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天音寺(1 / 1)
轮回珠的金光与笼罩在须弥芥子山上方的光芒交相辉映,不是人间富贵的金色,而是普度众生的慈悲佛色,庄严肃穆,流淌在空气中。
郑之湄以为不会是法相出手。
毕竟,人家已经是方丈了。
最终还是跟她在草庙里说的那样。
打一架。
打上一架。
林惊羽说了,不论输赢,此战之后,草庙村就只停留在他的记忆力,以最美好的样子,以那一晚之前的样子。
法相也说了,他不会相让,不会手下留情,此战之后,希望林惊羽放下与天音寺的芥蒂。
“担心惊羽?”陆雪琪问她。
郑之湄摇摇头,玄火鉴在身前为两人挡着席卷的气流,“不担心,他不会输的。”
法相道行很高,能得普泓上人许以方丈之位,单从功法而言,天音寺的大梵般若大法只怕到了上上层。
可林惊羽不会输,她一直都坚信着。
屠村灭门之仇,一直都是他心里的刺。
如果想要彻底放下,把刺□□,就还要经受血淋淋的痛。
她担心的,是他的痛。
林惊羽心魔已除,但执念仍在。
他要报仇,仇人已经死了。
可这么多条人命,怎么可能因为普智已死而恩怨两清。
他只是想要证明。
若当年的他是现在的他,那他能不能守护草庙村全村平安?
能。
必须能。
就把法相当做普智,就回到当年的草庙村,就回到那个夜晚。
他要挡住对方的攻击。
他要把对方击垮击退。
两样法宝,轮回珠和斩龙剑并未相交,但漫天金芒和碧剑荡出的水色剑气搅缠碰撞,使整个场地之上都充斥着“哧哧”的呼啸声。
法相周身都被佛光包裹着,轮回珠上下左右浮动,化解着林惊羽连绵不断的攻击。
林惊羽手持斩龙,碧青芒如利刃一样穿透厚厚的金光,起伏扭转如游龙一般,发出穿透风云的雷动之声,有如万马奔腾。
林惊羽御到半空,脚踏七星方位,天空之中远远劈裂开来的银影闪烁不止。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所有电芒汇聚在一起,十数秒后,在那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往法相及他的轮回珠劈下去。
“轰——”
“轰——”
“轰——”
空气中划过道道窄薄清脆的剑光,宛如碧绿水晶利刃纵横而过,这碧色豪光把佛光分割成许多块。
地面上狂风乱舞,强力气流仿佛要把人生生撕扯开,陆雪琪又祭出天琊挡在她和郑之湄身前,刚一侧头,就看到一个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半步的地方。
他。
终究还是出来了。
鬼厉看着金色的“佛”字源源不断地从法相身上出来,抗击着半空之上不知疲倦的攻击,金光耀目,不可逼视。
他仿佛,仿佛也回到了当年,回到的草庙村,回到了那一晚。
小小的他就站在村头草庙外。
看着两人斗法。
苍松使着神剑御雷真诀。
普智使着大梵般若。
当时,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当时,他晕了过去。
如今——
这些场面都淡去了,他还能不动如山地看着这场比试。
他在历天劫的时候放下了当年的仇恨,而后一身轻松。
现在就看林惊羽的了。
“轰——”
“当——”
电光与佛光相撞,火花四溅开来。
法相往后倒退了几步,“好!林师弟道法高深,贫僧佩服!”他扔出手里的一串佛珠,绳线被崩断,八颗大佛珠围绕着轮回珠圈圈转动,被围绕的法宝顿时白光如昼。
长剑在在阴沉的天空下灿放着深渊一样的碧绿,既而跟它的主人一起,化作一条碧透长龙,吟啸震天撼地,翻腾盘旋后朝下首俯冲而去。
林惊羽脑海中不断晃过那血海画面。
大大小小。
男男女女。
熟悉的人,都躺在空地之上,身体僵硬,一具具尸体,血流成河。
整个草庙村沦为地狱。
“惊羽,我且问你,圣人之言,温、良、恭、俭、让,何解?”
“惊羽,你今日是不是又在学堂上跑出去玩了?”
“你呀,就好强吧,这么好强,大了当心有你苦头吃。”
“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读书,别整天也想着什么修真求仙……”
“惊羽,你好像又长高了是不是,衣服又得给你做新的……”
爹,娘……双亲的音容笑貌逐渐清晰起来,又渐渐模糊起来。
他们临死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会有时间给他们去想一些事情吗?
如果有,他们看到他不在,那一刻会是庆幸的吗,因为他不在。
他活着。
他躲过了一劫。
他们生命的延续好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带着他们的期待,带着他们的爱,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父亲严肃刚正的训辞……
母亲温柔慈爱的软语……
印烙在他的记忆深处,温暖,可贵。
所有的画面又重新组成其他,大师兄的拳拳爱护,田师姐的嬉笑怒骂,还有,之湄的温言细语……
白光耀目,碧光深沉刺眼,碧龙和八珠绕日之势搅缠成一个巨大光团,似乎要彻底淹没自己。
突然,一道金色佛光突然从光团中心射出,宛若洪水之于长堤,起先不过小小一点渗漏,但转瞬就迅速扩大,最后整个长堤哄然崩溃。
与此同时,佛珠落地,滚在地面上四散而出。
林惊羽白衣潇潇从空中落下,手里的斩龙剑如长鲸吸水般将无数道急速乱窜的光满全部吸入,吞噬得干干净净。
郑之湄想让这场比试到此结束。
同道中人,不必你死我活,点到即止也就是了。
再打下去,可能结果也还是一样,法相很难胜出,林惊羽不输也赢不了。
不过她认为,其实惊羽已经赢了。
法相自己说的,须弥山芥子峰是最祥和神圣的地方,佛气汇聚精华之地,那必然有助于他们佛门的修为。
她是知道林惊羽是什么样的人,一往无前、当者披靡,什么事都要求个结果,否则不会轻易退让。
同时她也注意到,惊羽到现在都没有动用斩鬼神。
佛门清静之地,动用鬼神丧胆的杀招。
她有点怕,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好。
那种九州炼狱式的杀招,真的不会被须弥山上方自带的佛气给绞噬吗?
法相红黄色的僧袍被狂风吹得打鼓,衣袂猎猎,双手运起巨大的佛光,刹那间,刚才还暗黑的整座天空顿成一片金色海洋,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林惊羽依然在用神剑御雷真诀,天雷滚滚,电芒闪动。
在这等辉煌至极的光海之中,绿芒,一点,两点,开始只是透着细微的几道,之后越来越大,最后以万丈清光,壁空而去,仿佛连空气也好像骤降了好几度。
那是碧绿色的闪电。
带着藐视天地的傲然,不可一世的豪迈万丈,冲着法相而去,凝而不散。
轮回珠又缓缓祭起,耀眼的金色光芒闪烁,扩展出去,在外围形成了一道方圆的光环,将法相笼罩住。
万道碧光聚拢在一起,原本呈现金色的天空中的云海,一点一点染成黑灰色,而黑云边缘不断有电光闪动,天地间再次一片肃杀,狂风大做。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郑之湄提心吊胆地往天空中看去,黑云压顶,成末日狰狞之色,那光电的枝桠伸展出灰黑色的云团,张牙舞爪、肆意凌厉,遍布整个天空,带着要把整个世界都撕碎的力量。
佛光,哪里还看得佛光……
一颗心还未放下,又紧锁起来。
不,真的有。
她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法相身后突然光芒四溢的无字玉璧。
那破了的无字玉壁。
有裂痕的无字玉壁。
裂痕在哪儿?
哪儿又有裂痕?
玉壁金光灿烂,熠熠生辉,光华流转照耀得人根本就睁不开眼睛。
光幕越来越亮,佛气之盛超出法相身上的千万倍,那是睥睨众生的气势!
“惊羽!”心提到了嗓子眼,拉过玄火鉴就要往战局当中去,红光大涨,似一朵九天之上飞速的红云。
但同样有一个人似魅,速度比她更快。
一个黑影快得连幻影都没有,如离弦的疾箭般飞弛而去。
金芒漫天席地一般涌来,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一起。
在如日晖盛大的、光的海洋里,郑之湄闭着眼睛也准确无误地拉住他的衣服,旋身挡在他的身面,驱动着玄火鉴喷射出烈焰繁花,形成巨大的光照。
几乎是和她的动作同时——
她的腰上搭上了一只手,被用力地握着。
再一次旋了一个身。
突然间,所有的金日光都消散了。
眼睛里所弥漫起来的都是红光。
郑之湄这才重新反应过来,她被林惊羽按在怀里。
探出头来,一抬眼就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刀削剑刻般冷峻。
他们被她动用的玄火鉴的红芒照耀着。
而林惊羽一只手圈住他,另一只手则是伸展开去像是在阻止什么。
阻止什么,她也看到了。
惊羽摁住了鬼厉的手,鬼厉手上烧火棍青光渐渐舒缓下来。
法相闪过了焚香红火,僧袍有烧焦的边角,而他本该的站位面前,一把碧剑停在那里,坚韧如水。
“之湄,还不撤了玄火鉴。”
听到陆雪琪的声音,郑之湄后知后觉一个摊手,玄火鉴钻入她的衣袖,红光乍消。
林惊羽还揽着郑之湄不放,只松开了另一只按住鬼厉的手,眼底的波澜很快被遮住,语气淡淡:“我尚能自保,你何必多此一举。”
鬼厉也放下了拿着法宝的手,表情淡漠,几乎于没什么表情,“芥子山上用斩鬼神,幽冥炼狱的凶戾杀招,你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我浩然磊落,引不来天刑厉雷。”
“浮屠救人、功德无量的无字玉壁反视你为鬼神诛杀,浩然磊落别是大言不惭。”
“血公子什么时候也会口吐佛语了。”
“正道什么时候也自相内讧了。”
“我与法相师兄交流功法。”
“步步紧逼,不肯退让?”
“你……”
林惊羽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怀里的人使劲拉扯他的衣袖,就只好作罢。
努力把脑海里两个小少年互掰手腕互道“服不服”的场景给抹去。
法相收回了轮回珠,打了佛礼,“阿弥陀佛,林师弟自有分寸且知轻重,斩龙剑已经停下。”
注意到林惊羽称呼变化的人不只有法相自己,郑之湄也注意到了。
她从林惊羽怀里出来站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变回从前在空桑山时候的“师兄”了。
他放下了是吗?
愿意彻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是吗?
她的眼睛里又像是盛开着她刚才放出的红花,还仿佛在黑色的海洋里摇曳飘动。
林惊羽轻呼了一口气,自然地帮她去捋发,而后侧过身面对法相。
斩龙“哐啷”地一声回到剑鞘里,“嗖——”又静静地伫在主人身旁。
从郑之湄的角度来看,清峻似青松翠竹的脸上终于不再是板着了,那打从进入须弥山地界以后就开始黑臭的脸色终于淡退了下去。
“法相师兄,多有冒犯。”
“阿弥陀佛。”法相笑道:“青云功法奥妙,也只有亲临对战放能体会……”他顿了顿,转过头去看那已经如往昔那样消失不见的山壁,容色更加安慰,“完好的玉壁并非不见,只是化入了山岩。贫僧代表天音寺上下,感谢林师弟。”
“无字玉壁灵性通透,正魔善恶,它分得清。”
“阿弥陀佛,这一消息定能让师尊们宽心。”
郑之湄听出不对的味道来了,问:“你们什么意思?”
法相解释说:“无字玉壁因救鬼厉施主而损坏,贫僧也是没有想到,再相救就能让其复原。”
“我早知须弥山佛光结界鼎盛,天劫之后也没能损坏,怎会行自损之举。就算玉壁没有反应,斩鬼神也不会成的。”
“你故意的!”郑之湄不悦地看着他,嘴角耷拉下来抿得死死的。
敢情他真的是故意。
他以为他是谁,肉体凡胎能承受广罗的佛光梵芒的压制,大罗神仙都不一定能够承受。
就像那块玉壁,碎裂的时候显现出来,复原了就不见,还会不会有其他这样的至宝?
谁知道这芥子山藏着什么他们不清楚的东西。
林惊羽知道她生气了,伸出手去够她,却被人一歪躲开。
伸空中的手什么都没碰到,再够。
也顾不得有这么多人在场,长臂一揽就握到了她的肩膀把人带回来,成功在她发作之前传入心声:“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你信我,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胸口传来酥麻感猝不及防吓得她一个激灵。
不带这样的。
一点准备都没有。
原本也没生多大气也散了个干净。
郑之湄抬起眼瞳自以为愠怒地瞪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这个眼神在他眼里没什么杀伤力就是了。
得亏是没事。
他是有多自信,又有多自负。
这个毛病,又挑不出来哪里不好。
哼,这次就暂且放过他,先记着。
最好没有下次让她看到,不对,就算她看不到也不能做冒险的事。
必须要约法三章。
必须。
“阿弥陀佛。”法相笑着看着两人的互动,接二连三的事发生,了却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挂念,“林师弟可要在天音寺小住几日?”
“谢过法相师兄好意,我有师命在身。”
鬼厉上前来:“我也不多待,就此下山。”也补充说:“天书一事尽可放心,本就是自行修炼。之前放眼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动得了我,如今更是。”
林惊羽眉心皱着,看了鬼厉一眼没说话。
法相点着头,“那张……鬼厉施主多多保重。”
鬼厉应了一声,听到陆雪琪清温地问他,问一个这半年多来谁都没有主动提起的问题:“你回哪儿?”
郑之湄也竖起了耳朵去听,却听到了一个让她失望的答案,“狐岐山。”
怎么……
噬血珠的魔性肯定是清了的,魔教天书既然会出现在佛门那也不是什么妖邪之物,草庙村的事他也肯定放下了的。
那怎么还不回青云……
林惊羽对鬼厉这个回答也没做正面反应,只是扣起了郑之湄的手,十指紧扣,“我们告辞,法相师兄。”
而郑之湄这时候眼穴一跳,想起了一些事。
她的事,碧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