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救兵(1 / 1)
眼看着年关将至,顾知秋连带着驿馆中那几个同样出天花的奚国人是要在封锁的病房中过年了。
虽然是病中,但过年的气氛是一点都不能少的。顾知秋写得一手好字,央求我拿来了纸墨笔砚,带着满脸的疹子,认认真真地写起春联来。
殷清和在一旁打下手,不时细细观摩一下顾知秋的书法。
在我看来,她的字苍劲不足,但灵气有余,看得出自小是师从名师之手。
刚写完上联,丫鬟端来了熬好的药,道:“公主请服药。”
顾知秋只顾聚精会神地写字,心不在焉道:“放那儿,我一会儿喝。”
殷清和拦住她:“不行,药得趁热喝,冷了就没效果了。”
顾知秋撅嘴道:“刚熬好的药,这么烫,怎么喝呀?”
殷清和端起药碗,道:“那我给你吹一吹。”
顾知秋粲然一笑,忽然看见我也正看着她与殷清和,脸上倏地一红,匆忙去接药碗,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殷清和双臂一回,避开她,笑道:“你好好写字。”
顾知秋犹豫片刻,只好重新提笔。
我怕在旁盯着会让他们觉得尴尬,于是离开桌边,走到窗前。
今日大雪,屋内的暖炉烧得极旺,与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殷清和与顾知秋在我身后低声说着话,隔得远了,听得不甚分明,只能隐隐听见阵阵笑声。
有时候,真是羡慕这些年轻人。
我想起我十七岁的那年冬天,却是血腥的、刻骨的。
打开门,一阵寒风吹进,将桌台上那红色的春联纸也吹得翻了个角。顾知秋用镇纸抚平春联,抬头看我:“夫人要出去吗?还下着雪呢。”
我笑一笑,道:“闷得久了,想出去透透气。院子里有回廊,不会落着雪。”
屋外天地苍茫,石桌和石凳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踱步到紧闭的院门前,那里特地被我落了扣,以防殷君泽再随意推门进来。
门外传来一列长队仓促的踏雪声,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的。有人指挥道:“大家都看着点路,别滑倒了!”
我认出是烈焰的声音,觉得好奇,隔着门缝一瞧,隐约看见每四个壮年男子抬着一个描金漆箱一一走过。
我知道每逢年关,宫中都会有赏赐送到王公贵族的府中,虽然那些箱子上面的图腾已经被磨花,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显然绝不是宁国的图腾。
我留了个心眼,喊住烈焰,问道:“哪里来的箱子?”
烈焰一惊,还没弄清是哪里传来的声音,我连忙敲敲门环:“我在院子里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夫人。”他侧身避开抬箱而过的几个人,“这是离国国君离文公送给侯爷的新婚贺礼。路途遥远,最近天气又不好,走了快两个月才到达昆洛。”
如今众人皆知奚国与宁国定下婚约在前,殷君泽悔婚在后,更何况奚国的使者团还滞留在昆洛讨说法,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新婚贺礼,无异于是公然支持殷君泽的悔婚,而不将奚国放在眼里。我很感激泠崖的好意,只是怕他会引火烧身,陷离国于危机之中。
我忧心忡忡道:“这些贺礼,是公开送来的,还是私下送来的?”
烈焰见我面色严肃,不明就里,只耿直答道:“应该是公开送来的,随车文书用的都是国君的玉玺,听说离文公同时还送了一封贺报入宫呈给庄公。夫人,有什么问题吗?前两天程恒公也送了一批贺礼过来,说宁国一共就只有两位侯爷,如今娶的又是正妻,自然是要祝贺一番的。”
我心中对大概的情况已然有数,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看着他们去吧。”烈焰依言而去。
转身见到房门大开,顾知秋怀里抱着一副刚刚写好的春联和一瓶浆糊,殷清和跟在身后,手中抬着一张木凳。他将木凳放在门边,灵巧地踩了上去,伸出手来:“给我。”
顾知秋在春联纸后涂上浆糊,递了过去。殷清和踮起脚尖,把春联上沿端端正正地贴好,问道:“怎么样,歪不歪?”
顾知秋退后两步,踩在阶下雪地中,左右看了一下,笑道:“可以啦,这样刚好。”
殷清和认认真真地将两边的春联贴好,然后倏地从凳子上跳下来。顾知秋惊呼道:“小心!”
殷清和狡黠笑道:“没事儿。”顾知秋这才舒了一口气。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下官冯奂仁前来请诊。”
今日下这么大的雪,没想到冯大人还是雷打不动地来了。我连忙开门,见他的官帽上都落满了雪,不由道:“冯大人真是太尽职了,今天都除夕了,还特地来出诊。”
冯大人的两撇小胡子轻颤:“正是因为今日除夕,所以才赶紧过来给公主复诊。一般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期间没有严重疾病是不能看大夫的,为的是把病痛灾祸都留在旧年,不然晦气。”
顾知秋已经跟冯大人是老熟人了,笑意盈盈地站在春联边,软语道:“冯大人,复诊之后留下来吃碗饺子再走吧?”
冯大人客气地笑笑,道:“公主的好意下官心领了,贱内还在府中等候下官回家吃团圆饭,就不扰公主的清净了。”
顾知秋抿嘴笑道:“原来冯夫人在等着,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冯大人跟在她身后进屋,一口热水都来不及喝,就放下药箱替她诊脉看病。顾知秋脸上的红疹消退了些,有些已经开始结痂。我知道,这是好转的迹象。
果然,听得冯大人道:“公主吉人天相,天花最危险的时期已经挺过,并无大碍,只是目前这个阶段最为关键,因为结痂时会痒,千万要忍住,一旦扣掉就会留疤,届时破了相,就无论如何也医不好了。”
顾知秋嬉笑道:“留几个麻子,倒也挺特别的。”
殷清和皱起眉头,扬声道:“胡闹!之前还急得哭鼻子呢。”
顾知秋瞪他一眼,嗔道:“要你管!”
殷清和哼一声,抱臂胸前,再未答话。
冯大人喝了两口热茶,才嘱咐我道:“只要公主留在室内不要见风,结痂会慢慢脱落,再配以内服药,脸上定然不会留疤。”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太好了,谢谢冯大人。”
冯大人摆摆手,道:“哪里的话,是下官要谢谢夫人才是。如果不是夫人大半个月来的精心照料,公主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顾知秋愧疚道:“让夫人照顾我这么久,真是惭愧。希望侯爷千万不要记恨于我。”
我轻轻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天天跟清和在一起混,嘴巴都学坏了!”
殷清和不满抗议道:“我也跟着照顾你那么久,怎么没见你谢我?”
顾知秋不假思索道:“你孤家寡人的,又没什么人牵挂着你,夫人就不同啦,我占用夫人这么久,侯爷一定不高兴了。”
殷清和正要反驳,忽然漆黑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光,亮如白昼。众人皆是一惊,殷清和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都城中为了庆祝除夕而燃放起了烟火。
烟花乍起,将夜空照得通透。一声未平,一声又响,四五朵的烟花层叠绽放,整片天空顿时五颜六色,未有止歇,雪地都被照得刺目。
顾知秋眼前一亮,雀跃出门,拍掌道:“好漂亮的烟火!”
殷清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着急道:“你不能见风,不许出去!”
顾知秋十分沮丧地看着我,我耸耸肩,道:“得听大夫的话。”
冯大人讪讪笑道:“外头风大,不但对天花不好,也容易着凉伤风,公主还是就留在屋内吧。”
殷清和见顾知秋一脸颓唐的样子,想了想,走到数丈外的一面窗户前,道:“来这里看吧,这是背风面,吹不到风,一样看得到烟火。”
顾知秋眼中潋滟,连忙趴到推开的窗边,凑过脑袋望道:“真的!”
殷清和与她并肩立在窗前,伸手指道:“那个!那个叫做‘佛坛红莲’,你看,绽开的样子像不像一朵莲花?还有那个,那个是——”
我笑一笑,望向冯大人:“辛苦冯大人走这一遭了,药方我收下,明天开始煎新药给公主。”
冯大人向我拱一拱手,道:“有夫人在,自然是无须下官操心了。下官告退。”
我送冯大人到院门口,他已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道:“每次侯爷召下官前去询问含山公主的病况时,都很关心夫人。夫人这些天也辛苦了,公主的病情已经稳定,虽然院内依旧需要封锁,其他人不得入内,但如果夫人想要休息,随时可以离开,不会扩大疫情的。”
我不由大喜:“此话…此话当真?”
冯大人微微一笑:“夫人放心,瘟疫一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口出妄言,只是不忍心见侯爷饱受相思之苦罢了。”
我心头一暖:“多谢冯大人。”
他这才扶住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离去。
头顶上的烟火依然肆意不绝,我沿着回廊走回屋,看见殷清和与顾知秋两人若即若离地贴在一起,两人都抬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望向天空,璀璨的火光映出他二人的背影,仿佛两小无猜,岁月静好,叫人不忍打扰。
我默默退出房间,虚掩上房门,朝院门走去。
这一刻,这一夜,我好想见他。