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译经(1 / 1)
八
佩风说道:“其实我纵不出面,佛爷也定猜得出那字谜,是么?”
龙吟叹道:“我昔年虽到过中原,但那时只道回到南疆讲经说法,靠的是对佛法的领悟与经文的通晓,只拼命学习梵文原经,并未好生学习汉文字。时至今日,我于汉文,能说能懂,不需通译,但我并不能书写汉字……便是猜出,既是‘默’字,如何能够出声应答?固然也不能教旁人对答。倘或我能写出,那数十名武官要抓我寨中之人易如反掌。幸而姑娘声名显赫,那些人已允诺再不敢向东缅寺寻衅生事,我一人获救,东缅寺得保,全因姑娘而致,姑娘此恩,功德无量。”
佩风被他夸奖,颇觉不好意思。心念一动,问道:“佛爷可曾听过神教‘风雪’二长老的生平?”
龙吟沉吟片刻,答道:“昨夜那武官说‘风雪’二长老在此,难道不是姑娘么?”见佩风摇头,续道:“我昔年到中土学习佛法之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近年来避处南疆,不闻俗事。恕我寡闻,并不知晓‘神教’是什么教派,也不曾听过‘风雪’二长老之名。”
佩风叹道:“正是如此,我也不知什么是‘风雪’二长老,那武官见我出手,便说是神教‘风雪’二长老在此,想来这二人与我有莫大的关系……”见龙吟神色错愕,续道:“只因我生了重病,伤及脑颅,非但不知自己是谁,连从前往事也尽数忘却了。”
龙吟睁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方道:“原来姑娘竟得了这种怪……重病。”
佩风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南来,乃是要找寻‘食医’海纳,不知佛爷是否识得此人?知晓他的住所?”
龙吟抬头远望,轻轻的道:“海纳?海纳?我从未听说过……但南疆诸寺尊我为第一佛爷,我明日便传下话去,为姑娘多方打听。”
佩风道:“多谢佛爷。”
龙吟道:“打听到食医之前,姑娘是否能住在寺中,不知……不知能否助我译写经文?”不论他说什么话,都不及这句话令佩风惊诧无比。佩风一下跳起,脱口而出:“译写经文!”
龙吟见她吃惊,脸上一红,说道:“正是,我幼年时曾随先师到天竺学习佛经,是以会得梵文。但回到南疆之后,却觉佛学精深,非我能窥门径。于是十年前,我又到中原各大寺院学习佛法,但觉中原僧众慧法无边,非我能及。学习了四年佛法,瞧的皆是梵文原经。为的是汉字经文经过多人译写,各人所解不同,歧误原意。回到南疆之后,我大发愿心:将在天竺、中原所学所悟,一一记载,皆译写成百夷文字,让我百夷百姓人人信仰佛法,世代受教。百夷文字的佛经,一年前我已译写完成。但近年来南疆汉人渐往来百夷村寨之中,鲜少信奉小乘佛教,是以我便想将经文译成汉文字,后世弟子若能广为传颂,汉人百姓得与百夷百姓共受佛法教化。”这番话娓娓道来,佩风大略明白龙吟之意。
龙吟续道:“姑娘通晓汉文字,对汉夷之见又是如此宽大通澈,聪颖□□,与我佛有缘,当能助我译写汉字经文。”
佩风奇道:“中原佛寺极多,佛爷派人到中原佛寺去求取汉文译经,不是十分容易之事么?何必亲力亲为,自行译写经文?”
龙吟道:“我读梵文原经之时,堪悟所见与中土诸位高僧对经文解意大有分歧,中土汉文佛经虽好,我却想将自己浅知愚见译写出来,为佛法推行之事略尽绵力。”
佩风躬身道:“一任佛爷尊意。”
龙吟双手合什,起身前行:“多谢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出得偏房,穿过一道长廊,拾级而上,走到大殿前。一个小沙弥手捧木盘端上,盘上放着一串乌亮光滑的念珠,一柄戒刀,一本度碟。佩风看到念珠,不觉有些尴尬。只觉这佛门之物,与自己殊不相干。
龙吟道:“姑娘既应允为我寺译写经文,需当受戒入寺。”大声道:“佩风跪下!”
佩风心中纳闷,依言跪下,心中有些后悔:“倘若他要剃我头发……”只听嗤一声,头上微微一痛,一绺秀发已落下!心里一急,便要站起,龙吟已将念珠戴在她颈项上,口中道:“佩风受戒出家,即任东缅寺第一法师,掌管佛经阁。”龙吟将戒刀放回盘中,扶起佩风。
见她神色错愕,微笑道:“你为东缅寺译写经文之时,便非有东缅寺法师之名不可,译写完经文之后,便可还俗回家,那也不用落发受戒了。”佩风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原来剃得一小绺头发,便算是落发了。
龙吟续道:“在东缅寺内,除佛门五大戒杀生、淫邪、荤腥、妄语、偷盗必戒之外,其余小戒,法师可守可不守。平日穿戴行事,一任法师。”为了让她能安心在寺中译写经文,龙吟对她所持甚宽,饮食穿戴也一任她自由。
佩风随龙吟走入殿内,大殿高阔宽敞,殿内正中供奉着释伽如来金身塑像,地上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龙吟道:“本来寺中规矩不许女子穿鞋入殿,但你是东缅寺法师,便一概免了。”
佩风仰头观看,见寺内自大梁以下,挂满了布幡。每条幡上画着十余幅彩色图画,配以文字。这些文字弯曲古怪,便如一条条小蚯蚓一般,瞧来一字不识,龙吟指着布幡说道:“这便是我译写的百夷文字经文了,一条布幡便是一段经文,配以图画,乃是广开方便之门,让不识字的信徒也可从图画中释解经义。”
佩风见龙吟潜心致力向佛,心中更坚定了助他译写经文之念。抬头看身边最近一条布幡。图画上有男有女,意态亲密,佩风心中奇怪:“怎么佛经上也有讲述男女情爱的典故么?”但寻思佛经深奥广博,岂是我辈能轻易通晓释解?便从上至下,细瞧每一幅图画,盼能从中瞧出些端倪来。龙吟见她用心,站在一旁静候,片刻之后,佩风似有所悟,龙吟脸露微笑,说道:“法师可是有所感悟?”
佩风尴尬一笑,说道:“佛爷见笑了,我不识得百夷文字,但从画上看来,似是在讲述:世间情爱,有如星光、火苗,纵然炫极耀目,最终不过化为飞灰?”
龙吟晗首一笑,意示赞许:“法师果然与佛有缘,竟能瞧出其中禅意。虽然解得不全,但经文原意大略如此。”伸手指第一幅图画:“这段经文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相爱极深,但双方父母乃是世仇,不允他们结亲,”手指沿图画一一下指,口中解释:“二人相约私奔,结成夫妇。后因另一个女子妒忌成恨,重金收买会得巫术之人,将二人害死。这二人死了之后,这女子犹嫌不足,将其中一人葬在华山之巅,另一个投入东海之滨,使两人永世不得聚首……”
佩风喃喃道:“这也忒地狠毒。”
龙吟道:“世间诸物,莫有毒过情爱的,另一个女子也是爱极了这男子才会出此下策。这二人死后,魂魄不散,均变化成藤蔓,一个自东而西,一人自西向东,终于攀在一处,扭结成同株。那女子仍是不肯罢休,将两株藤蔓分拆开来,烧成火灰,令这两人再不能相聚。但这夫妇二人矢志不移,火星不灭,一直升到九天之上……”这时他手指已摸到最后一幅图画:“最终变作两颗星辰,永远相互守望。”
佩风听龙吟讲述经文原意,想像二人相爱至死不渝,眼中忽觉有些热热的。龙吟续道:“最后一句经文之意便是:世上种种仇恨情爱,纵在当时刻骨铭心,百年之后,终是归于茫茫天地,一切皆是虚幻。”佩风听到这最后一句,想到生死之渺,前途之茫,不由痴了。
龙吟道:“法师虽未真正剃度出家,但竟能堪悟生死,实所难得。”
佩风道:“我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濒临死亡。现今虽然不记得往事,但身体能得恢复自主,实乃莫大的幸运。并非我能堪悟生死,实在是离死近在呼吸之间,是以较旁人更深觉生之可喜,而死亡之真实可怖。”
龙吟道:“法师能堪悟生老病死乃是常理,更是虚幻,正是我佛门中人,定能助我完成译经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