人的定义因每个女人而不尽相同,性格上的优劣,人格上的追求向往,生活品质要求,相处多年后素暖心中有数,袁裴森作为一个丈夫的人选,绝对可有星级评定。
道歉加慰哄两句,裴森开车送她回酒店值班。一个是酒店服务业24小时的工作,一个24小时随时候命拼命勤力,夫妻俩暂无时间心思耗费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没有生养孩子的打算,彼此都把生活重心放在工作上,而素暖从来懂得自己要什么,也满足自己得到什么,对未来的生活,她信心满满。
* * * * *
警官带着周一铠出来,言深签字交钱办手续,闹剧结束。全港加上水警,六大总区54个警署,五成以上,周一铠的足迹遍及,连带童言深对全港的警署分布了如于心。与受害人的谈话大体已经了解一铠出手伤人的原因,四目相对时候言深还是挂了笑容,决定不去追究。
周一铠跟在言深身后走出警局门口,左手挡着风燃起烟,抬头看天已是月朗星稀,低头来正与前面言深转头的目光相对,后者面无表情问他,“你车呢?”
一铠耸肩,回应笑容,“送去修了,”边说边朝她的车子方向走,“在你回办公室之前先把我送回家。”
言深打开车控锁,立在门边,委婉的命令口气,“Lawrence,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要再给我惹麻烦,OK?”
一铠坐进副驾驶位,扣上安全带,“好,现在起算二十四小时保证绝不闹事。”
言深摇头,启动,车子开出,“电话打来时候你爸爸在我旁边。”
他正开始摆弄手机,听到这一句,“那今晚不回家了,送我去酒店。”
言深直接开车把周一铠送到周家名下的某间酒店,把他赶出车子说再见,然后拐上便道回办公室。途中接到周太太的电话,问一铠怎么样了,言深简单据实以告。慈母多败儿,以致周一铠未及十八岁就花丛里打滚,坏事一箩筐,仗了背后有个了不起的靠山,年纪再大一点更是众人眼里的恶上加恶。
然后是戴承早的电话切进来,问她和周望年结束晚餐没有,言深简单叙事。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回办公室,在转弯的路口言深改了主意,说现在直接回家不用在办公室等她,然后说晚安挂断。
到家时候,母亲童张明怡在沙发上边织毛衣边看连续剧。看言深进门,立即转头瞧墙上的时钟,脸上表情疑惑似在说,难得这么早。较平日里抵家的时间,是早了一些。
言深脱下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问,“笑笑呢?”
母亲咯咯下巴示意孩子在房间里写功课,朝房间里喊,“笑笑,你妈回来了。”
房门立即打开,言笑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握着铅笔抵着下巴,狐疑的看着言深说,“现在才九点过五分,老妈?”
“嫌弃我这么早回来?”言深笑,盯着女儿看,女儿吐着舌头说,“嗯嗯,喜出望外。”
母亲停下手里的针织活站起来,“我去热汤。”
言深摸摸肚子,上前挽着母亲手臂,苦笑撒娇的语气,“晚饭还没吃。”
母亲叹气,然后转身去厨房,“先去洗澡,我给你煮面条。”
淋浴出来,女儿和母亲坐在餐桌边等她,三人面前各是一碗面,言深说,“你们都没吃晚饭?”
母亲说,“笑笑说难得你在家吃晚饭,当是陪你再吃一顿夜宵。”
言深转头向言笑,正要说话,被女儿抢先,“我跟外婆学的,先试试味道,”期待的看着她,补充上,“明天的家长会你去吗?”
言深边夹筷子边应承下后一句,“是,明天一定准时到,”尝过面条抬头来,“原来我是全家厨艺最差的那一个。”
母亲坐在身边说汤还在微波炉里热着留着睡觉前喝,说每天都搞到这么晚还没吃饭医院住不够是不是,责备的语气里满是爱,一家人和乐吃顿晚餐,其乐无穷。
琐事忙乱结束,言深确定明天的行事历,继续在书房里翻看明日工作的文件。片刻言笑敲门进来说外婆已经睡觉,晚安,言深点头答晚安。女儿合上门离开,言深轻轻叹气,摘下眼镜。
如常起床,母亲弄早餐,言深迅速洗漱,女儿已准备停当。吃过早餐,言深开车送言笑去学校,送母亲去附近的书画班授课,然后车子开去Office。
香港千余位大律师,一概是一间大办公室里坐下五六个人,全都毫无特点的聚集在中环金钟湾仔。往金钟道上走两步,十之八九掏出名片来头衔皆是律师,大律师,资深大律师。自跟着戴承早实习,换过三次办公室,从旧楼到新楼,新楼又装潢过几次,始终隔壁就是戴承早,秘书林楠也从戴承早手中接收,几乎每日上班报到的第一站必是戴的房间,简略交流当日的安排和心得,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
秘书林楠送进来温水和当日的安排,说是刘关章事务所的章天明律师九点就到,周先生一早打过电话来问他女儿遣返的案子,这是你要的恐吓盗窃那起案子的初审聆讯记录。
言深谢过。然后挂电话给周望年,汇报昨晚周一铠的伤人事件处理,以及已经委托美国的律师朋友处理周一璇在美国的遣返出境事项。周一璇是周望年的小女儿,习气作风并不输给哥哥周一铠,在美国打架伤人,对方告至法院,遣返出境是通常结果。这一双儿女,简直是童言深的衣食父母。
章天明带着恐吓盗窃案的材料敲门进来,言深说,“我看过案子的审讯记录了,这减刑上诉怎么打,3项刑事毁坏2起恐吓12 项盗窃,加上黑社会背景,统共只判22个月,他还嫌多?”
“你有没有的选?”天明坐下喝咖啡。
“这案子本身一点疑点也无,”言深说,“他要上诉,顶多辩称黑社会因素量刑基准太高,我都能想象出Ray的答辩词,胜诉可能性是零,许可申请都不一定通过。”话中的Ray,即律政司的首席政府代表律师关伟仁。
章天明点头,笑,“你都有辩词了,我去申请排期。”
他站起来,今次会面算是结束。
手头的一起□□上诉案明日是最后一堂,言深上午的时间用于结案陈词的拟辩修改及其他准备文件。午间戴承早从高等法院出庭回来,和言深在附近的餐厅吃饭。职业操守高悬,话题琐碎但不涉及案件,只谈后天戴承早的儿子戴家晔回来香港,参加周五晚间新任律政司司长晚宴的细节,再来是言笑的近况,多年与戴承早的默契在这里。
年龄差了20岁,童言深和戴承早间的关系,初始是学与师,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个圈子小得可怜,因了余芷珲,戴的前妻,大张旗鼓轰轰闹闹的把一起离婚炒成了圈内闲聊的谈资,师徒的关系由此在外人看来变得扑朔迷离。童言深自决定修读大律师一路跌跌撞撞,学习到实习期间,先是父亲受冤入狱自杀,中断在英国的学业返回香港,接着是与男友翻脸分手,然后是发现自己怀孕。经济本就困难,身体不堪一天近20小时的脑力工作,未婚先孕无论如何也无法写入申请延期结业的理由,在接近实习末期她选择放弃,写了书面放弃和解释信寄给戴承早,就与母亲搬了房子。若不是戴没有放弃她,找到她,知晓体谅她的苦衷……大律师生涯的初期有多难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刻画,工作、感情、生活全都陷在低谷,若不是戴的多番帮助,直接来自经济上的资助,介绍案件,连儿子戴家晔也常常差遣来开车送她去做产检、上下班——一晃过去十年多,关于全部,言深三母女心怀感恩。
午饭后言深没有回Office,接了书法班下课的母亲回家。半途接到电话说明周一璇的遣返事宜,一边开车一边点头,母亲说,“把我放下来,我自己叫计程车回去。”
言深挂下电话,“只是打电话来告诉结果,一璇后天遣返,手续一大堆。”
母亲是寻常反应,这些年对于周家、汤氏、梁宅各种层出不穷的花样早就见怪不怪,也知道女儿为了这个家才每日心神俱疲的解决这些麻烦人物,所幸最苦的日子已经捱过来,情绪心境大不同,“周望年那一双儿女简直是祸害。”
言深打方向盘,笑,“是,等我们家笑笑赶上叛逆期,你要做好准备,说不定不比他们差,像我一样未婚先孕回家来,要怎么办?”
母亲反驳,“我是天底下最明事理的外婆,礼义仁爱,情理法德,我们家笑笑样样都不会少。”
车到交通灯前双手得空,言深侧抱过母亲,轻声说,对不起,母亲拍拍她的手臂,微笑,母女间的默契在这里。
* * * * *
袁裴森下午在总部的警务例会是关于为国际刑警组织的全球联络系统I-24/7提供香港地区的详尽资料库,包括失窃及伪造付款卡、旅游证件和DNA纹印及指模,以及接达刑警组织的恐怖活动监察名单。
升任警队港岛总区刑事部高级警司,是两个月前的事情。在警界的履历表几乎算是完美,从大学毕业加入警队鉴证科,连破大案,派往英国国防学院受训深造,回来后升职刑事情报科警司,又被借调往法国里昂国际刑警秘书处,回来继续升职高级警司,倘若命运里果真有扶摇直上青云的运轨,说不定可以一路坐到警务处长。
素暖拨电话给他时候,被告知其正在开警务例会,原本想通知他约好周末和两方家人郊游野餐,也就作罢。素暖捧着咖啡杯临窗发呆,从未想过自己将来的丈夫会是位警察,听起来满带危险的工作,但倘若身在中层,既不用冲锋陷阵当活靶子,也不用大名在外当言论攻击对象,素暖觉得这是警察最好的状态,当然,她也知道裴森与她的看法不同。
酒店传讯部的工作亦不轻松,大小投诉宣传拟稿都要一一耐心处理。有理的客人不常有,无理的客人天天有,奈何服务业最是讲求服务,理法德大多时候如秀才遇到兵讲不通,还需笑脸以对。给裴森留言,素暖下楼去接待早已约好的媒体采访,是内地颇有影响力的杂志,打算做一期文华酒店改造之后的设计专题。
相关资料都准备好,陪同媒体的记者摄影师巡视整个酒店,详细介绍改造前后的细节差别,自Leslie Chang在2001年愚人节纵身一跳,这几乎成为媒体采访必提的话题。01年素暖已经入职酒店,除去没有亲眼目睹,但了解当时上上下下的紧张情况。关于生与死的选择她没有资格评断,一遍一遍与来访的记者叙述发生的故事,会烦也会恼,面对的多了,只能尽量利用谈话技巧把话题迁往文华东方的其他方面——诸如铜铸的沉重钥匙而非简单的门卡,轻与重的质感更显出文华的历史,黑色石台与金色壁画的色彩相消相融,沉和与矜贵的对比相冲是设计上的一大考虑……父亲从门房一直做到礼宾主管,为这家酒店工作了一辈子,培养出素暖对文华的深厚感情,所以当初一个人跑到瑞士学酒店管理,日子再苦再难,也一心一意想要做个酒店人。
* * * * *
送了母亲到家,言深去东华医院与周望年见面。昨晚晚饭没谈成,周望年的体检报告出来,身体情况不容乐观,请了私人会计师重新评估资产为立遗嘱做准备。诸人皆有私下愁,一双儿女,一位太太,以及庞大遗产,愁的不仅是分配问题,好比另一位城中巨富汤乘业几天前也要求修改遗嘱。
言深与周望年一同在草坪上散步,谈到他的忧虑担心,言深只是听。从周一璇14岁被发现藏毒,言深开始为周家人服务,戴和章天明介绍的案子。那起藏毒案在童言深与律政司的检控官谈了一个小时后,撤销控诉,其实仅仅是执法人员程序上的错误被言深作为了取证不当的有力辩辞,却被媒体报纸渲染成了“富人的特权”,连带她成为众矢之的,多家报纸文诛笔伐。得与失都无必然,不允许自我宣传或广告的大律师行业,却因为这讨伐成就了童言深——而失,言深认为自己,失比得,多得多。
谈完之后去参加言笑小学的家长会。最大最后悔的失,是对女儿的影响,言笑是年十岁,从幼稚园到现在,大部分的家长会都由母亲代劳。孩子小时候报以的反应是不高兴不说话不吃饭跟言深闹脾气,长大一点逐渐了解她的工作内容繁重时间难以控制,懂得体谅言深。小学选择了直资的圣保罗附属小学,初上学时言笑每日回来身上都是伤痕,言深只顾忙于工作而没有发现,直到母亲拉着她前往学校,才知道言笑在学校里同学间受了多大的委屈,因为是“那个童言深”的女儿而受到打骂欺辱,早早懂事的言笑回到家里从来不说。言深这才去找了校长、班导师,之后与班导师钟女士常有长谈和深谈,关于这个女儿,每每从导师处收获的都是夸奖之辞,也令言深大感欣慰,要一个十岁的孩子来体谅母亲,做母亲的只有深感愧疚和抱歉。
言笑问过关于她的父亲,外婆给她的答案是不知道,你妈妈自有她的道理和苦衷。她也问言深,起初是单刀直入问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我的父亲是谁。总是收到避重就轻不肯透露的答案,她也学会旁敲侧击,比如我爸爸是死了还是活着,到底那个男人知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孩子诞下时,言深本意将孩子取名作“言悔”,母亲说何必呢,将来要孩子怎么面对世界?于是户籍表上填入“童言笑”。母女俩当然记得办户籍手续那天,接待员先是夸赞好名字,又问究竟是你们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呢,程序接下来是一通繁杂审查,直至让人筋疲力尽,母女俩抱头痛哭,一个说谢谢对不起,一个说这样就好。
堕胎的想法在当时不是没有过,回想起来言深仍会觉得后怕,所以对这个孩子除了爱,更夹带了抱歉,抱歉把她生下来,抱歉给她一个不健全的家,抱歉小时候因为工作和钱没有亲自好好照顾她,而对母亲,真是更多更多的歉意。单亲妈妈不简单,言深庆幸也感谢母亲的包容和扶持。一家三个女子两个母亲,言笑初生正是言深工作最昏天黑地的阶段。每日连续工作18个小时以上,什么案子只要有钱都接,狼狈不堪,孩子统统是母亲在照顾,换尿布,喂奶,哄孩子不哭,教说话,学走路,母亲说,“你这个母亲只负责生,我这个外婆负责养”,言深答,“是,你做我的母亲真辛苦。”
那些年里日子慌张。紧绷着情绪面孔,停不下来整饬,任由焦灼始终盘桓,不得有丝毫懈怠。计较最多的到底是钱,奶粉尿布,衣物玩具,孩子的诸多琐碎扰人心烦,但也不肯有丝毫将就,只一心要把最好的都给她,孩子的父亲是谁根本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
回到家,言笑正在客厅做科学作业,母亲在厨房熬炖汤水,言深换下外套问要不要帮忙,收到异口同声的“不用”,于是先回书房。晚饭时与女儿转述导师的话,讨论近来女儿的情绪和想法,比如她对生理化学突发的兴趣,对网球课程的厌恶感。晚间看着言笑和母亲睡着,才关灯关门。
整理过周望年的遗嘱文件,周一璇的遣返文件,明日聆讯的□□上诉案辩词,然后是章天明转来的黑社会刑事恐吓案。大律师不论做到多资深,案子仍是没的挑,刘关章律师行转来的案子,童言深从未拒绝,一是价钱,二是人情。章天明的父亲章秉烛是律师行的创办人兼首席合伙人,也是戴承早的师父,而章天明是言深的大学师兄。学生时代遥远得如同中古历史,所以两人早已忘记章天明每日在言深宿舍楼下等候的愚蠢追求行为,一是章天明婚姻美满事业顺遂,二是童言深生活重心只有工作家庭,三是时间证明,工作、朋友正是他们最好的关系。
关于这起恐吓案牵涉的关键词一一画出,黑社会,卧底警方行动,装修工程,刑事恐吓。案情可以简单概括,被告人为垄断重建屋邨的装修工程,以黑社会手段恐吓阻止他人,警方派了警员假扮装修工人,被告人对其恐吓破坏,被警方落案。原审法官认为事件属于黑社会恐吓罪行,情节严重,刑事毁坏、刑事恐吓、盗窃三项量刑,刑期23个月,站在客观的立场,言深并不认为这判决有何不妥。
再翻下去,赫然见到袁裴森三个字,身份是港岛总区刑事部的高级警司,批示了针对恐吓的警方卧底行动。言深停住,想到昨日与袁裴森夫妇在警署外的见面,抬头来视线投诸窗外。司法圈内的人事变动一时三刻就传遍,早就知道袁裴森已调任回来,亲眼见到昨晚是第一次,而至于妻子,他什么时候结的婚并不知情也没有立场要知道。
深夜一个人握着玻璃杯在客厅里踱步,从三个人挤在六十尺的小房子到拥有一间五百呎的公寓,这中间隔着的年岁让人恍惚不知昨夕是何年,中间百般体味的辛苦勤劳每每想起来都让人唏嘘,为钱为生活,威逼利诱那么多,有过为钱妥协,在暴力面前折腰,一句问心无愧哪里那么容易做到。言深再问自己,后悔过吗?环顾身边,答案还是没有。
言深早上回到办公室,□□案的定罪上诉9点半开庭,所有文件三天前交由法庭存档,默念一遍届时的结案陈词,然后示意林楠出发前往最高法院。
与被告人走进内庭时收到大片骂声和指指点点,早已习惯此类场面。□□案例来分不清界限,食色性也,这个社会大多男人所持有的观点即是□□如同食欲,当饥饿存在时就可以花钱满足,性本身不必经过合同买卖,事后谁又说得清行事当下各自的心理活动,外人更无资格言说。
上诉被驳回,自然不过的事情,当事人被正式定罪,结束保释期当庭收押。经历的“输”与“失”多了,且稍有“名气”之后言深接的案子大多都是上诉案,挫败感渐麻木。受害女子的亲友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走出房间时候只好微笑着接收他们的敌意。
英文有行话,There is no difference between a criminal lawyer and a “criminal” lawyer,说的是不管行内行外人总有这样看法,一个为罪犯辩护的律师与一个犯了罪的律师没有差别。初学法律,大是大非的观念早就根深蒂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事实摆出来就明了;但大律师不是这样造出来的,是非黑白本就是立场上的不同观点,于是反复逼着训练自己如何站不同的角度、如何找不同的论据借口巩固立场,脑子里可以变出数个打架的自己。
外人的眼光置评,激烈评断或是嘲言冷语,总是有一段适应期,只是这适应的时间同样也是折磨的阶段。言深知道自己的幸运之处在于,她的现实压得她必须受此折磨,而没有其他大多数人的挣扎:是否需要受此折磨。第一次为杀人犯做辩护,为杀人犯打赢的第一件案子,她在戴承早的办公室哭到发抖,问戴,我也是罪犯对不对?哪个律师是天生看惯谎言伤害的?冷暖自知的挣扎有几人真的了解?多数大律师会无奈但现实的说,我只是个律师。接案子没得挑,收了钱就尽人事听天命,受人钱财,□□,这句话在任何时刻都可以宽慰自己,偶尔说谎遮掩也是必要,但评断当事人是对是错这样高难度的审判还是全数交与法官和社会。
走向停车场,言深与沿途见到的熟面孔打招呼,寒暄近来各自处理的案子,也答应一定出席周五为新律政司司长宋毅儒上任举办的晚宴。
在路口与章天明汇合,一同去听一起伤人致死案的法医报告解释。死者在打斗中腹部中刀,流血过多死亡,她的当事人辩称自卫——这一点却被法医报告否定——致命的刀口达三刀,深度力度完全超出自卫的需要,与控方送来的案件陈述和法医报告相符。出离的愤怒表明有充分的动机,证据确凿——言深走出大楼,对身后的章天明说,“建议他认罪,可以求情减刑,找几个证人赚同情分,否则就是谋杀,至少20年。”
整日忙碌下来,仍是开车回办公室,边啃三明治边与会计师黄敏杰秘书林楠处理财务问题。每到月末,办公室租金,秘书薪水,律师行介绍费各种开销支出,诉讼费兑现,现金结算,银行汇票等等,头疼心烦。诚如歌中所唱,言深不止清楚时间是如何爬过她的皮肤,更知道自己如何一路对钱对工作对名利低了头,在理想信念面前败得抬不起头。但后悔过吗?
她看着会计师最后递过来的结算表,数着几个零的位数,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正要回家,却接到周一铠的电话,那头言语欢畅,“童大律师,真是抱歉,已过48小时,我在中区警署,酒后驾车碰撞。”
声调里哪里有一点点抱歉,言深握着手机,深深吸气,吐气,“我15分钟后到。”
从金钟的办公室到中区警署不到10分钟步程,还是决定开车去。中途又接到言笑的电话,问说什么时候回家,言深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苦笑,答不知道。言笑又问,家晔哥哥明天回来,我可以一起去吃晚饭吗,稍有犹豫言深答好,你可以穿最漂亮的裙子,等妈妈回家再说。
哪里料到中区警署报案室门外站满记者。见是童言深,记者全数围上,七嘴八舌场面混乱,这才知晓了与周一铠同乘一部车子的女伴是现下当红的模特儿Ellyn Tau。多位警员来维持秩序,护着言深进入报案室,这一幕站在中庭的袁裴森皆收入眼中。
那位当红模特并非司机,只是酒精浓度偏高,车祸发生之后立即被经纪人带走。言深站在玻璃窗外盯着周一铠因酒精而明显泛红却仍是一副弧度过分的笑脸,转头向身边的警员询问另一辆车子的主人状况如何,警员回答人身无问题,只是车主要求赔偿,言深再说,请给我一份车祸的现场报告,15分钟后回来。
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翻阅车祸的报告,酒精浓度,双方口供,车子的损伤程度,加上立即拨电话给林楠了解这当红模特究竟红到什么地步,言深已是心中有数,抬头深呼吸,却意外看见倚靠着栏杆的袁裴森,表情迅速变换一个浅笑,对方回应一个敷衍式的举手。
然后与另一房间里的车主和律师见面,商谈价钱请求私下和解,明天再具体谈。再走回收押室,敲门。
周一铠仍是笑,言深不回应任何表情,只是走进去坐在他对面,问,“你够了没有?”
原本是语重心长并不期待回应的问话,对方却一句抢白,“没有。”
言深久久盯着他仍显稚气但无所畏惧的眼神,觉得这个男孩子仿若还活在十八九岁的年纪,要关注,要很大很多的关注,当年言深能给他一个巴掌,如今能给他什么。终于只是站起来伸手拉扯他还在保持的笑脸,“事情处理好了,车子先扣押,等下我送你去酒店,”整理他的衣领外套下摆,“外面有记者,不要毁掉别人的前途。”
袁裴森目送童言深的车子在大批记者和警察的混杂包围下离开警署停车场。一打听,车祸双方已达成私下和解,数目属于私密,嚼舌的同事在一旁摇头慨叹,“加上那个Ellyn Tau,我敢保证绝对不低于六位数。”
裴森耸肩,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倚着靠背椅发呆良久后,在键盘上敲下“童言深”三个字,屏幕里跳出警局内部的资料档案。
和童言深的渊源,学生时代的短暂恋情,裴森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知晓他与童言深历史的朋友寥寥几位,了解的也仅仅是那个短暂而不了了之的恋情。当年大学毕业之后,童言深前往英国继续攻读法学专业,裴森入警队任鉴证科警员,之后言深突然返回香港,延读大律师课程。两人分手时,言深处于大律师的实习期,随即裴森去英国受训,再无见面。
只是偶尔时候,裴森会想到那个女人——他一度厌恶童言深三个字到极点,认为与童言深的交往是对自己人生和理想的最大讽刺和侮辱——还是想不通当初的自己怎么可能会爱上那样一个道德充满缺陷的女人,倘若交往之初她是纯洁的公正的善良的,又怎么会在后来堕落到那样地步?于是他把童言深三个字挖割的支离破碎扔进记忆的存储器里,贴个“世界上最令人不齿的女人”的标签,再不提起。
童言深成为今日人人知晓的童大律师,外界风评,为赢官司不择手段,为钱为利,为富不仁,为人不齿,都是裴森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从童言深返回香港,跟进律师生涯的第一起贩毒运毒案开始,为一个害人害己的毒犯与他争论是非对错,持械抢劫案,谋杀判误杀,一宗一宗下来,加上一个戴承早的存在,两人的关系从“不认同但体谅”到“不接受但忍受”,直到彼此的人生观价值观完全背向而驰。
当时的裴森相信这个世界,礼义仁爱,情理法德,都有一套根深蒂固的评判标准,好坏善恶,是非轻重,难以混淆,一生的功过可能难以言说,但一件事,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他不需要一个“虽然…但是”或是“不过”的转折句式。既然言深已经为钱为利为名而腐化变质,彼此对基本的大是大非都有了意见分歧,简单的善与恶好与坏都没有相同评判,他不能够说服自己与这样的人生同流合污,于是斩钉截铁毫无余地的说了分手。
所以几乎是怀着轻蔑看好戏的心态逐条阅读童言深这些年来在警局处理的案件,多数都没有落案控诉,再扩大范围至她上庭聆讯的案件,关于她的新闻报道。
忘记时间,直到素暖的电话打来,问说,“怎么还没有下班吗?”
裴森存了档,说,“在酒店?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