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下山时(1 / 1)
天气很好,曜日碎了一池的金光,碧波澜澜。
白日的山风温凉,丝丝扣着鸟语,缕缕漫着花香。
墨青色的大兽伏在水岸边,狰狞而凶恶的面貌在此刻却显现出一副乖驯的模样,獠牙收敛,粗长的胡须软趴趴地垂下,只是巨大的兽尾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碧潭里的水。
白衣女子站在巨兽身边,身影纤瘦窈窕,笑起来的样子美丽得如同这暖洋洋的金辉,带着淡淡的香气。
“灵尊,我要走了,今天过来,是跟师父告个别,跟掌门师兄告个别,同时,也跟你告个别。”
“呼——”
郑之湄拿手挡着飞溅开来的水花,轻轻拍着凉硬的鳞甲:“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要先回南疆一趟。”
她对青云有多眷恋呢?
养育她长大的门派,博纳百川。在这里,她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
可她对焚香谷的情感有多特殊呢?
那是她生命最开始的地方。
兽妖之战后,郑之湄并没有回南疆去,她在小竹峰的房间里昏迷了大半年直到三日前方醒。
所以应该说,是上官策和李洵并没有将她带回焚香谷,只留下了玄火鉴保她平安。南疆与焚香谷后续之事繁多,也不能顾好她。
可如果郑之湄清醒着,她会选择回南疆的,为父亲守孝是最紧要不过的,总归要去磕个头,去天香居,去山河殿,去焚香祠堂,去玄火坛。
然后,看看八龙玄火阵是否完好,看看八荒火龙是否被封印好已成南疆守护之兽,看看十万大山里是否消失了全部的蛮族异人而恢复到了最开始的平静、看看南疆五民族是否真能摒弃前嫌共同治理好养育他们的那一方水土……
“呼——”
“我没事的,灵尊。”郑之湄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花。
该哭的,在她醒过来之后就抱着小诗大哭了一场;面对文敏的时候,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直到失去之后才发觉那些东西是多么重要。
她从来没有像对待水月那样对待过云易岚。
没有打扫过天香居。
没有奉过一杯茶。
没有陪他一起吃过一顿饭。
也没有陪着他说笑过……
可是那个男人,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她。
不过上苍终是待她不薄,命运也是对她宽厚,在八荒火龙面前被化解的焚香谷的功法,醒来之后仍旧在她的身上——曾经她信誓旦旦说不贪婪的东西,曾经她并不愿意去接纳的东西,此时此刻,她多么庆幸她没有失去。
只是损耗过大。
只是心力交瘁。
只是去了半条命。
终究,她还是活着。
父母所赠予的生命,她并没有失去,这才是父亲所欣慰的吧,他希望她能够幸福,有圆满的生活。
郑之湄摸了摸袖口处的玄火鉴,“灵尊你放心,虽然身体还没恢复完全,但是有玄火鉴护身,我会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抵达南疆,平平安安把玄火鉴交还给大师兄,平平安安回来。
“呜——”水麒麟懒洋洋地打了个打哈欠,大脑袋又搁在前肢上。
“好,我不喜欢火麒麟,只喜欢水麒麟。”
闻言,水麒麟倏地滑下了岸,在水中惬意地翻了个身子,水波翻滚,被它巨大的身子向四周压的滚滚流去,掀起层层波涛,煞是壮观好看。
通天峰萧逸才所居小天筑内,还有曾叔常在。
历经事事沉浮,青云的模样也大不相同了。
有些事,是文敏说予她的。
道玄师伯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田不易师伯。
两人均是什么书信口信都没有留下。
以曾叔常和水月为首的首座及长老,包括萧逸才,在玉清殿里密谈了一整天。等到他们开门出来的时候,萧逸才成了青云新任掌门人。
“掌门师兄,曾师伯。”
曾叔常如今是青云门里最为德高望重的人,但是不改他一贯温文尔雅的态度,“三日前就听说你醒了,身体可还好些了?”
“好多了,也要谢过书书师兄送来各种灵丹妙药,谢过师伯。”说到这儿,郑之湄还有些惭愧,曾书书把那些难得的仙药当糖丸似的让小诗给她灌进去,这其中,都是曾师伯的心血吧。
曾叔常看出她的愧疚,笑道:“你也不必挂怀,用到该用之地,当不负我的心血。”
这姑娘一身白色的孝服,衬得她愈发纤弱和娇瘦,脸上还有若有若无的病态,但到底有几分血色。
“……至于那个小子,如今风回峰上下尽是听他的,也没人把我放在眼里。我呀,就只能到长门来讨人嫌了。”十年之内,青云损兵折将,别说是高手,哪怕是门下弟子都是死伤无数。当下,就是新一批人才站出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儿子虽然看着一如既往地不着调,可到底着不着调,就让事实去说话吧。曾叔常也知道书书跟林惊羽的关系,亲如手足的情谊,这样的关系才是对青云对大的保障。
曾叔常对郑之湄招了一下手,她主动递上自己的手腕任长辈把脉。
“嗯,确是好多了,没什么太大问题,就是损耗过度,但你还是要注意,几番损伤又有长年累月的辛劳,年纪轻轻的,可别油尽灯枯地熬。”
“是,谢曾师伯关心。”
郑之湄又,看向主位上沉稳俊雅的青年。对方浅靛色的长袍像是泛着流水一样清冽至坚,她开口说明来意:“此番前来,师妹向掌门师兄辞行。”
“回南疆?”萧逸才用陈述的语气说着疑问的话。
“是。”
为人子女,此番心意,他是理解的,“那你可知,惊羽下山也三月有余了。”
郑之湄点点头,“我知道,文敏师姐将有些事情都告诉我了……”
鬼王宗的鬼先生被发现在幻月洞府口重伤昏迷,却被妙公子金瓶儿救走。
兽神死后,鬼厉养的那只叫“小灰”的三眼灵猴公然与正道之人叫嚣,大展神威将饕餮带下了青云山。
鬼厉也重伤,原本是要交于天音寺的大师们,可还未成行就被同样伤重的陆雪琪强行带走,两人齐齐不知去向。或许是狐岐山,或许是西方蛮荒,又或许,会是别的什么地方。
林惊羽一边养伤,一边在祖师祠堂为万剑一守了一百天的重孝,而后动身下山。
“……他答应万师伯的事要去兑现,而且鬼厉……”她没有再说下去,雪琪师姐做的事情已经可以打上背叛青云的标签了,也不知道掌门师兄到时会如何处置。
萧逸才英俊有神的双目并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只说:“惊羽是确认你安然无恙后才离开的,你……”
“师兄放心。”她接上话语,“他会知道我没事了。”林惊羽在她房间待了一晚后才离开的,这些事,小诗说了,山药和荔枝更是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他抱着她在她的床上睡了一夜。
萧逸才点点头,这师弟妹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也就不干预了,“水月师叔在祖师祠堂,就许你去给她请个安。”
“谢过师兄。”
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退了出去,曾叔常沉声开口:“也不知道惊羽能不能把道玄师兄和不易带回来,可别真的出了什么事,至今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既然让惊羽带走了幻月洞府里的火凰炎玉,便是遇上……遇上诛仙也不会出太大的事。”
“但愿。”
“如今青云百废待兴,很多事情还要仰仗师叔。”
曾叔常一愣,随即笑了,指着这个让他心悦诚服的师侄,“你呀,是想告诉我青云盛世清河会一直延续吧……”
的确,透过这些小辈,他能看到的,能够看到青云无限的未来。
祖师祠堂。
这是她第二次到这里。
手持香烛,恭敬地对着万剑一的牌位,三跪九叩。
上一次来的时候,万剑一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扫地老人,这次,他已经成为里面诸多牌位中的一个了。
但是这三个字,依然是青云的禁忌。
弑师一说,长辈们仍然众口一词;可道玄冒大不韪相救,并藏于本派最庄严慎重之地,这样对待一个大不敬之人,又说不过去;水月更是执意要将他的灵位放入祖师祠堂。
师尊们到底是没有给大家一个明确的说法,但私下嚼舌根的人,全都请去龙首峰的戒律堂了。
“师父……”
“你知道你自己的情况,会有很多人盯着你,即便有玄火鉴护身,也要注意安全。”之湄看上去又瘦了,水月心疼她的坎坷,年纪轻轻要承受这样的磨难。不过好在,这个孩子也是心性坚忍的人。
“师父你……”
“怎么?”
郑之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次觉得,师父老了。
她的师父,应该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哪怕是雪琪师姐也比不上。
那么美,那么冷艳,就像是天上的孤月,让繁星都黯淡。
她从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师父有白头发,可如今这如霜的花发,仿佛下一刻,就全白了去。
她也从来没有在师父脸上见到过皱纹,可如今这眼角眉梢,都是岁月的痕迹。
“师父以后……是要在祖师祠堂生活了吗?”
水月也同样是一身孝衣,坦诚道:“等田不易回来,我把小敏嫁给宋大仁,等琪儿回来,我把小竹峰交给她……”她看了一眼女孩头上那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花,“等惊羽回来,再过了你们为万师兄和云谷主要守的孝期,还要把你嫁给他。到时候,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守在这里了。”
郑之湄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觉得上苍对师父有点残酷。
水月看着她小脑袋耷拉下去的模样,以手抚头。这类似慈母的动作她好似从来没有做过,成功把这个徒弟惊得瞪大了美目。
水月又反复说了几句让她注意安全的话,话这么多,唠叨了起来,宛如凡尘间最普通的母亲。
郑之湄强忍酸楚,跪下朝恩师叩头,“师父,我走了,您多保重,之湄不会离开青云太久的。”
青云山下早早地便恢复了万物生长繁盛的景象。
青草。
红花。
佳木。
远方一些村落炊烟袅袅,郑之湄也嗅着手里小诗给她做的糕点。这种烟火气,温暖得让她身心愉悦。
她重伤初愈,并不敢赶得太急,只能一路停停歇歇。
郑之湄一心往南疆去,可心里忍不住想——先到南疆,守满三年的丧孝,然后回青云;还是干脆先去找惊羽,和他一起回去给父亲的灵位上柱香,毕竟父亲也认了他这个女婿。
她第一次试图拈出龙首峰的冰花决来。
她也想像灵儿师姐那样可以通过这样的传声决去找人,而不是借助这漫山遍野的鸟兽虫鱼。总觉得,它们不那么靠谱。
然而看到指尖上冒出的白气,不禁大叹一口气。
焚香谷的功法想要御水并不是不行,就像青云弟子也能够御火一样。五行之用,但凡有点道行的修真之人都可以。
但是青云独有的冰系法决,或者是说齐昊最擅的冰雪决,别说那是在太极玄清道的基础上,就算不是,她也想不起来那个怎么弄。
惊羽,惊羽,林惊羽……
原先也没怎么,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可愈是见不到,她就愈发想见他!
林惊羽!
“之湄?”
已经做好准备要逮个鸟儿,然而下一秒当她听见熟悉的男声响起,立即惊得从大树下站起来。
“惊羽?”郑之湄望向四周,山野间,除了灌木丛和乔木林,哪里有她熟悉的人。
“是我……”对方的语气也有点惊讶,“身体恢复了吗?”
“恢复是恢复了,可是——”她顿了顿,“你现在在哪儿?”如果她没有听错,惊羽的声音是从她心底传出来的吧?郑之湄摸着暖流淌过的心房,那里还留着颤动的余音,虽然很轻很轻,但确实像是声带的震动,酥酥麻麻。
“我在咸里。”
“咸里?”她尽可能多的让自己回忆起这中原大地的情况来,还未等她想起来咸里是个什么地方,听见林惊羽的声音,“我要去须弥山。”
“须弥山,天音寺?”
男声很低沉,“几日前,佛门传说之中的天刑厉雷出现在须弥山,我一直都怀疑鬼厉和雪琪最终还是在天音寺手里,本想着找到……找到苍松之后再去,但是天刑一出,心里总归有点不安。”
“嗯,那你记得别跟天音寺的人起冲突,他们相救青云,伤亡了不少师兄弟。”
“好,我知道。”林惊羽言语温润了起来,“你醒了就好,在青云养好身体,等差不多了再回南疆。我办好事情之后,会去焚香谷找你。”
郑之湄不说话了,他知道的,因为他也失去了一位父亲,也知道她切于守孝的心情。同一天,他们两个,失去了两位父亲。
可她望了望头顶的青天白日,望了望四野的人迹稀少,要怎么告诉他,她已经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你别急。”一听他语气急了,她急急忙忙解释:“我……我下山了。”
“一个人?”
“一个人。”如今的青云,弟子们哪儿能再像从前那般来去自由地出门,她也不想让姐妹们为自己奔波。
“你认识路?”
“一路往南,不会有错。”
“到哪儿了?”
“不知道……”
这下轮到林惊羽不说话了。
就算是看不见,郑之湄也能够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拧眉抿嘴,一张俊脸冷得不像话。
“我才离开河阳,没有走多远,你放心我的能力。”
“你往西走。”
“什么?”
“往西走。”他说,“我来接你,等该办的事办完,我们一起去南疆。亡者英灵在上,心中有孝,父亲不会责怪我们。”男声干净好听,像是玉玦轻碰,响在她的心坎上。
郑之湄攥着衣角,“……好。”
好,就这样。
焚香谷是一定要回去的没有错。
但她也要跟惊羽一起回去,让父亲看着他们在一起,在一起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