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阿惜阿怜(1 / 1)
此篇原文做了几处删节,翻译时对一些细节描写都做过淡化处理,敬请谅解!原文:
萧生者,词人也,僦居金陵。有妓胡媚娘,甚丽,与生素好。生为赋《媚娘曲》,有“南国佳人娇于玉,摆乱风前腰一束。娥眉轻点黛螺新,照得秦淮春水绿。”“小楼西角断云飞,豆蔻春香犹在衣。东风乍起庭莺唤,杨花一曲送郎归。”云云。
一日,有少年造访,飘巾丽服,丰采翩然。自言胡姓,盛称生此诗之佳。坐谈久之,颇相契洽。少年谓生曰:“君独处无绪,敝庐伊迩,屈往住几时,早晚促膝,更为深幸。”生慨然从之。既至,房宇不甚高敞,而缭曲精雅,颇称幽居:有一园,屋数十楹,不施丹垩;而花木之盛,几与平泉金谷埒。处生其中,设供具甚备。少年日至生所,剧谈酣酌,风雅横生。亦能诗,诗多俊语,生由是益爱之。
一日,有小婢诣生,出片纸书曰:“愿录《胡媚娘曲》一读。”字画端丽。生问此何人书,婢笑曰:“主人之妹阿惜也。年十七,爱诗词。朝来主人探亲城南,故命至此。”生喜极,取碧笺亟书以进。且附一律云:“落拓单衫客,羁栖小玉家。遥情牵旅梦,旧句感春华。忽听能言鸟,来传解语花。愿调湘水瑟,弹和洞庭霞。” 付婢持以去。颇为萦念,延颈至暮,音耗不至。
次日,午窗独坐,遥闻窗外低吟,潜步出听。见绯桃花下,一女郎背花而立,手折花枝而嗅之,且嗅且咛,闻末二语云:“英夸颜色好,能伴阮郎无。”生戏谓曰:“谁家玉人在此羞花?乞以手中一枝见赠,看他能伴阮郎否?”女郎回身,斜睇微笑,即以花掷之,低鬟转避。生索狂荡,径前持其衣,曰:“阮郎非桃花可伴,伴阮郎者,乃卿也。”遂曳以行,女虽拒之,而步已姗姗移矣。询之,即是阿惜,遂成眷属。
由是得闲即至,绸缪婉娈,恩情日新。偶语及媚娘之事,生问:“卿兄妹何以知之?”惜曰:“媚娘乃吾从女兄。比来音问虽绝,彼处举动,未尝不知。”生因笑曰:“媚娘非媚,惜娘真有媚珠耳。”惜不觉愠见曰:“何相讥也?”从而谢之,犹未解。少年忽至,见之,怒曰:“相待不薄,何乱吾妹?”生惭伏不敢言,少年亟呼:“将吾拄杖来!”惜前批其颊,曰:“但许尔卧榻上抱阿郎睡耶?”少年笑,因谓生曰:“戏耳!戏耳!吾妹怜婿太甚,便以妹归君。”
于是开正室,进丽服,焚香爇烛,设五色氍毹,令行交拜之礼。美婢成行,诸姑毕至。开筵列宴,酒肴络绎,琴瑟铿锵。引至洞房,椒兰四壁,锦帷绣幞。衾枕既具,旧事新翻,愈觉欢洽。
生谓惜曰:“今日之事,可谓转败为功。但卿‘抱郎’一语,使令兄前倨后恭,此何故也?”惜笑而不答。生愈疑,诘之再四。惜曰:“今幸托丝箩,当不复以异类见摈。妾兄妹皆狐也,婢及诸姑亦皆狐也。兄亦能为女,我亦能为男。有李郎者,兄曾夫之,今已溘逝。妾所言,触其旧事耳。”生以情亲,竟不惧,乃更戏之曰:“卿试为男。”惜曰:“是何难但以被覆我,我呼乃启之。”如其言,果作翩翩娈童也,施双角髻,衣绿罗衫,浅绛吴绫裤,美如冠玉,楚楚动人。生抚之曰:“古所称奉馀桃、泣前鱼者,殆不子过。”惜曰:“是何足道!但犬子辈所为,每不屑耳。彼既具男子之形,复享妇人之奉,阴阳淆乱,雌雄倒置,莫此为甚。妾之以女见,不以男见者,诚羞耻而贱恶之也。欲以信君,姑为此态,固已辱矣。愿还本形。”生然之,覆被如前,复成阿惜。
翼日晨起,少年来揖,曰:“夜来吾妹漏言,惟君盛德,勿弃为感!”生指物矢心焉,且附惜耳曰:“尔能教若兄作女耶?”惜因谓少年。少年笑而颔之,趋入帐中。须臾而出,花颜雪鬓,浅黛低颦,立于惜旁,莹然双璧。生因浼阿惜媒之,并妻焉,比于历戴。字之曰阿怜,因惜名也。闺门之内,颇称柔淑。
生每偕两女出游,临雨花,渡桃叶,见者羡慕之,以为神仙携偶,下瞰尘寰也。有道士见之,引生私问曰:“君拥此,宁不惧乎?”生色变,问其故,道士曰:“君妖气贼神,不治将死。”生固疑二女或害己,乃以实告。道士书一符与之,令持归。
二女已知,故诘之,不以告。惜怨怒曰:“久同枕席,何太无情,而使妖道窜入闺中乎?”阿怜笑曰:“妹勿怒,当擒此野猪,迟则无及矣。”二女曰:“郎体己为豕气所中,妾等义不可再辱,请从此辞矣。彼媚娘者,为淫媚过多,为神所怒,责令受生女体,堕入烟花,不复能自变化,竟失本来面目。此吾前车矣!”生闻言惨然,深自悔恨,并问此后能见否。二女凝思久之,曰:“三十年后,相见于少室山下,所以报伉丽之情也。”言罢洒泣,举家望空而去。
生坐至天明,视所居,乃牛首山也。松柏荫翳,人迹杳然。向所熟游,故能识之。旋造媚娘述其事,媚娘亦罔然,不复记忆。
译:
萧生是一位词人,寄居在金陵。有一妓名叫胡媚娘,十分俊俏,与萧生一直相好。萧生为她写过《媚娘曲》,其中有“南国佳人娇于玉,摆乱风前腰一束。娥眉轻点黛螺新,照得秦淮春水绿。”“小楼西角断云飞,豆蔻春香犹在衣。东风乍起庭莺唤,杨花一曲送郎归。”等句。
一天,有少年前来拜访,那少年飘巾丽服,丰采翩然。自言姓胡,盛赞萧生此诗写得好。坐谈很久,十分融洽。少年对萧生说:“君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很无聊,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先生能过去住些时日,早晚促膝谈心,则更让我荣幸。”萧生痛快地答应了他。来到少年家一看,房宇虽不那么高大敞亮,但迂回曲折而精雅,堪称“幽居”。其中有一处花园,园中房屋数十间,未经粉饰;而花木之盛,足可与“平泉金谷(译者注:平泉,唐朝宰相李德裕别墅,规模宏大,方圆10里。内筑亭台楼榭100余处,遍植奇花异草,广集珍木怪石;金谷园,西晋权臣石崇在洛阳金谷涧的别墅,广收天下奇花异石于园中)”并列。少年将萧生安排在园子里,设施供应用具齐备。少年每天来到萧生住所,酣饮畅谈,风雅横生。也善于做诗,诗作中多有好句,萧生因此愈发喜欢他。
有一天,有个小婢女前来拜见萧生,拿出一张纸,上面写有:“愿录《胡媚娘曲》一读。”字迹端正秀丽。萧生问小婢是谁写的,小婢笑道:“是主人的妹妹阿惜。今年十七岁,喜欢诗词。今天主人一早就去城南探亲去了,所以姑娘才让我来这里。”萧生非常高兴,取出碧笺纸急忙抄录好,还在后面附一首律诗:“落拓单衫客,羁栖小玉家。遥情牵旅梦,旧句感春华。忽听能言鸟,来传解语花。愿调湘水瑟,弹和洞庭霞。” 递给小婢拿回去了。心里却十分挂念,伸着脖子等到天黑,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第二天中午,萧生独自坐在窗前,遥遥听见窗外有人低吟,悄悄走出来细听。见到绯红的桃花树下,一位女郎背对花树站立,手持一枝折下的花枝放在面前闻,一边闻着一边吟诗,萧生听清最后两句是:“英夸颜色好,能伴阮郎无。”萧生半开玩笑地说道:“谁家的玉人在这里让花受羞愧?请将手中的花枝赠予我,看看它可否能伴阮郎?”女郎回转身,斜视微笑,便将花枝扔给了他,就低头转身回避。萧生索来狂荡,径直上前拉着她的衣服,说:“阮郎不是桃花就能相伴的,陪伴阮郎的,只有你。”于是拉着她就走,女郎虽然表面上拒绝他,但脚下已慢慢跟着他走了。一问,正是阿惜,就成其眷好。
阿惜从此得空就来,情意绵缠,恩情越来越深厚。偶然谈及媚娘的事,萧生问:“你们兄妹怎么会知道胡媚娘的?”阿惜说:“媚娘是我堂姐。近来虽然音讯断绝,她那里的一举一动,我们未曾不知。”萧生于是笑道:“媚娘倒是不媚,而惜娘还真有媚珠呢。”阿惜不觉面现愠色,说道:“为何要讥讽我?”萧生只得道歉,但并不知阿惜为何不高兴。这时少年突然来了,见此情景,怒道:“待先生不薄,为何欺负我妹?”萧生惭愧伏身不敢说话,少年疾呼道:“拿我的拐杖来!”阿惜上前给了他一耳光,说:“只许你在卧榻上抱着阿郎睡觉吗?”少年笑了,于是对萧生说:“玩笑而已!玩笑而已!我妹妹护丈夫太过分了,这就将妹妹许配给你。”
于是重开正室,改换丽服,焚香点烛,铺设五色地毯,让他们行交拜之礼。婚礼上美婢成行,诸姑毕至。开筵列宴,酒肴络绎,琴瑟铿锵。继而引入洞房,新房装饰一新,四壁椒兰,锦帷绣幞。衾枕既具,旧事新翻,二人更觉欢乐而融洽。
萧生对阿惜说:“今天的事,可谓转败为成功。但你说到‘抱郎’一词时,让你哥哥的态度前后大变,这是什么原因呢?”阿惜笑而不答。萧生更加疑惑,再三追问她。阿惜说:“如今有幸兔丝依附女萝(译者注:语出《古诗十九首》之《冉冉孤生竹》: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应当不会再因你我不同类而嫌弃。我兄妹都是狐,婢女及诸位姑姑也都是狐。我哥哥也能变女的,我也能变男人。有一个姓李的少年,我哥哥曾经做过他的妻子,今已去世。我所说‘抱郎’,不过是触动了他的旧事罢了。”萧生因为情亲,竟然不再害怕,进而玩笑说:“你变个男人试试。”阿惜说:“这有何难?只需要用被子把我蒙起来,我说好了就掀开。”按她的说法,果然变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头梳双角髻,身穿绿罗衫,浅红色吴绫裤,美如冠玉,楚楚动人。萧生抚着少年说:“古人所津津乐道的啖余桃的弥子瑕、泣前鱼的龙阳君,都比不过你。”阿惜说:“这些都不值得去说!弥子瑕、龙阳君之类的人物只不过是禽兽所为,让我非常瞧不起。他们既然生就男子之形,反而去享妇人之乐,阴阳错乱,雌雄倒置,没有比这再无耻的。我之所以用女身出现,而不以男身出现,都是因为那些贱恶的男人让人感到羞耻。我是为了让你相信我可以变化,姑且做了这么一个丑态,已经让我感到耻辱了。请还我本来面目。”萧生答应了,像先前那样蒙上被子,又成了阿惜。
第二天早起,少年来拜访,说:“夜来我妹妹说漏嘴了,你的大德,不于嫌弃就会让我们万分感谢!”萧生指天发誓,并且附在阿惜耳旁小声说:“你能教你哥哥变成女的吗?”阿惜于是说给了哥哥。哥哥笑着点点头,进入帷帐后面。一会儿出来,竟是个花颜雪鬓,浅黛低颦的女子,站在阿惜身旁,简直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璧玉。萧生于是请求阿惜做媒,一并娶为妻子,地位并立同受尊重。给她赐字为阿怜,这个字是顺着阿惜而来的。作为一个妇人,堪称温柔贤淑。
萧生经常带她二人出游,登雨花台,过桃叶渡,见到的人都十分羡慕,以为是神仙携偶下凡来了。有一个道士见到后,将萧生拉到一边悄悄问他:“你拥有此二人,难道不害怕吗?”萧生吓一跳,问他怎么回事,道士说:“你已被妖气败神,不治会死的。”萧生猜想或许是二女对自己有害,就将实情告诉了道士。道士画了一道符给他,让他拿回去。
二女已经知道,追问他,他没有说。阿惜怨怒道:“这么长时间在一起,你却为何这般无情,竟然将妖道引到卧室来了?”阿怜笑道:“妹妹息怒,我们来抓住这只野猪吧,迟了就抓不住了。”
二女说:“你的身体己经被猪气所中,我们不能再受侮辱,从此告别了。那个胡媚娘,因其过度,犯了神怒,责令其只能做女人,堕入烟花巷,不再能自由变化,已失去了本来面目。她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了!”萧生闻言心里惨然,深自悔恨,并问此后能否再见面。二女沉思很久,说:“三十年后,我们可相见于少室山下,用以报答夫妻之情。”说完挥洒眼泪,全家望空而去。
萧生独坐到天亮,再看所居之处,原来是牛首山。松柏荫翳,人迹杳然。以前曾常常来此游玩,因而能认出来。旋即去找媚娘向她讲述了这些事,媚娘一派罔然的样子,什么都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