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番外三 人父人母(1 / 1)
长空如洗,蓝得透明一般。
巨兽锋利的獠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硕大的身体全部趴在岸上,墨蓝色的鳞甲熠熠生辉。水麒麟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碧潭边的场景,望着被一众仙家至宝结成的巨大光罩“呜呜”叫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清澈的水波,又在层层荡漾的涟漪中,有丝丝血迹蔓延开来,破开在碧色的湖面上。
撕心裂肺的女声几近沙哑,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曾书书对天发誓——
他绝对不是乌鸦嘴。
也绝对不是感慨预言的神棍子。
只不过是在玉清殿里看着之湄圆滚的肚子开了个玩笑,谁知道会一语成谶。
“……你说你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出来晃悠,也不怕像我娘一样把我生在虹桥碧潭边。”
结果还真的……
曾书书看着林惊羽冻得比齐昊那柄寒冰剑都要冷的身形,活像从冰川里捞出来似的,也只能出言安慰:“文师姐,雪琪、灵儿都在里面,不会有事的,小鼎也是早产,出生的时候不也有惊无险么。”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也只能这么安慰。
今日本来就是各脉首座和长老上长门例会的日子,之湄大概是觉得月份还没到,于是也跟着一道过来走动一下。谁能想到,一行人陆陆续续从玉清殿下来,这个身怀六甲的人在岸边跟水麒麟说了会儿话,结果差点儿栽下碧潭去。
惊得看到的人都出了冷汗。
得。
是要生了。
自青云当年接二连三办喜事,之后十几二十年的,大家伙儿忙得团团转,着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废待兴。
即便是这样,郑之湄有孕的时候,张小鼎和齐小萱也已经到了漫山遍野瞎折腾的年龄,一位调皮捣蛋的主儿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搅得整个青云鸡飞狗跳。
而最早成亲的两个人,却迟迟没有孩子,又不是宋大仁和文敏,他们俩的感情纠纠缠缠百余年,容不得第三人插足。
而像林惊羽和郑之湄这样的身世,应该会很盼望血脉的延续。
曾书书是一早在林惊羽托他找民间避孕的方子后,当即明白个中原因。
先天不足,少小多病,又经历几番重创,再加上生母立南为其消耗完最后的生命,林惊羽肯放心让妻子带着这样的身体再去鬼门关走一遭才怪。
更何况——
陆雪琪生产之时是早产加难产,大竹峰上空风云变色,那时张小凡紧张害怕到不行,居然催动了他身上三家功法要闯产房,被兄弟几个联手才把人按下来,差点儿以为这人又要走火入魔。
从白天到黑夜,张小鼎才呱呱坠地。
渐渐长大之后也不负生产时候的折腾,在他风回峰藏书阁里放火。
那大多都是孤本!孤本!
然而当他对上那小屁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时,只能为今后要在阁楼里默写脑海中文章的生活感到叹息。
小样,要不是师伯我当年把绝世孤本秘籍术给你爹,或许还没你呢。
而张小凡那个忘恩负义的,他什么好处都忘,唯独没忘记他当年对着陆雪琪献殷勤的事,连一声“义父”都不让小鼎叫。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了,小家子气。
等等,扯远了。
再说田灵儿怀孕的时候。
害喜的症状严重到把远游的田不易和苏茹都惊动了。
张小凡每天变着法子给师姐做好吃的都没用,吃什么吐什么,人瘦的跟皮包骨头似的,几乎要把张大厨的招牌给砸了。
齐昊几次三番亲上风回峰问他讨药,什么灵补拿什么。
他辛辛苦苦练粹的仙丹药丸先是给了他那个有望成为小竹峰之外第一位女首座的徒弟,再然后就是被齐昊洗劫一空。
临了到最后连小萱的一声“义父”也没讨到。
从小就跟他不对付的田灵儿居然说,“……我闺女将来是要长成齐大哥这样的性子,可不能被你给带坏了。”
曾书书气极。
现在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当真玉雪可爱,伶俐之余还纯真羞涩,是有几分齐昊的尔雅温润。
但是,到底是从田灵儿肚子里出来的,谁知道长大以后会不会跟她娘一样成一个泼猴,怎么还要怪起他来?
等等,还是扯远了。
所以有陆雪琪和田灵儿在前,林惊羽把想要孩子这个计划无限期延后。
那你问之湄肚子里这个孩子怎么来的?
说到这里,曾书书实在是对这夫妇俩五体投地。
妻子偷偷来找他,希望他配一方跟那方子药味色泽都差不多的东西糊弄惊羽;而她前脚刚走,丈夫后脚就到,让他糊弄之湄过去,随便应付她了事。
于是——
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那就只能问他们夫妻俩自己了。
他这个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行走的“书书”,也真不知道,毕竟是外人不是……
他只知道,之湄有喜的状态好得不能再好了。
能吃。
也能睡。
不吐。
也没半点浮肿……
“孩子很乖啊。”田灵儿这么赞叹。
“看来是个懂事的。”陆雪琪说道。
可这样的情况也让曾书书忧心,万一肚子里的孩子长得跟林惊羽似的冷冰刻板,那可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想象一下,缩小版的林惊羽拉着他的衣袖,一板一眼地开口,“义父,戒律堂戒律第一条……”、“义父,青云师训……”、“义父……”
曾书书一抖,手里的描金画扇差点拿不住。
对的。
事不过三,这次怎么着也得把“义父”这个身份交出去。
所以说,看着这流光溢彩的结罩,他是不是也该着急紧张一下?
但是林惊羽的动静要比张小凡来的小,也比齐昊来的小,就只跟棵严冬腊月结满霜雪的青松一样站在那里,也不卯足了劲要冲过去,连踱步也是没有的。
前一秒曾书书还在感慨林惊羽到底是林惊羽,任何时候都存有理智,哪像张小凡,半点没有了鬼厉的风采,好歹也当了十多年。
然而,下一秒——
他无比惊讶地注意到对方袖口下清光乍现,太极玄清道的功法越走越上,仿佛太清境都阻止不了。
那是乾坤清光戒吧,焚香谷白九狐狸从十万大山里捡到的、万里迢迢让红眼雕从南疆带来、说是要送给小外甥戴着玩儿的、前鬼王宗四圣使青龙的法宝。
林惊羽这样子。
纵然没有斩龙在手。
也是一副想要剑斩鬼神的模样。
曾书书默默往后倒退了一步。
大家所有的法宝,包括掌门师兄的七星剑都覆在外围为里面的孕妇孩子保驾护航。
万一出点什么事,轩辕不在他身边,他还真没这个把握控制住怀有异宝的林惊羽……
呸呸呸!
能出什么事儿。
就像是印证曾书书的想法一样。
婴儿的啼哭声从那团光晕之中响起。
水麒麟开心地“呜呜”叫起来,大尾巴打在碧潭里面,不敢弄出太大的浪花。
齐昊和张小凡快步上前,面露喜色,反而衬得林惊羽像是最不着急的那个人。
一定是傻了,曾书书想,不管他,也摩拳擦掌等着结界从里掀开的时候。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有悄无声息的对话发生在孩子降生的那一刻。
“你、有、有没有事……”
“……没。”
“真、的?”
“……好、疼……”
林惊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生疼得厉害,丝丝蔓延到全身血肉,痛得根本迈不动步伐。
而在这之前的三个多时辰,他何止是耳边听着她的喊叫,心房更是震得麻木,尖锐如锋刀。
他差一点以为,掌心里的乾坤清光戒就要被他给捏碎。
所有人都能够知道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到最后肯定连喊的力气都没有,却不知道这样的渐变放在他心上就是她的心脏在渐渐衰弱,她的呼吸在渐渐微弱,她的生命在渐渐流走。
林惊羽深呼了几口去,压下浑身上下的每一条活跃了起来的痛感神经。
只是刚一动,脚下一软直直往地上栽去。
手臂被两股有力的力量托住。
是萧逸才和宋大仁。
“多、多谢两位师兄。”
脸色苍白如纸的人,额头上还低落着大颗汗珠从坚毅的脸庞上滑下,宋大仁连忙低头去看地面,面前的青石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水打湿。
萧逸才温笑着,移了眼神去看这位师弟的后背,果不其然跟他想的一样,从水里浸过,是汗水。
他青云这一任的守护神,面对软肋的时候根本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这跟软肋被放在心尖上呵着护着,也不会有机会暴露在林惊羽无能之外。
当然,这件事除外。
所以萧逸才想,惊羽总不会允许自己出现第二跟软肋。
七星宝剑回到了他手里,看着那个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小孩子,他好像能看见不久的将来,又一棵参天大树长起来。
新的守护神?
萧逸才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会是新的守护神。
林惊羽不会把斩龙剑给孩子,这一点为人父的私心他还是懂的。
顶多就是将落霞峰的担子撂了,就跟张小凡特不待见朝阳峰一样,端着鬼厉的架子作威而成天想着回大竹峰当平凡无奇的厨子。就算师门重托,可要不是萧逸才当年允诺陆雪琪离开小竹峰居住,张小凡那儿才没那么快松口。
小鼎出生,小凡以真气注入经脉,心疼孩子早产之亏,却也没有将大梵般若和天书五卷教给他,就是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挺好,受尽万般宠爱却不恃宠而骄的小鼎就比他爹讨人喜欢。
青云后继有人,比起出门在外的那个才冠绝伦的长门首徒也不遑多让。
宗景若是得知最是敬重不已的林师叔喜得麟儿,必然是要早早回山来。反正这个年轻人对他的林师叔无一不是超凡脱俗的道行神通崇拜到不行,惊羡之意都超过了他这个师父,简直就是奉若神明。
来而往之才是正理——
“林麒”,是个好名字。
既然宗景使幽冥骨剑得心应手,也不必让他换法宝,七星剑就当是送给下一任落霞峰首座的见面礼。
长门可以再添一位弟子,挂名也无妨。
郑之湄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龙首峰上。
期间她迷迷糊糊也听到不少人进出,刻意放低声音说话在嘱咐林惊羽什么,但是因为力竭的缘故,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孩子在哭,在哭。
听得她心都揪了起来,可惊羽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半点动作都没有,就跟没听到似的。
“吵到你了?”他给她掖好被子,“再睡会儿。”
“他哭了……”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可小腹一抽,疼得她又跌回去。
“还疼?”林惊羽拧着眉头,“你再睡会儿,我把他带出去。”
“我都还没见过……”她磨着他的掌心,语气也委屈,耳边是婴儿的啼哭,心里难受得厉害,“我都还没抱过……”
没见过,也没抱过。
除了他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声,就只听见灵尊在她耳边吼孩子的名字。
林惊羽看着她还未恢复血色的脸,吻了吻她的指尖,把人轻轻抱起来靠好,又拿了许多枕垫衬着,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你快点儿,他嗓子都要哭哑了。”
他被推搡着,轻叹一口气,明明嗓音沙哑的人是她,也带着哭腔。
软软小小的孩子一到她怀里就止住了哭声,睁着乌黑溜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都化了,忍不住朝他脸蛋上吻了好几口。
伸出丰腴白润的食指放到粉粉嫩嫩的小手里,被他一把抓住。
郑之湄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明明之前隔着肚皮也能够感受到孩子的动作,但眼下这样面对面真真切切地接触,仿佛灵魂都颤抖起来。
又一只大手包住了他们,林惊羽的手包住了他们的手,她的手,还有孩子的手。
郑之湄抬眼去看他,发现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有血丝布着,想到她无意识中听到的话和回答的话,也忍不住心疼他,惊羽他,很害怕吧。
“我没事。”她蹭进他怀里,“我们都没事。”
林惊羽搂着妻儿,淡声道:“嗯,我也没事,我们都没事。”
“惊羽……”郑之湄犹疑地腾出一只手拉了拉他,“你……不喜欢吗?”
“什么?”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孩子啊……”她小声地嘟囔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我很高兴。”他吻着她的头发,“我很高兴,之湄。”
他这一生,失去过很多父亲。
生父。
万剑一。
云易岚。
苍松……
父亲对他来说,是崇拜,是仰望。
但是这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坍塌。
在他几十年的生命中,到底还是迎来了他人生里最光耀的一个身份——父亲,林惊羽的心被千百种难以名状的奇异力量拉扯着。
痛难当。
情亦难自禁。
这样的感觉,与生俱来,早在得知之湄怀孕之时就已经种下——当时连面都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爱他深入心扉。
一个全新的生命,由此生挚爱为他孕育。
更别提如今见了面,林惊羽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婴儿每一丝天真无邪的表情,这种目光移开一秒都让他难耐。
可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若是没有之湄,血脉相连的孩子他都可以不要,因为没有任何意义,他不需要。
“傻瓜。”
林惊羽一顿,抬眼看到她正眼眶湿润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有设防地、让她听到了他的想法。
郑之湄声音有些酸涩,“我想让你的生命更加完整,这都不好吗?”
他一直都见不得她哭,她又刚生完孩子,连忙俯身吻干她的眼睛,“你别哭。”
知道她现在的敏感,林惊羽抱着她入怀,又温声哄着:“很好,很好……谢谢你。”
过去的,他们无能为力,只能追忆,但是未来,她想给他更多的安慰他知道,可她不知道,或者确切来说是不清楚,他最大的安慰就是她。
为了她,原本很多打算好的事他都想要放弃了。
他还不如她的勇敢。
想起那个晚上她大胆营造出来的意乱情迷,林惊羽一早就软了心角,“你是对的……”
对的……
郑之湄闷在他怀里,脸红红地,显然也想到了那时的事。
她当然是对的。
青云门年渐恢复鼎盛之势,小鼎和萱儿也能软软糯糯唤她一声“湄姨”,她是多想要一个孩子啊。
因为一贯爱着他,信任着他,所以也一直等着,可等到最后却换来他一直躲着她。
又不是他生,她当时气呼呼地想。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有心里难受发堵得厉害。
惊羽心疼她,可她就不心疼他吗?
也恰逢白姐姐从南疆过来给小鼎过生辰,提起这件事,对方恨铁不成钢地直戳她脑门,“你傻啊,敢情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东西你一直左耳进右耳出是不是!”
于是乎,就有了那天晚上,她居然也行狐族媚术,把所有脸面都抛到脑后去了。
虽然一直给自己铺垫,夫妻之间哪有勾引不勾引这一说,就当,就当自己比以往主动,然芙蓉帐暖度春宵,沉迷欢愉,个中缠绵她每每想起就觉得无地自容。
也是那一晚之后,她磨着惊羽死活不肯再碰那些药了。
这才有了孩子的出现。
“惊羽……”郑之湄依偎在他怀里,轻呐道:“喜欢吗?”
“喜欢,喜欢麒儿,喜欢你,也喜欢——”林惊羽吻住她的耳垂,低声又说了一句什么,成功把怀里的人弄得面红耳赤。
“呜——”
婴儿轻声呜哼了起来,惊得两个初为父母的人一下子松开了相拥,居然忘了被怀抱在中间的孩子。
郑之湄脸上铺染着红晕,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他。
林惊羽稳稳地接过来,抱过小鼎和小萱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到,姿势也是很外行。
小家伙被抱得极不舒服,哇哇哭着,在父亲的怀里半分动弹不得。
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竟慢慢安静下来,睁开的乌溜溜的眼睛似乎正瞧着父亲。
同样瞧着他的,还有那双盈盈似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