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独立寒秋上（二）（1 / 1）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埋在胳膊里的脑袋，我竟坐了这么久，皇帝已经下朝了，时间过得好快。他在我身旁的台阶上坐下，疑惑道：“哭了？”我转脸背向他：“你才哭了呢！剑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都没哭，还会被你气哭啊？”他微微一笑，道：“那给朕笑一个吧！”我眨眨眼，毫不理睬，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明黄色手绢来，随便在我的左边脸上擦了一把，又在右边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笑眯眯地说：“皇帝的漱口水，可不是谁都等沾染的。”我翻个白眼，做个狐狸脸，起身而去，自己用袖子使劲擦干净。
“朕渴了，蒙顶茶。”我转过头来，他毫无形象的坐在大殿台阶上，左手支腮，右手随意搭在前伸的左腿上，右腿踩在台阶上，这个造型像在大街上游荡的纨绔子弟，却不及他潇洒；像伸张正义的侠士，却不及他贵气优雅；这么好的龙袍，坐在地上真是糟蹋了。我弯腰一礼，恭敬道：“遵旨。”
当我低眉俯首将奉上，他一边喝茶一边罗里吧嗦：“学得挺快的，礼仪基本周全，奉茶的姿势也对，茶虽慢了点，好歹也沏好了。很有潜质，朕吩咐小红好好培养你，好好努力，朕会让你当大丫鬟。”我仍是低着头，默默在心中反驳着他说我的每一句话，能说出口的一句只有：“皇上再不喝，茶便凉了。”
这次，我确定皇帝确实拿起茶杯，缓缓向后移了一步方抬起头来。他起初抿了一口，似是要确保我沏的茶能不能喝，又细细品了一口，他的眉头更加舒展开来，无限赞许地问道：“是你沏的茶？”“是，可还合皇上的口味？”我心里洋洋得意，一杯漱口水让我丢死人，一杯蒙顶茶也给我挽回了面子。伯父爱茶，不论是水质、茶叶，煮茶用的茶壶，甚至煮茶的柴火，他都吹毛求疵到了极点，十几年来，耳濡目染了三四分，想来不会逊色。“茶无杂色，入口清冽，回味甘醇，看来朕说对了，你还真是当奉茶侍女的命”他继续品茶，这是肯定我的茶了？
“皇上好雅兴！”一个厚重的声音传来，我偏头去看，来人五十多岁，衣着华丽，气势凌然，这是怎样的皇亲国戚，不经通报径直进入皇帝大殿。宝座上的皇帝眼神一挑，道：“大冢宰来啦，这茶不错，要不要尝尝？”波澜不惊，如话家常，原来，此人才是真正的大冢宰宇文护。
“既是皇上开口，老臣便尝一尝。”这老家伙，毫不客气。皇帝朝我道：“再沏一杯来。”在他人面前，我自是要做好一个侍女的本分，恭敬道了声“是”便退下了。隔着明黄色帷幔，却听到皇帝贼兮兮的一句：“漂亮吧，嘿嘿，这是独孤善相中的，弄到朕身边来了。”宇文护道：“哦？这个小女娃子，独孤善还有这心思？”我气而不语，回到后殿随意开水冲泡了一杯。
我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水，宇文护嗅了嗅，却也不饮，傲慢道：“依老臣看，茶无甚稀奇，恐怕是皇上觉得这伶俐的小丫头稀奇吧，哈哈！”听得旁人如此打趣我，我面红耳赤，又不敢回驳他，不巧一抬头，不知何时独孤善已站在皇帝旁边，想起皇上刚刚的话，更是无地自容，慌忙低头匆匆退下，出门时仍听见宇文护的笑声，“这小女娃子，经不得话呀，皇上的侍女还需调教。哦，不对，是独孤将军的女人，还得由独孤将军来调教，哈哈哈！”
我只远远地逃开这个地方，心中气恼，一国大冢宰，更是皇亲国戚，怎会是这样的德行！他言语无状，看似轻狂，浑身的气势却不容人小觑，无论他说什么，都似乎有无尽言外之意，即便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也露出老谋深算的样子。皇帝对他的言行无礼毫不在意，在他面前十足是一个轻狂少年。
我记得，蓬莱山上，他一身白衣翩然，如谪仙下凡，是救我于危难的出尘侠士，是赠我一曲清箫的温润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曾经想象那该是何等风姿，直到见到王君公子，我便知道，这句话说得便是这样的人物了。
一个转身，王君变成了君王，他是机关算尽算计盐粽子的周国皇室，他是独立寒秋望着秋水长天的君王，他是让我当奉茶侍女跟我斗嘴的小皇帝，刚刚那一幕，他又像个轻狂骄纵的少年。宇文邕，究竟哪个才是你？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几座宫殿，正不知身在何处，清晨的风微微有些凉，金灿灿的枫树下，一窈窕艳丽的身影在侍女簇拥下走来，我见宫女皆在路两旁跪下，也慌忙在路边跪了。
“皇后娘娘，穿过这羊肠小路就是御花园了，这脚下的鹅卵石虽不如青石路平坦，多走走却是对身体极有好处的，今年进贡来几盆绿菊，花色少见，皇上说，娘娘若喜欢，就着人移栽到娘娘宫里。”“皇上怎么不陪本宫一起赏菊？”“回皇后娘娘，皇上正与大冢宰商量要事，不能过来了。”我深深俯首，宽阔的绣金凤亮紫色裙摆以及宫女的浅粉色襦裙在我眼前略过，待一行人过去，方才起身。这就是传说中的突厥琦云公主，终于成了宇文邕的皇后，这场背井离乡的政治婚姻，她的人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最可怜的还是我，命不好来这里当宫女，给周国皇帝端茶倒水，逢人就跪，鹅卵石铺的路跪着可真疼呀。
心里没来由得怏怏不乐，回到大殿的时候，殿外宫女侍卫整齐站立，突然想起我也是侍女的身份，如此大摇大摆的出去逛了一遭，确实不合规矩。清晨的阳光照进殿内，宇文邕看着奏折，听到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淡淡问了句：“去哪里玩了？”“没去哪里，听她们说御花园的绿菊开了，想去看看，但不认得路，又回来了。”“哦。”他依旧看着奏折，没有抬头。
在殿里闲闲转了几圈，仍是无聊，给宇文护端上的茶丝毫未动，便端了下去，回来继续在殿里蹑手蹑脚地转啊转，偶尔偷瞄一眼皇帝，或俊眉紧锁，或凝眉苦思，或面无表情。半晌，方抬起头来，说：“你刚刚说什么？绿菊？朕本来答应了皇后一同赏菊，宇文护一来就忘了。你要是喜欢，朕就赏你些。”我连忙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好奇绿颜色的菊花长什么样子，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要占有，再说我也不喜欢菊花，但是菊花糕很好吃。”
“那你喜欢什么花？”他随口问道。
我回答：“我喜欢梅花，也喜欢梅花一样有气节的人。任它王孙贵胄抑或平民百姓，谁都有不顺的时候，风霜欺凌也好，寄人篱下也好，做人当如梅花，风雪越冷，开得越盛，傲骨铮铮，绝不低头。梅花点染了寒冬，寒冬也成全了梅花。”你说我是丫鬟，我却从不视自己为丫鬟，我慕容千语绝不会自轻自贱了去。
“哦？”他眯着眼睛，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突然来了精神，说：“其实，各花入各眼，各有风姿，外表难分高下。春兰夏荷秋菊，皆生长于和暖之季，沐浴阳光恩泽；唯有梅花，生于冽冽寒冬，凌霜傲雪，让人心生敬慕，是最有气节的花。三百多年之前，如果正逢盛世，诸葛亮的倾世才华只会埋没在隆中草庐，不为世人所知；周公瑾文成武德，无缘战场，也成不了盖世名将。冬寒梅方盛，乱世出英雄。”
我越说越有劲，他的眼睛写满了诧异和惊奇。他直视着我，“你今年十五岁？”我昂起腮帮子：“入了冬就十六了。”
他笑着说：“想不到，朕身边的小丫鬟还有这样的性情。继续，朕洗耳恭听。”
“嘿嘿，我只是觉得呢，再艰苦的环境，再可怕的敌人，都是用来历练自己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秦王暴虐，陈胜吴广尚能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民女该死！”我连忙跪下请罪，没想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然被我脱口而出，我暗暗恨自己，这样心直口快是要害死自己么！更没想到，我这个宁死不下跪的还是贪生怕死的下跪请罪了。
皇帝仿若陷入沉思，当他抬起头来，似乎有千言万语的苦闷凝聚在他好看的剑眉上，嘴角又有些欣慰地笑笑，温和的说：“宫里除了太后后妃，其他女子都是宫女。朕中毒的事情不能外传，用独孤善的名义让你当奉茶侍女也只是权宜之计，待朕毒解了就让他送你回齐国。你从不自称奴婢，朕也没有把你视作奴婢，你师父帮朕解毒，朕对你也心怀感激。宇文护来的时候，朕见你礼仪周全，我很欣慰。以后若无他人在场，你随意自在些就好，但是别闹过了。”
这话说的我差点热泪盈眶，堂堂皇帝为了我能够不拘礼法，奉茶什么的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题外话－－－－－－
看过《兰陵王》，非常喜欢陈晓东饰演的宇文邕，大家可以酌情想象成陈晓东的样子哟~我不知道历史上的宇文邕是怎样的性格，但我知道他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好帝王，我要把他写成一个男神，我心中的男神，^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