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一 夜袭(1 / 1)
屋子里很静。
不是那种绝对的安静,是蝉噪林逾静式的。这里绝非渺无人烟的深山或仙境,与之相反,是处在最繁华的闹市,最繁华的角落之中。垂着流苏的床帐引人遐思,脚下的地毯厚重而柔软,墙上也挂着华丽的织物;最大程度的将声音吸收,扰乱,如同一滴墨落在水面上,要将之晕染,不留痕迹,使得明明咫尺之遥的歌舞丝竹之音,微弱缥缈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在这种近乎梦幻的恬静之中,有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个穿红衣的青年公子。无论男女,很少有人能将红衣穿得好看。
但这个青年却只让人觉得红衣说不定就是为他发明的。甚至于原本桃花春水一样的眉目,被这火一样纯正的朱红色一衬,并不因此更加妩媚,反而有了一种凌厉的英俊之感。
他对面的女子把线头咬断,放下手中半完工的香囊,那上面绣的是牡丹的纹样。瞟了他一眼道:“有话就说,不要扭捏。”
言风月道:“我在想,这只香囊用什么东西可以换。”
薄传彩道:“这样的香囊有很多。”
言风月道:“我就要这个。”
薄传彩道:“那你就该知道,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得换得的。”
言风月道:“我知道,我完全知道。自从我开始做生意并遇到你以来,实在已经太知道了。”
薄传彩笑了一笑。她已经不是很年轻,本人也完全无意掩饰这点。
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而言,如果说相貌是她最强的武器,那年龄就是掣肘这武器的致命因素。好花不过百日。盛开时有多鲜嫩,凋零时就有多凄凉。有些人乃至夜不能寐,要坐着听这千金的光阴一点一滴流逝。但年龄对于薄传彩,近乎没有意义。
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她的目光可能不如十年前那样明洁,却多了一种从容的笑意。她的肌肤可能不如十年前通透,但越发深邃的眼角却多了几丝缠绵的纹路。
与这些时隐时现的增增减减不同,言风月的想法可说从十年前就没有任何变化,连程度上的冷淡或浓烈都没有。就俩字,娶她。
风月琳琅阁的阁主什么时候能把传彩坊的老板娘娶进门,是长安城里经久不衰乐此不疲的一个话题。
这件事在常人眼中看来本来不该有很大难度,言风月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抛开那即使江湖上也少有人知的特殊身份,他的风月琳琅阁其实是家在业内评价极高的古董店。无论相貌还是财富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他还很有内涵。
当然,他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比如很多人对他的脾气就颇有微辞。但如果这些人听过他跟薄传彩说话,就不由得要感到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好似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男人的。然而薄传彩在世人眼中实在很难称作一个正常的女人。
传彩坊的姑娘,无一不是举世罕见的美人,传说就连端茶递水的丫鬟,都有让人一眼荡魂的素质。真正意义上坐拥三千佳丽的她,很陶醉,很满意,似乎已经别无所求。
众人纷纷表示既然老板娘生就如此怪癖,那也只好对言阁主寄予温暖的同情,并劝他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些人往往没有念及的一点是,即使薄传彩跟其他的女人一样喜欢男人,并打定主意要嫁一个男人,她也未必会嫁给言风月。
然而言风月自己是比谁都明白的。
言风月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又抬头看看薄传彩,清清嗓子道:“虽然我差不多也知道今年的答案是个怎么样子,但为防万一,就还是问一下——三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薄传彩摇头笑道:“不。”
言风月道:“果然。”他已经相当习惯,完全看不出失望之色,甚至好像完成了一个例行公事的尴尬任务一样放松,二郎腿瞬间就跷了起来。
薄传彩道:“按理说,你今天晚上可不该在这里。”
言风月道:“不在这里可该在哪里?虽然是盛会,我也只在九年前去过一次,后来就都是别人代劳了。”
薄传彩道:“今年去的也还是你那伶俐的小掌柜?”
言风月道:“他遭逢丁忧,我放他几月假回家奔丧。”
薄传彩道:“哦?那今年去的是谁?”
言风月道:“这个你就万万猜不到的。我请了外援。”
薄传彩道:“你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倒是很少见的事。”
言风月道:“此人不同。虽然那谁简直一无是处,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可以的,正好跟此人相反。”
他这话说的乱七八糟,薄传彩安详的听着,手中针线不停,道:“是怎样的不同?”
“这个人没有想要的东西。”
薄传彩笑道:“真没有吗?”
“也许有的。”言风月被看穿,虚心退一步。“但那非人力可及。”
薄传彩道:“这就难办了。这样的人往往只剩一个理由能拴住。”
言风月道:“他许我三件事,这是第二件。”
博山炉中沉香缭绕。帐上交颈鸳鸯花纹,似乎在隐隐游动。二更声响沉沉传来,言风月的眼睛已经半阖,那单手支颐的慵懒姿态,岂是一个风情万种可以形容。
“三娘。”他低低的唤了一声。“难道我生的不如她们美?你可以每天爱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就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
薄传彩道:“何止是美,你倾国倾城。”
言风月道:“倾不到你,都是白搭。”
薄传彩头也不抬,显然对眼前绝色已经具有相当免疫,问道:“乘麟呢?”
言风月道:“大抵在被你的姑娘们揉圆搓扁中。”
薄传彩道:“你从他幼时起就老带着他来我这串门,他父亲要是知道,能气活过来。”
言风月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爹。既然跟了我,只有学做生意,那做生意就是见人,见各种人,没有早晚一说。这小兔崽子一天到晚老气横秋,我就喜欢看他被揉圆搓扁的样子。”
薄传彩道:“好多道理!把他叫来罢。”
言风月打开门向丫鬟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周乘麟进了门,被插了满头花不说,脸上还多几个鲜红的唇印,整个人窘的发烫,走了两步就不肯再进,低头行个礼。他正在长个,跟被拽着头脚一样生生拽开,长胳膊长腿瘦的叫人发毛。薄传彩招手叫他到身边,上下一打量,瞪了言风月一眼道:“你不给孩子吃饭。”
言风月冤的要蹦起来:“我不给他吃饭!你问问他一天吃几顿。哪天风月琳琅阁倒闭了你都不知道为什么。”
薄传彩道:“胡说。”她在纫针,手里线捻了几次穿不进针眼,对周乘麟说:“你眼睛好,来帮三娘穿针罢。”
言风月忙举手道:“我自小张目见日,明察秋毫。怎的不叫我?”
当然是被人无视。周乘麟一把成功,薄传彩笑得眼睛眯起来,在周乘麟脸颊上亲了一下。言风月看起来立刻就要昏厥。薄传彩摸过一个镶金嵌玉的针盒子,里面长长短短排了几十只针,塞进周乘麟手里道:“乘麟拿着玩。”
周乘麟也不论男孩子拿着针要怎么玩,反射性先去看言风月,言风月悲愤交加的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娘给的,你就拿着。”
片刻后两人出了传彩坊,朝风月琳琅阁的方向走去。言风月明明滴酒未沾,整个人看起来却有七分醉,走路都泼泼洒洒,东倒西歪,让周乘麟很想立刻离他而去。言风月高唱道“我欲乘风归去,将心向明月——”周乘麟在他身后远远跟着,小心的不去碰到他影子。
言风月唱了半句,突然一回头,道:“咦,今天好像是十五。”
周乘麟道:“七月十五。”
言风月道:“那我们应该去放荷灯。”
周乘麟忍不住道:“你连这都能忘?晌午时你还上过供。”他自己也悄悄的给父母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言风月道:“真的,已经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么不孝顺,上供有什么用。难怪都这时候了,街上还这么热闹。你,去买个糖葫芦来。”
周乘麟道:“我不吃糖葫芦。”
言风月道:“你不吃我吃。”他揽着周乘麟的肩,突然悄悄在他耳边道:“这么热闹,可未必都是人。”
周乘麟只觉得一股寒意突然从脚底升起,推开他道:“阁主别发神经了,快回去洗洗睡。”
此言一出,令人但感两人年龄差实有二十岁不止,而且是反过来。言风月笑道:“好好好,但愿你那好师尊此刻一切顺利。”
两人转过街角,整条街店家多半打烊,只剩下风月琳琅阁中仍隐隐透出光亮来。夜到此时已不再闷热,和着那月光,微微的显出一些疏朗的风色。两人本打算绕到后门进去,这时候便走到店门前。
言风月道:“我告诉过老李不要等了。”一边推开虚掩的店门,本来有些懒散的表情霎时收起,眉头微微的皱了一皱。店里除了掌柜,竟还有两位很面善的客人。
那两位客人见到他,不知就里的笑了一笑。李掌柜抬头道:“公子。”
言风月右手做了个手势,阻住周乘麟往里再进,极不客气的道:“本店打烊,老李,送客。”
客人的笑顿时都僵在脸上。其中较年长的一位彬彬有礼的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言风月道:“你听不懂人话是怎的?关门了,不做生意了,各回各家。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那人涵养不坏,竟不动怒,只是叹道:“公子,你这样做生意法,是自断财路。”
言风月勾起嘴角一笑,活脱脱一个蛇竭美人。“就凭你们,还断不了我的财路。”
话音未落,一直在柜台后默不作声的李掌柜突然跃起,一掌劈向那年长者的后心!
他这掌来得毫无征兆,既轻且稳,看起来平淡无奇,其中蕴含的内家劲力却已炉火纯青,要是中了这么不起眼的一掌,能在床上躺一辈子,都算是那人的福气。
那年长者并没有回头。他已经来不及回头。
但这一掌还未打到他的背后,就已经被另一位年少的同伴拦下。
那少年形容黧黑,看起来老实木讷,李掌柜被他一掌截住,竟感觉力逾千钧,两人只过了数招,那少年双手神奇般地一合一绞,只听咔擦一声,李掌柜的右手竟然被他拧断!
这几下变生肘腋,周乘麟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言风月秀眉倒竖,骂了一句“畜牲!”衣袖一振,数点寒光迅捷无伦的朝那少年的方向飞去。那少年放开李掌柜,掌风将寒光扫落,余劲直逼言风月面门。与此同时,那年长者也出了手。他的兵器竟是一对黝黑的铁筷。
这便是周乘麟在他长大的风月琳琅阁,看到的最后一个场面。陷于前后包围之中的言风月回头瞪着他,吼了一句:“还不快滚!”
去找三娘!
周乘麟一刻不敢耽搁,反身冲出店铺,拼命的奔跑起来,前方是人是路,一概不知,脑海中既似空白,呼呼的一片风声,又似缤纷杂乱的声光电色,交织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图案。他竟不能细想身后,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里,是否有李掌柜的身影。
薄传彩,传彩坊!
他近似疯子的奔跑着,已无暇顾及脸上不知何时蜿蜒而下的泪水。
突然,他停下了步子。他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冲劲,因此踉跄了几下,但总算没有摔倒在地。
他低着头,看见地上慢慢逼近,将他侵蚀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